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克特憑《等待戈多》一舉成名,于1969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以荒誕派戲劇大師之名立世。但除此之外,我們還知道什麼呢?
當我試圖梳理下貝克特的生平時,蓦然發現可以仰賴的中文資料着實不多。這裡,除了國内翻譯的相對滞後外,更為關鍵的是貝克特本人對公衆窺探欲的拒絕。直至1989年,當他授權詹姆斯·勞爾森寫作傳記時,他仍然對自己的私人生活保持沉默,并于同年在沉默中去世。
本文不欲讨論彼此矛盾的傳記們的争議之處,也無力将貝克特的一生娓娓道來;隻想串聯四個關鍵年份,令讀者得以管窺大師的命運脈動。對于想進入貝克特文學世界的讀者來說,這種管窺尤其有益。
貝克特
一、1928:在巴黎遇見喬伊斯1927年,貝克特以優異成績從都柏林三一學院畢業,次年便以交換學者的身份,來到巴黎高等師範學校教授英語。在不到巴黎的一個月内,貝克特就在藝術評論家麥格裡夫的引薦下,認識了對他産生終身影響的文學大師——喬伊斯。
喬伊斯與貝克特的初次見面,看起來十分稀松平常:喬伊斯深深地蜷曲在沙發裡,雙腿變扭地交疊在一起,指尖馬馬虎虎地夾着一根卷煙;麥格裡夫則顯得興緻高昂,口若懸河地發表着自己的各種觀點;而貝克特就像個好學的學生,沉默無語而又興味盎然地聽着别人的話。不過,這次平常的見面中,畢竟讓喬伊斯與貝克特都給對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二人的交往由此開始。
在來巴黎之前,貝克特便熟知喬伊斯,已讀過他的煌煌大作《尤利西斯》,認為這是一部“重要而且有影響的長篇小說”。因而,當時還籍籍無名的貝克特,是以一個仰慕者的身份出現在喬伊斯面前。之後的幾年的交往,大緻上是貝克特追随喬伊斯,是師傅指導徒弟。
喬伊斯
不過,這對師徒畢竟非同凡人,一個是已成名的大師,一個是未成名的大師。他們的日常對話便如高僧參禅悟道。理查德·埃爾曼在《詹姆斯·喬伊斯》中便做了如下有趣的描述:
他們談話時常常是兩個人相對無言,黯然神傷。貝克特多半是為世界,喬伊斯多半是為他自己。喬伊斯以其習慣的姿勢坐着……貝克特,同時也是細高個,以同樣的姿勢坐着。喬伊斯突然提出某個問題,諸如:“唯心論者怎麼可能寫一部曆史。”貝克特答道:“一部描寫的曆史。”喬伊斯什麼也沒有說……
在開始與貝克特交往時,喬伊斯已經開始寫作另一部“天書”《芬尼根的守靈夜》,但當他将其中的一個章節《進行中的作品》發表之後,卻招來了評論界的倒彩聲。于是,憤怒的喬伊斯便讓他的十二門徒寫了一部名為《我們對他寫作中的作品的事實的研究》的論文集來鳴鑼開道。
貝克特便名列十二門徒之一,寫了一篇題為《但丁、布魯諾、維科、喬伊斯》的論文。這篇論文雖是奉命之作、吹捧之作,但當時貝克特對喬伊斯的作品确實是推崇的,他的評價也有不少洞見。他之後所創作的短篇小說集《少刺多踢》、長篇小說《莫菲》都帶有對喬伊斯的模仿痕迹。
走在街頭的喬伊斯
二、1947年:在防波堤上的頓悟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從抵抗活動中退下來的貝克特,發現自己的創作生涯亦如戰後的廢墟,并沒有多少有價值的東西留存着。然而,他的歲數,卻已屆不惑。貝克特遭遇了自己的“中年危機”,在創作上找不到笃定的方向,在經濟上亦陷入窘困的境地。在彷徨無依中,常年漂泊在巴黎的貝克特回到了愛爾蘭。
