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C叔
哪種類型的詩最能代表盛唐?
很多人會想起李白的山水詩,想起王維的田園詩,想起杜甫的詠史詩,這都沒錯,不過這些類型的詩在大唐各個時期都有佳作。
而隻有邊塞詩,就像一年隻開一季的花,唯有盛唐的土壤才能讓邊塞詩怒放在大唐疆域的四面八方。
其實很多詩人都寫過邊塞詩,比如李白、岑參、王維、高适,他們不止寫過,還寫了不少流傳千古的邊塞詩。
但是,站在邊塞詩頂峰的,卻是一位王姓男子,他傳世的詩僅有六首,其中一首五絕,讓鹳雀樓名揚天下,一首七絕,被章太炎先生稱為“絕句之最”。
他叫王之渙,字季淩,并州晉陽人。
而這首“絕句之最”就是名震天下的《涼州詞》: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熟悉唐詩的朋友可能會問,自己好像背過不止一首《涼州詞》,除了王之渙之外,還有王翰、孟浩然、張籍、乃至宋代陸遊,都寫過《涼州詞》。
更有許多人覺得,王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要更勝一籌。假如單說詩,難分伯仲,但如果知道詩背後的故事,王之渙的顯然有更大的格局和意義。
— 1 —
在聊《涼州詞》之前,我們要先講講涼州曲。
其實音樂和舞蹈中國自古就有,但古代主要是用來祭祀,作為娛樂性的音樂是從魏晉南北朝以後,從西域傳入。
位于河西走廊東段的涼州一直是絲綢之路的要沖,也是中原和西域的交通樞紐,自然,這裡也成了西域音樂進入中原的第一站。
唐朝皇帝本來就有胡人血統,對音樂更是十分熱愛,在初唐曆史上,你甚至能看到李世民跳舞,李淵彈琵琶伴奏的場景,換到中國曆史上任何朝代,你能想象皇帝跳舞,太上皇伴奏的場面?
到開元年間,隴右經略使郭知運收集涼州當地曲譜進獻給玄宗,玄宗命教坊填詞,于是涼州曲開始流行起來,而為涼州曲填詞也迅速點燃了詩人們的熱情,畢竟,誰填的詞最好,就能獲得最多的傳唱,為世人所知。
這也是《涼州詞》數量衆多的原因。
而獲得最多掌聲的人,就是王之渙,關于王之渙的《涼州詞》,還有個著名的故事,就是旗亭畫壁。
唐人薛用弱在《集異記》卷二二裡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他說高适、王昌齡和王之渙有一天在旗亭喝酒。所謂旗亭就是酒館,唐代酒館在門口挂一面旗子,上面寫一個“酒”字,類似現在的店招,遠遠一看就知道哪裡能喝酒。
三人正喝着酒,從外面來了一衆梨園子弟和四位歌伎,都是喝酒自然歌伎唱歌助興。三人當時已經有些詩名,于是就打賭,看歌伎唱誰的詩最多。
第一個歌伎開頭就唱道: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這唱的是《芙蓉樓送辛漸》,王昌齡先下一城。
接着第二個歌伎唱道:
開箧淚沾臆,見君前日書。
夜台何寂寞,猶是子雲居。
這唱的是《哭單父梁九少府》,高适也記下一筆。
第三位歌伎唱道:
奉帚平明金殿開,強将團扇半徘徊。
玉顔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又是王昌齡的《長信秋詞》。
假如算三局兩勝,王昌齡已經赢了,結果王之渙說,你們都不懂,你看那位還未開口的歌伎,是不是幾人中最漂亮的,最好的總是在最後,如果這位唱的不是我的詩,以後我絕不和您二位叫闆了。
你肯定猜到,這時候就要開主角光環了,于是這位歌伎唱道: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三人的笑聲也引得幾位歌伎的好奇,詢問過後得知居然碰見了原作者,于是才子佳人把酒言歡,傳為一時佳話。
當然,故事真假有待商榷,但可以明确的是,王之渙的這首《涼州詞》當時已經到了家喻戶曉的程度。
這首《涼州詞》氣勢磅礴,故事裡的王之渙意氣風發,但真實的王之渙又是怎樣的呢?
