王維在《鳥鳴澗》中寫道:“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我一直好奇,究竟是人閑,所以感到了桂花落,還是桂花飄落的時候,人會感到片刻的安閑?又或者,二者兼有之。
齊白石曾畫過《桂花雙兔圖》,畫中,一白一黑兩隻兔子匍匐着,紅寶石般的眼睛裡露着童真與悠閑。它們的頭頂是一樹桂花,枝條蒼勁,葉子呈一個個“圭”字,上面堆滿了鵝黃的桂花,微微下垂。許是有風盈懷,樹枝略有傾斜,暗香遂順流而下,填滿了人的兩袖。
兔與桂相映成趣,安逸的閑情便在筆墨的留白中悄然氤氲。我想,齊白石畫這幅畫時,必然是帶着笑的,于是那桂花的枝條才能從歲月的留白處伸來。
文人墨客對桂花似乎都有着别樣的喜愛,比如林清玄,曾在書中分享過做桂花醬的秘方:“把盛開的桂花采下,在玻璃罐中放夠半罐,然後把酸梅的肉剝下,撕成片片,放入桂花罐中,最後以蜂蜜倒滿罐子,用蠟密封,10天後就可以食用,而且愈陳愈香。”
可能,是因為桂花香最符合中國人的性格特征,平和而又婉約,芬芳而不甜膩,悠遠而有餘韻,如露般滋潤,如泉般清冽,如月般輕柔;也可能是因為桂花特立獨行的淡黃,“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不去附庸風雅,而是重新定義人們眼中的風流雅韻,在象征名貴的紅與碧之外開辟新的審美領地。恰如謝懋所言,桂花占斷了花中聲譽,香與韻,兩清潔。
記得小時候,喜歡抓一把桂花,爬上牆頭,一朵朵地取出來,托在掌上,輕輕地擲出去。桂花的花瓣便像竹蜻蜓的羽翼般,迅速旋轉起來,讓花朵成為一團黃色的漩渦,以一種狂熱的舞姿落向大地,在美中誕生,亦在美中消亡,每一朵都是世界級的跳水冠軍。我能樂此不疲地玩上小半天,來享受這份短暫而浪漫的美。
母親不懂,隻以為我在浪費時間,便把我喊下來,和她一起搖桂花。她先在地上鋪上一圈塑料膜,然後使勁兒地搖。她的力氣小,所以整個身子都在用力,像和樹拔河般,抓着樹枝迅速地半蹲,靠着體重硬是把高大的桂花樹搖出揚米去糠般的沙沙聲。她還會喊我和她各站一邊,把桂樹搖得快散架般直哆嗦,細小的桂花便紛紛逃離了樹的掌控,像是等了太久的經年的雪,落得毫不留戀,落得迫不及待,落得浩浩蕩蕩。一時間,清香四溢,久久不散。
母親蹲在地上,鬓角上挂着星星點點的桂花,如果不是歲月給了她太多的狼狽,這應當是一幅美人弄花圖。
作家琦君曾在《桂花雨》中深情地回憶了童年時搖桂花雨的場景,她在樹下大喊:“啊!真像下雨,好香的雨啊。”
或許,對我們這一代人,沒有被桂花雨淋濕過的童年,是不完整的,是散發不出迷蒙的清香的。
把桂花都裝進簸箕裡,曬幹後就能泡茶了。沖出來的茶水泛着溫潤的黃綠色,在秋天的腸胃裡喚醒春天的念想。它的香氣很柔,軟軟地敷在舌尖,讓說出來的話都有着醇厚的質感,使人忍不住地親近。
曾見過生活精緻的人,專程在桂花樹下喝桂花茶。你分不清茶中漂浮的桂花是撒進去的,還是樹上飄落的,它在茶水中重新煥發了活力,快活地兜着圈,如戲水的小黃鴨。把桂花含在嘴裡,每一次飲茶,讓茶水裹挾着清香在口中氤氲,以涓涓細流的方式一點點地沁入喉嚨,唇齒都會享受到一次清福。此刻,上有花枝招展,中有杯含桂韻,下有落英滿地,人和花在這一刻形成了圓融而和諧的統一。
不過,我生性粗野,相比于品茗,更喜歡睡覺。在鄉下老家,找一棵桂花樹,在樹下鋪張席子,便是一場幽夢。風來時,一兩朵桂花落下來,直接潛入了夢中,用絲絲縷縷的清香織成翅膀,讓我似蝴蝶般,在莊子的無何有之鄉發出千秋的大問。我向往那樣的場景,我躺在厚厚的桂花之中,像是一隻渺小的蟲子,被天地以最高的禮遇送入終點。在我起身的時候,風在我的腳下打着旋,我逐漸化成紛紛揚揚的桂花,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給一束秋陽般的光芒。
有些人天生靈魂裡就透着香,我想,就是因為他的上一段旅程,是以桂花填入了結尾。
在桂樹不遠處是個池塘,水面上時常鋪着一層桂花。不知道裡面的魚會不會偶爾露出水面,在呼吸時吞下一朵濕漉漉的桂花,從此便也愛上了它清新的香味?會不會有一條曾經誤入我的夢中的魚,銜走了我的名字或是影子,從此便以桂花為食,為落花而悲,也為花落而喜?這樣想來,這些魚應是自帶清香,是最正宗的“桂花魚”,用來清炖、煲湯,便是山野賦予人的最好的恩賜了。
如果說桂花是一首詩,那麼閑就是它的詩眼。把歲月當作杯盞,搖進三朵桂花,三寸月光,三點星輝,添上一縷茶香,秋日最美的風露便能辛棄疾所言,“染教世界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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