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 郭紅松繪
西安大雁塔雄偉壯麗,吸引衆多遊人前來一覽勝景。 新華社記者 邵 瑞攝
很多次路過西安,很多印象模糊了,唯有大雁塔,始終清晰。
一
沒有送行的人群,隻有灞橋楊柳依依,山川莊嚴溫柔。所有成就一個世俗文人傳世名聲的故事,都始于那一次的悄然離去。
身後是喧嚣暫歇的皇都,無盡的長路,無可預知的前途,隻有星星在黑暗的天空格外明亮。一個孤獨的旅人,為直探原典,冒越憲章,私往天竺,投身塞外的大荒,風節凜凜走向接踵來臨的兇險和苦難。懷抱大乘菩薩“難行能行,難忍能忍”行願,委命求法以惠利蒼生。
月黑與風高,火焰與雪水,美酒與膏粱,香豔與溫柔,與一個執着的行者無幹。晝伏夜行,袈裟掠過長雲的黯淡。那一抹衣袂的飄忽,不屈不撓,越五烽,渡流沙,漸行漸遠,在時光裡點染湮開,在傳說與傳說之間緩緩遊走。不知道一重又一重深鎖的重門後面,會不會有人相信蓮花的純淨;不知道會不會有那一天,欣慰地發現,走過的千裡萬裡,都是曾經走過的路;不知道在多少年後的某一個黃昏,手上的經卷會不會在安睡中落下。
駝鈴叮當。茫茫戈壁拉長了數千年的光陰。朦胧中眺望,恍惚站在雲端。曆史的塵煙,湮沒在飄渺的時空。歲月風蝕了沒有植被的沙丘和沒有生機的骨骼。瓦礫和殘本,遺留在綠洲風口,在大漠烽煙裡沉沉入夢。
但根深蒂固的信念,不能替代。
三年跋涉,五萬裡孤征,抵達天竺。又五年,遍遊全印衆國,遍學大小乘各種學說,究竟各派理論分歧,通曉經、律、論三藏。返回那爛陀寺時,被奉為佛教最高學府的主講。曲女城佛學辯論,十八國王、三千大小乘學者、外道兩千人,論主玄奘,立“真唯識量”。任人問難,無人能破。一時名震五印,萬人景仰。大乘尊之為“大乘天”,小乘尊之為“解脫天”。英國史學家史密斯說:“無論怎樣誇大玄奘的重要性都不為過。中世紀印度的曆史漆黑一片,他是惟一的亮光。”
二
曾經水草豐美的世界,早已進入神話。隻剩下,活着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爛的紅柳。而萬裡黃沙,掩埋了多少不該掩埋的細節。
雁塔握雲,俯視三千世界。站在高高的樓頭,我矚望在季節嬗變中的飛雁。塔上的銅鈴,在微風吹拂中日夜搖響。慈悲凝固成亘古,淨化了世俗的心靈。在西安這個清涼的早上,霞光燦爛,你微笑着向我走來。
那一年,缁衣笀鞋的聖者,攜着巨量的梵筴和佛經,以及無上崇高的國際聲譽,風塵仆仆,筚路藍縷,踩着離去的腳印,回到出發的中土。
來去之間,相隔着一十八個春、夏、秋、冬。
十八年的盛衰榮枯中,故土在熱切地等待遠行兒郎的歸來,等待一顆曆經千劫百難不死的靈魂。
洛陽宮儀鸾殿。二月春風似剪刀。碧玉妝成的宮柳,萬條垂下綠絲縧。
屬于聖者的疆土,以一種神聖的方式,奉獻給跨越萬水千山的赤子。
因征戰而駐跸洛陽的太宗立即诏見,與之并坐。
而對于玄奘,西天歸來的終點不過是另一個起點。
聖者所以是聖者,在于他從不回顧,所有的悲歡都已成灰燼。即便為半生的坎坷,也不會流下一滴清淚。穿越歲月的蒼茫,早晨與十八年前的早晨依然相似。
聖者注視的永遠是前方的路途:從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依舊橫亘着難以逾越的千山萬水;而從一個心靈抵達無數心靈,是一條永無盡頭的道路。
唐長安城最宏偉壯麗的皇家寺院慈恩寺建成,迎請高僧玄奘擔任上座法師。首任住持方丈,主持寺務,領管佛經譯場,開始了更為宏偉壯麗的譯經和創立佛教宗派工程。其間曆時兩年,主持督造大雁塔,供奉從天竺帶回的佛舍利、貝葉經及金銀佛像。
皇皇大唐,萬邦來朝。
外國商賈、使團、參習佛教的留學僧,紛至沓來。
三
站在大明宮南望,長安的天際線頂端,就是慈恩寺大雁塔。現存最早、規模最大的唐代四方樓閣式磚塔,古印度佛寺的建築形式随佛教融入華夏文化的典型物證。唐長安城保留至今的标志之一,這是當時世界佛教最高的學府,最高的學術領袖是唐玄奘。
去摩挲“二聖三絕”的碑文?去猜測貝葉真經的謎語?去禮拜釋迦如來的足迹?去尋覓地宮珍寶的秘密?去想象“雁塔題名”和“曲江流飲”的春風得意?