— 2 —
去邊塞的詩人要麼是為求取功名,要麼是仕途不順,這是個令人傷心的事實,王之渙就屬于後者。
話說王之渙祖上官至刺史,五世祖王隆之為後魏绛州刺史,曾祖王信,隋朝清大夫、著作郎,入唐為安邑縣令。
雖說出身是官宦人家,但都是前朝的大官,屬于老黃曆了。其父王昱, 做過鴻胪主簿 , 雍州司士,汴州浚儀縣令。總之,自唐朝以來,王家就始終在縣令這一級打轉,以太原王氏這個姓來說,基本算是家道中落。
但年少的王之渙就顯露出高人一等的才華,據史料記載:
“幼而聰明,秀發穎悟。不盈弱冠,則究文章之精,未及壯年,已窮經義之奧。”
聰明是一回事,仕途又是另一回事。
王之渙出生于垂拱四年,也就是公元688年,此時武則天已是晚年,之後的唐王朝頂層發生了一系列變化,又是神龍政變,又是景龍之變。
龍子龍孫,皇後公主,各自組成自己的隊伍,為一把椅子的控制權,各方勢力攪在一起,展開了一場厮殺。
直到公元712年,一位叫李隆基的龍孫殺出重圍,結束了自武則天以來的女主統治,登上了曆史的舞台。
按理來說,王之渙的科舉應該就在這段時期,當然,上層變化對于他的仕途有沒有影響?不得而知,或許,王之渙也根本沒考慮過參加科舉。
畢竟,他們家還有“祖傳的縣令”。不過根據一代不如一代的傳統,王之渙繼承的是主簿的職位,他成了衡水縣令的秘書官,負責文書工作。
然而才華這個東西,就像漆黑中的螢火蟲,是很難掩飾的。
王之渙的上司,衡水縣令李滌,發現手下的這名主簿有些不尋常,将來的前途不可限量,我想他猜對了一半。
為此,他決定将自己年僅十八歲的三女兒嫁給王之渙,盡管此時王之渙已經年過三十,而且還帶了一個小拖油瓶。
婚後的王之渙,仕途仍然沒有什麼起色,不知道什麼原因,他還被同僚陷害,于是憤然棄官。
這一年,王之渙四十歲,這個中年男人回望自己的前半生,總結出四個字,一事無成。身邊有不少人曾說自己是天才,也有不少人覺得他才華橫溢,可怎麼就混成現在這幅樣子,他有些不明白。
一個中年男人從此就宅在家裡,俨然有女婿上門之勢,妻子李氏有沒有抱怨,不得而知,但按常理推斷,王之渙頗有軟飯硬吃之嫌。
也許是妻子怕他想不開,也許是王之渙也不好意思當宅男,讀萬卷書,行萬裡路,那麼出去走走吧。
可是去哪裡呢?敢問路在何方,路在腳下。對,去西方,Go West,正如那位高僧一樣,也許那裡會有答案。
于是王之渙來到了涼州。
— 3 —
初到涼州的時候,王之渙隻覺得涼州的雲很大,很低,好像就飄在自己頭頂上,一伸手就能夠到。
魏晉時竹林七賢之一的劉伶,酷愛喝酒,有一次在家喝醉還脫得一絲不挂,朋友笑他,他還反笑别人說,天地是我家,房子是我衣褲,諸君為何鑽到我褲裆裡來啊?
