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 别

春并未如期而至。晨猶清冷，夜亦凄寒，午間陽光雖稍和煦，卻不足以喚醒牆根下連翹萦曲而纖細的枝條舒展綠意。盼春，倒不是懷有什麼“君攜桃李待春歸”的詩情，不過是聊以相慰：此去經年，别來無恙否？

人到中年，日子過得匆忙而瑣碎，不覺間已是知天命之年，再所謂的展望前景，不過是自我鋪陳的退路而已。當午夜夢醒時，不自覺的又是對身心疲憊與困惑的一番感慨。中年人患得患失的猶豫與傷懷，像三月裡的倒春寒，剛把春推進了門，冬卻又溜進了窗。

霜起于秋風卻盡落鬓角。初覺時，懶得照鏡思量，蓦然間，已是發疏紋密。回首那些曾經念念不忘的人和紛擾不休的事，如幻燈片般不停歇的在腦海閃現。所有閃現的片段都有所指向，而所有的指向都循着鄉愁的牽引。

老友琛哥，性情敦厚溫和，屬于孔夫子所言的“敏于行而言于讷”之類人。鄉道旁的灌溉渠堰每逢暴雨沖垮，都是他喊着幾個堂兄弟義務出工，搬石擔土，修繕加固。完事，回家讓愛人備酒炒菜，就在夏夜涼風習習的院子裡一醉方休。後來，村鎮學校合并，孩子們上學路繞遠了，他又張羅着在渠上架了一座鐵管焊接的小橋。時光荏苒，上學的孩子越上越遠，上班的同伴音信漸疏。曾經的鐵橋早已鏽迹斑斑，水渠也已枯竭廢棄，那些田野裡青青麥浪翻滾的景象逐漸被記憶所代替，而隻有不斷回憶和修複那些懵懂、憂郁、悸動的成長影像，似乎青春才不會被無情的歲月銷蝕殆盡。逢年過節，幾個老夥伴必要相約回老家聚聚。落座後聊起的都是年少時的糗事，酒杯各自斟滿，就着陣陣歎息聲一飲而盡。醉眼朦胧間，多少人生感悟便成了絮絮叨叨，好在中年人的牢騷，記不住也罷，見面還會再說一遍。琛嫂在桌前竈後忙活之餘，笑着勸我們多喝點，轉身沉臉告誡他不要喝多了。桌席上的酒不過是勾起陳年往事的引子，琛嫂不知道，中年人喝得哪裡是酒呢，杯杯是治愈現實困頓的良藥。琛哥總說在酒中沉醉總比陷入記憶裡的清醒舒坦些。是啊，這看不見的歲月像麥浪滾滾轉眼就枯如麥茬，而麥茬壟壟像紮進田野的皺紋，轉眼又紮進我們的臉頰。翻滾的麥浪總是值得回憶的，因為麥浪中也同樣翻滾過我們的青春歲月。往事雖如煙，卻并不浩如煙海，颠三倒四幾遍後，對酌再無言語。默然中感覺酒味寡淡許多，我拍拍琛哥大腿，說，也許酒并不會越陳越香，往事也是如此，偶爾回頭看看可以，但不要駐足停留，向前看，往上走。琛嫂也喃喃說道，孩子們說過多少遍了，出團費讓我們出去走走看看，要不是放心不下他，我早就進城看孫女去了。琛哥嘟囔着他哪兒也不想去，就是要守着這條孩子們回家鄉的路。唉，“回憶是條沒有盡頭的路”，深陷往昔迷途其中的何止琛哥一人呢，越老越戀家，或許是步入老年後的通病吧。鄉間夜色沉郁而溫情，臨别，琛哥從不說再見，隻叮囑再來。

很難予以否認，有些人是在想像中度過了自己的一生。同事老梁，從未曾說起什麼興趣愛好，臨近退休，突然擺弄起繪圖闆來，要自己設計一座四合院，說早合計好了，等退休了，回淮南老家将舊宅翻建成中式别墅，有疊石流瀑的那種。交接完工作，感覺時間充裕了，想着大展伸手前先查查體吧，不曾料卻因直腸瘤住進醫院。同事探望，見他凝滞的眼神盯着輸液管滴壺裡的藥水一滴一滴落下，滴滴像是落進一口枯井裡。嘴邊蓄着的寬慰話，終是纾解不了他從夢想中的别墅墜入現實裡的病房的心理落差與執念。誰知一段時間後，反而他自己釋然了，既然命運所給予的，誰也無法回絕，不如坦然面對。漸漸的眼裡有了神采，臉面添了紅潤，再聊起夢想，他已如悟道般，說，一切環境俱是心境，“心有山水，自在桃源”，未來或許别有洞天，當下達觀才是福地。同事間每每說起判若兩人的心态，都唏噓不已。

生命就如歲月編織成的一圈鍊條，一天即是一環，哪一環都關乎生死。所謂人生圓滿，也許就是環環相扣不脫節吧。時間自帶魔性，有時候感覺一周漫長的都難以忍受，有時候卻猛然發覺一生短暫的轉瞬即逝。如何找到最好的方式度過一生，也許很難，但找到最适宜的方式度過一天，或許簡單些。說到底，我們總是善于為生活做準備，卻并不善于生活。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都是昨日的幸存者，也是明日的未知者，而唯有當下，才是可以自我實現的價值與意義所在。年輕時的諸多想法，現在想來覺得幼稚可笑，是年輕理應幼稚嗎？還是想法本身可笑？或許兩者兼而有之，也許隻是我們不再像從前那樣坦誠而已。聽慣了人到中年，“難得糊塗”，也見慣了人到中年，世故練達。生活維艱且難，縱是一身疲憊卻依然夜夜難眠，扪心自問，壓彎脊背的是蹉跎歲月，還是瞻前顧後兩難間的諸般不得已而為之？慢慢熬着歲月給予的悲歡離合，直到離合不浮，悲歡沉入鍋底。個中滋味，有回不去的惘然若失，也有得不到的幡然醒悟。

今年春節回鄉，聽說琛哥一家在海南過年，心裡莫名高興。琛哥邁出去的不僅是家門，還有心裡的那道門坎。恍然間明白，歲月一直裹挾着我們在往前走，後退的隻是偶爾浮躁或懈怠時的幻覺。幸好，歲月在給予命運坎坷之時，并沒有忘記沿途種下芬芳。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人生海海，路途漫漫，今之往矣，何年歸兮？怅然長亭日暮，落寞章台柳青。道别，别之意，在于道。與昨日我，道一聲謝，韶華不負錦衣相贈；與明日我，道一聲安，青山自有雲霞為伴。

與中年道别，毋須背囊，與春偕行，不計歸期。

壹點号 如是我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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