在愛爾蘭,貝克特過着分裂的雙重生活,與截然不同的兩類人交往:
一類人是“白人單身者”。他們是一群為了躲避戰争而居住在都柏林的流亡者,大部分都是藝術家、作家、評論家;但更重要的,他們是一群放蕩不羁的文化人,亦不乏同性戀者。貝克特正是被他們身上的“巴黎習性”所吸引:面紅耳赤地争論不休,通宵達旦地飲酒作樂。
另一類人是紳士權貴。他們往往是當地的保守主義者,維護着正統的倫理價值。但貝克特同樣能投其所好,操着流利的法語和意大利語,優雅地談論着道德、宗教、政治等等,其得體的行為舉止,完全符合英倫紳士的風範。
貝克特曾就讀的都柏林三一學院
貝克特的“雙重生活”,其實也能反映他在創作上的矛盾猶疑。貝克特此前的作品始終籠罩在喬伊斯的影響下,對喬伊斯的模仿使他的作品被大衆疏離(有一個喬伊斯就夠了!),難以在社會上獲得成功,更不必說有任何經濟效益。但是,他又不願為了“成功”而迎合讀者的口味,曾對規勸的朋友說:
“我對成功的故事沒有興趣,我隻對失敗感興趣。”
其實,在我看來,當時貝克特的真正困境,是找到寫作中的“自我”。因為,無論是喬伊斯還是大衆,都是貝克特自身之外的“他者”。幸而,在1947年3月的一個寒冷深夜,酒後漫步到都柏林防波堤的貝克特,終于找到這個“自我”。多年以後,他在劇作《克拉普最後的一盤錄像帶》中,記下了那天啟般的一刻:
整整一年智力上深陷的昏暗與貧困,直到3月的那個令人難忘的夜晚,在碼頭的盡頭,在咆哮的風中,我突然看見了一切,那是永遠也不能被忘記的。
同年5月,貝克特回到巴黎開始閉門創作,獨特的“貝克特式”風格開始浮現。
都柏林碼頭
三、1950:命運的轉折點對于貝克特來說,1950年是幸運之年,也是轉折之年。一方面,屢屢被出版社拒絕的小說,終于獲得了出版的機會;另一方面,嘗試着創作的實驗戲劇《等待戈多》,竟被導演看中有了上演的機會。
1. 小說出版
雖然,自1947年5月從巴黎回來之後,貝克特便按着自己所獲得的“天啟”執着地寫下去;但是出版社對于他的小說仍舊是不看好,習慣性地拒絕他的一部又一部小說。
就在1950年,年輕的出版商傑羅姆·林東來到巴黎,收購了瀕臨破産的子夜出版社。林東是一個先鋒藝術的愛好者,其名下的子夜也成為了法國先鋒創作的中心。
該年10月底,貝克特的女友蘇珊娜來到子夜,把貝克特《莫洛伊》和《馬龍之死》的手稿帶給了林東。林東放下手上的工作,連夜讀完這兩部作品,竟被深深地觸動,約蘇珊娜來辦公室面談。
幾天後,蘇珊娜按約定來到子夜出版社的辦公室,原本以為會像往常一樣被客氣地拒絕。但出乎意料,林東親自接待了她,還告訴她希望立即簽署合同,出版這兩部小說。蘇珊對此感到相當震驚,甚至連林東說了什麼都沒有聽清,便飛速跑回家,把這個等待了多年的消息告訴了貝克特。
之後,不僅子夜出版社出版了貝克特的大量作品,而且林東也成為了貝克特的密友,甚至幫貝克特代領了1969年的諾貝爾獎。
貝克特在街頭咖啡館
2. 《等待戈多》被看中
貝克特的代表作《等待戈多》創作于1948年至10月至1949年1月,僅用時四個月。這部“倉促之作”,是他在小說創作間隙完成的第二部戲劇。然而,正是這部“無心插柳”之作,徹底改變了他的創作生涯。
最初,《等待戈多》有着與貝克特其他小說一樣的命運:被出版商冷遇。于是,貝克特女友蘇珊娜改變思路,直接把它交給了法國先鋒戲劇導演羅歇·布蘭。布蘭曾聽好友談過貝克特,認為他是一位出色但尚無大名的詩人。出于好奇,他決定把貝克特的戲劇作品都帶回家細讀。