這種天地為家,海闊天空的感覺,王之渙仿佛也感覺到了。
在河西,涼州曾經是首屈一指的大都會,因為這裡是西域到長安的必經之地,也是絲綢之路東段的交通樞紐。
這裡彙聚了各地的商人,尤其是粟特人,據說唐王朝建立時,當時的涼州安氏推翻了當地領袖李軌,将河西之地獻給了唐朝,因此獲得唐朝功臣的身份。
所以涼州是一座商人的城市,商人的城市總是充滿了各種欲望,随之出現的,則是滿足這些欲望的場所,除了絕對的權力,這裡并不亞于長安。
當然,這一切都是有代價的。
據史料推算,王之渙寫《涼州詞》應該是在開元五年到開元十五年之間,從涼州到玉門關,他看到了大唐的軍隊,唐軍的旗幟在城頭飄揚,這讓人覺得萬無一失。
他在這裡遇到了高适,另一個不算成功的詩人。
文人總是很容易走到一起,尤其又有共同的失敗經曆,此時的高适在隴右參軍,通過高适,王之渙發現,那些保家衛國的唐軍,和想象中有些不一樣。
自從漢代以來,河西走廊始終是中原王朝和西域勢力争奪的地盤。貞觀十四年,公元640年,唐太宗為對付西突厥,設立安西都護府,管轄涼州以西包括于阗、疏勒、焉耆、龜茲的安西四鎮。
從武則天時期,崛起的吐蕃又和大唐反複争奪河西的控制權。
此時大唐實行的是“府兵制”,兵源由府兵和兵募組成,大唐各地設立折沖府,參軍的人國家分配田地,軍府裡的成年男子平時農耕,戰時出征,這是府兵。
打仗的時候,府兵不夠,就要向全國征兵,這些士兵就是兵募,也叫征人。
而這套制度逐漸開始出現問題,随着土地兼并越來越頻繁,均田制開始崩潰,這就導緻府兵越來越少,府兵越少,原來的府兵服役時間就變長,這就産生了惡性循環,沒人願意當兵。
白居易曾寫過一篇《新豐折臂翁》,講的就是一位老翁回憶自己當年為了逃避兵役,主動用石頭砸斷自己的胳膊,用一條胳膊換一條命。
涼州是大唐将士的起點,為了保持朝貢貿易的暢通,也為了大唐“天可汗”的地位,一代代府兵從長安出發,經過涼州,不斷西行,直到走出玉門關。
許多詩人都在邊塞看到了大唐的軍隊,即使面對幾倍于自己的敵人,也視死如歸,毫不畏懼。
于是王翰寫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這是何等激昂,何等氣概,仿佛在說,隻要有一個大唐士兵,這裡就是大唐的土地,生死看淡,不服就幹。
王之渙看到的,是同一支雄壯威武的軍隊,可他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往日的榮耀和自豪背後,似乎都有一個“新豐折臂翁”的故事。
于是王之渙寫出了另一首《涼州詞》: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如果有人可以比李白更有氣勢,那非王之渙莫屬了。
他會一下子把你拉到一個廣闊的空間,你看到眼前有一條奔湧的大河,水流速度之快仿佛一卷進去就要被吞噬,無路可逃。
河流的兩邊是高聳入雲的山,連綿起伏,順着河流奔騰的方向望過去,是地平線的盡頭,湧出來的是一朵朵碩大的雲。
這時一陣強風迎面襲來,你不由轉身,再睜開眼睛,在山的中間,竟然是一座巨大的城門,仿佛城門的後面就是另一個世界。
邊關缺很多東西,唯一不缺的,隻有兩樣,血與沙。
按理說這是一幅悲壯的景象,接下去不是應該寫将士們英勇無畏,看破生死,顯露國威嘛?
但是他沒有,王之渙突然把氣勢全部扔掉。他開始寫一首歌《折楊柳》。
古人有折柳送别的習俗,丈夫要去參軍,妻子會折柳,好兄弟要去遠遊,朋友要折柳,說再見的意義就在于不知何時能再見。
去遠遊至少還能回來,上了戰場就真的難說了。
此時正是唐玄宗開元年間,李世民貞觀時期是大唐疆域最遼闊的時候,唐太宗也成了“天可汗”,但那時的人口不過300萬戶,還不及隋朝的一半,而直到玄宗時期,從開元到天寶,全國人口終于達到了834萬戶,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這才是一個盛世的大唐。
全國人民都沐浴在盛唐的春風裡,可有一群人卻感受不到,這裡隻有漫天飛舞的黃沙。
王之渙是為這些被忘卻的人寫詩,這首詩後來果然紅遍了大江南北。
但對于王之渙的仕途并沒什麼幫助,雖然整首詩沒有一個字在寫這些軍人,可明眼人都知道,這是一首“不合時宜”的詩。
人們隻是把它歸到衆多《涼州詞》裡的一首,沒人關心王之渙提出的問題。
玄宗開元十年,府兵制崩潰,唐朝正式實行募兵制。為應對各方戰事,各地節度使的權力空前膨脹。
公元755年,其中一位節度使用一場戰争給盛唐劃上了句号,他姓安,據說是涼州安氏的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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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王之渙墓志銘注及其它》王爾遷
2、《王之渙評傳》卞孝萱
3、《王之渙涼州詞異文全面考辨》盛大林
4、《王之渙研究》王元明
5、《絲綢之路與唐帝國》森安孝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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