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著名小說家、文學家
《我的遙遠的清平灣》
《奶奶的星星》
分獲1982年、1983年
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老屋小記》獲首屆魯迅文學獎
長篇随筆《病隙碎筆》
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
沒有生活是寫不出好作品的
作者:史鐵生
很久很久以前并且忘記了是在哪兒,在我開始夢想寫小說的時候我就聽見有人說過:“作家應該經常到生活中去。文學創作,最重要的是得有生活。沒有生活是寫不出好作品的。”
那時我年少幼稚不大聽得懂這句話,心想可有人不是在生活中嗎?“沒有生活”是不是說沒有出生或者已經謝世?那樣的話當然是沒法兒寫作,可這還用說麼?
然而很多年過去了,這句近乎金科玉律的話我還是不大聽得懂,到底什麼叫“沒有生活”?“沒有生活”到底是指什麼?
也許是,有些生活叫生活或叫“有生活”,有些生活不叫生活或者叫“沒有生活”?
如果是這樣,如果生活已經劃分成兩類,那麼當不當得成作家和寫不寫得出好作品,不是就跟出身一樣全憑運氣了麼?
要是你的生活恰恰屬于“沒有生活”的一類,那你就死了寫作這條心吧。不是麼?
總歸得有人生活在“沒有生活”之中呀?否則怎樣證實那條金科玉律的前提呢?
為了挽救那條金科玉律不至與宿命論等同,必得為生活在“沒有生活”中而又想從事寫作的人找個出路。(生活在“沒有生活”中的人想寫作,這已經滑稽,本身已構成對那金科玉律的不恭。先顧不得了。)唯一的辦法是指引他們到“有生活”的生活中去。然後隻要到了那地方,當作家就比較的容易了,就像運輸總歸比勘探容易一樣,到了那兒把煤把礦砂或者把好作品一筐一車地運回來就行了。
但關鍵是,“有生活”的生活在哪兒?就是說在作家和作品産生之前,必要先判斷出“有生活”所在之方位。
正如在采掘隊或運輸隊進軍之前,必要有勘探隊的指引。真正的麻煩來了:由誰來判斷它的方位?
由作家嗎?顯然不合邏輯——在“有生活”所在之方位尚未确認之前,哪兒來的作家?那麼,由非作家?卻又缺乏說服力——在作家和作品出現之前,根據什麼來判斷“有生活”所在之方位呢?
而且這時候胡說白道極易盛行,公說在東,婆說在西,小叔子說在南,大姑子說在北,可叫兒媳婦聽誰的?
要是沒有一條經過驗證的根據,那豈不是說任何人都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尋找所謂“有生活”麼?豈不就等于說,任何生活都可能是“有生活”也都可能是“沒有生活”麼?但這是那條金科玉律萬難忍受的屈辱。
光景看來挺絕望。萬般無奈也許好吧就先退一步:就讓第一批作家和作品在未經劃分“有生活”和“沒有生活”的生活中自行産生吧,暫時忍受一下生活等于生活的屈辱,待第一批作家和作品出現之後就好辦了,就有理由劃分“有生活”和“沒有生活”的區域。
可這豈止是危險這是覆巢之禍啊!這一步退讓必使以後的作家找到不甘就範的理由,跟着非導緻那條金科玉律的全線崩潰而不可——此中邏輯毫不艱澀。
也許是我理解錯了,那條金科玉律不過是想說:麻木地終日無所用心地活着,雖然活過了但不能說其生活過了,雖然有生命但是不能說是“有生活”。
倘若這樣我以為就不如把話說得更明确一點:無所用心地生活即所謂“沒有生活”。
真若是這個意思我就終于聽懂。真若是這樣我們就不必為了寫作而挑剔生活了,各種各樣的生活都可能是“有生活”也都可能是“沒有生活”。
所有的人就都平等了,當作家就不是一種僥幸,不是一份特權,自己去勘探也不必麻煩别人了。
我希望,“有生活”也并不是專指獵奇。
任何生活中都包含着深意和深情。任何生活中都埋藏着好作品。任何時間和地點,都可能出現好作家。
但願我這理解是對的,否則我就仍然不能聽懂那條金科玉律,不能聽懂這為什麼不是一句廢話。
文章選自《史鐵生散文精選》,原标題《沒有生活》
朗讀者:中央廣播電視總台中國交通廣播主持人北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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