所有這些,對于我都不重要。
我最願意流連的,是嵌在南門券洞兩側玄奘負笈和玄奘譯經的畫圖。
雁塔複制的是佛門常見的舍生故事,矗立的是聖者非凡的不彎曲的意志。
玉華宮恢弘的殿堂,木魚與鐘鼓穿透了陰冷與沉寂。燭光和青煙裡,呈現出陌生而又熟悉的聖者輪廓:
一個謙卑無怨的工匠,孜孜矻矻,給世界留下了永不磨滅的财富,也留下了永不磨滅的身影。
兩度斷然拒絕帝诏,拒絕位高權重的仕途,唯願“畢身行道”,“守戒缁門,闡揚遺法”。
信誓旦旦,源自山川大地一般的自信。
年近半百的玄奘埋首青燈黃卷,把餘生的心血和智慧全部付與譯經。尋常人消磨的無數日子,三藏法師種下了蔭庇衆生的參天大樹:
經論75部,每卷計萬言,總計1335卷,占整個唐代譯經半數以上,是另三大翻譯家譯經的一倍多。尤以質量遠超前人,是譯經史傑出典範。《大般若經》,卷帙浩繁,梵本計二十萬頌。600卷的巨著,玄奘不删一字。
《大唐西域記》,12卷。記述所親曆110個及得之傳聞的28個城邦、地區、國家的疆域、氣候、山川、風土、人情、語言、宗教、佛寺以及曆史傳說、神話故事,像一把火炬,照亮了“曾經一片漆黑”的印度曆史的天空。一千三百年後,英國考古學者和印度學者手持英譯《大唐西域記》,在古老的印度大地上按圖索骥,陸續發掘出衆多佛教聖地和數不清的古迹,甚至據此發掘出了現今印度的國家象征——阿育王柱的柱頭。
開創大乘佛教法相宗。依楞伽、阿毗達摩、華嚴、解深密、菩薩藏等六經,及瑜伽,攝大乘,譯成唯識論十卷,此宗乃立。予中國哲學史以深遠影響。
凡此種種,給浩若煙海的世界文化史留下無可忽略的輝煌篇章,無可争議地歆享中外文化交流以及和平使者的世界之譽。
唐麟德元年(公元664年)。譯出《咒五首》1卷。“玄奘自量氣力不複辦此,死期已至,勢非賒遠”,從此絕筆翻譯,并對徒衆預囑後事。
正月初九,病勢嚴重。
二月五日,夜半圓寂。
朝野數萬人衆送葬,将其靈骨歸葬白鹿原。
這是玄奘東歸第十九年。
或許這是世界的盡頭,你一個人的星空,你一個人的巅峰。而我有幸感受這來自永恒時空凝聚的巨大的,渺小的,深邃的,閃亮的,沉郁的,清晰或迷茫的一切,仰望“千古一人”。
丈量生命價值的不是時間。回首處,莫道西風獨自涼。聽着咒語我看到你的方向,念着箴言我聞到你的焚香。你不曾遠離,隻不過在另一個輪回修行。在你盤腿坐過的地方,依舊有靈魂的吟唱,藍天下的道路潔白而甯靜。此刻,我以虔誠的膜拜,站在你的面前。心中漫過永久的柔情,融化是全部的語言。
古都緘默,雁塔肅然。渺渺香煙,彌漫來來往往的因緣。天地間傳之久遠的,是黃鐘大呂的聲音。
無論一人,一族,一國,千裡萬裡的路程,始于堅韌不拔的跬步。而大雁塔,是曆史留下的一個永遠的精神路标。
(陳世旭,江西南昌人,當代作家,上世紀80年代至今,主要從事文學寫作,出版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随筆集多種,其中,《小鎮上的将軍》《驚濤》《馬車》《鎮長之死》等曾獲全國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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