通常,布蘭隻要一看劇本的标題和前幾頁,就可以判斷作品的優劣好壞。但是對于貝克特的作品,他看過一遍之後仍然覺得意猶未盡,有再看第二遍的沖動。布蘭很快就決定上演這部預算低廉的先鋒戲劇:隻需要四個流浪漢和一根光秃秃的樹枝就夠了。
在此之後,布蘭曾多次和貝克特見面,讨論其中的藝術問題。兩人的會面交流,令雙方都覺得非常愉快,彼此都收獲了一個重要的朋友。《等待戈多》在他們兩人的共同經營下,獲得了巨大的成功。自此之後,貝克特也将主要精力從小說轉移到戲劇。
《等待戈多》劇照
四、1969:疾病與榮耀1969年,是貝克特向疾病妥協休養的一年,也是其生命達至巅峰的一年。
長期以來,貝克特都疾病纏身。及至晚年,膀胱、口腔、前列腺、眼睛、心髒等,更是逐年加碼,折磨着這位藝術大師。貝克特時常擔憂自己的口腔、前列腺會發生癌變;視力會變得越來越差,以緻像喬伊斯一樣失明;突如其來的心髒病讓他像父親一樣驟然離世。
早在1967年,貝克特就因未看到汽車修理廠的一個工作坑而掉入其中,摔斷了幾根肋骨;後經檢查,貝克特之所以“未看到”,是因為患了嚴重的青光眼。但鑒于貝克特已骨折受傷,暫時無法手術治療。貝克特隻好在家努力調養,增強體質。
但在1967至1968年冬季這段時間,貝克特的“調養”顯然相當不順利。先是感冒,後是黏液囊炎,再是莫名奇妙的肺炎,伴随着持續不斷的咳嗽與胸痛。各種大病小病輪番在他身上進行“實驗”。
在如此糟糕的健康狀況下,進入1969年後,貝克特便聽從醫生的建議,拒絕了所有的演出活動,也限制了友人的訪問。此外,在這一年秋季,他與妻子蘇珊娜還前往突尼斯的一個小村莊——納布勒療養度假,僅給一二好友留了聯系方式。
貝克特在書房
1969年10月23日,當貝克特一如往常地伏案看書寫信時,一陣急促的電話鈴響起。蘇珊娜拿起聽筒,聆聽了一會兒,簡單說了幾句之後便挂掉了。随後,她轉身朝向貝克特,以受難者的表情說出了第一句話:“quel catastrophe”——意為“真是突如其來的災難”。原來,瑞典文學院已決定把1969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貝克特。
這實在是個有趣的細節,面對萬衆趨之若鹜的“諾貝爾文學獎”,貝克特的妻子卻将其視為“災難”。這當然不是出于蘇珊娜的無知,而是出于對丈夫的關心。因為一旦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貝克特眼下的療養生活很快就會被打破。
果不其然,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一經公布,各路記者便使出十八般武藝四處尋找貝克特。當最終獲知貝克特的療養地之後,他們便四面八方湧向剛剛遭受暴雨侵襲、滿路泥濘的納布勒。而貝克特也沒有拒他們于千裡之外,答應在大廳裡接見他們,隻是聲明不做口頭采訪。
在一陣照相機的咔嚓咔嚓聲之後,臨近結束時,一位攝影師悄聲地對貝克特說:“真對不起,打攪了您的清淨”。而貝克特則慈善地一笑,說:“沒什麼,我理解。”
貝克特
餘論貝克特的一生,算不上傳奇多彩,稱不上波瀾壯闊,談不上彪炳千古;但無疑,是大器晚成。表面上看,當年《等待戈多》的成功有偶然性,但實際上仍是厚積薄發的結果;貝克特的戲劇與小說有着一脈相承的精神特質;沒有小說上長期的孤獨摸索,就沒有戲劇上的一鳴驚人。
,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