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歲的梅芳,去年碰上了農民身份的一次巨大變現機會:她位于奉賢區浦秀村的老宅,在上海農民相對集中居住政策下,換成了一套在建的高層住宅,和一大筆現金。
“正好給兩個兒子留些财産。”梅芳一面感慨自己還有些“剩餘價值”,卻又不免發愁,進城生活會不會習慣?
這一年來,梅芳數次被兒子接到城裡的公寓樓住下,每次待不過一周,她便嚷嚷着要“回家”。
她能“回家”嗎?
村辦養老社區爆火,排隊等候遙遙無期
農民相對集中居住,也被稱作農民“上樓”,這在國内許多城市已成必然之勢。它不光是土地高效集約化利用的破局之法,也被農村家庭視作改變身份命運的機會之窗。
僅在上海市奉賢區,就已有不少村民自願“上樓”。當地可供分配的現房供不應求,期房的建設亦是如火如荼。
然而,離開鄉土後,有相當數量的老人和梅芳一樣,雖然滿足了子女“上樓”的心願,卻也隻能深埋自己不願離鄉養老的“守土情結”。
為了解決農村老人就地養老問題,上海市民政部門前幾年專門出台《上海市深化養老服務實施方案(2019—2022年)》,鼓勵利用農村存量資源發展農村養老服務設施建設。
在奉賢區,浦秀村、五宅村、吳塘村、吳房村、存古村等地率先探索為“上樓”老人“重建家園”,如今已經建成一批因地制宜、形态各異的養老社區。
吳塘村的養老社區,原本是村裡一排閑置的農民房。村委會将其整修後,隔成了19間擁有獨立廚衛的30平方米小屋。村民每個月交200元租金,即可入住。
但讓吳塘村黨總支委員潘春燕沒想到的是,有入住意願的村民遠遠超過村委會可提供的房間數量。為公平起見,村委會隻好讓老人按年齡大小排隊入住。“目前才剛剛排到83歲,年紀更小的村民隻能等待有人退租,或者是去世。”
不過迄今為止,這些養老社區還沒有出現退租情況。“在養老社區終老”,是裡面老人的普遍心态。
吳房村有閑置農民房55間,兩年前,村委會将其按照統一規格改造,形成一片養老社區,共可承接31戶村民。
沈嬢嬢頗有運氣,搬進來時,恰好占據了最後的“席位”。雖然她不日就将拿到置換後的新房,但她仍堅持認為,這裡就是她将來的“家”。
吳塘村養老社區。
村民與城市存在多重隔閡,養老社區是最後的“精神家園”
為什麼村裡建的養老社區突然火了?想解答這個問題,先要搞清楚上海農村老人為什麼不願進城養老。
“城裡沒有朋友”“城裡不能種地種菜”“腿腳不好”……這是老人給出的答案。但老人與城市的隔閡,顯然不止于此。記者發現,一些上海農村老人對城市生活存在某種“感官排斥”。
目前已入住浦秀村養老社區的梅芳,第一次到城裡兒子家過夜,就“渾身不适宜”。
85歲的陳林芳覺得,住在鄉下,哪怕一個人待着也不害怕。住城市高樓裡,房門一關就孤獨得很。
阮連珍如今在吳塘村養老社區獨居,兒子兒媳每周來看望她一次,她卻從不去對方家裡做客。她說,“城裡住一天,回來要刮痧刮三天。”
記者一再追問下,阮連珍說出不願進城養老更為直接的一條理由:“電梯摁不來的,怕被别人笑話。”
可以想見,在陌生的城市環境中,許多老人積累了大半輩子的生活經驗全然失效了。一部電梯、一個電子門禁,就足以令他們感到手足無措。
而經濟、文化水平差異帶來的自卑感,更是讓人際、代際之間的互動關系變得尴尬。
梅芳兒子居住的小區有個花園,裡面常聚集着很多老人。梅芳從不敢和他們打交道。有時陪孫女一起下樓,她會因為跟不上孫女的腳步而感到抱歉。
相反,回到鄉村,回到農民當中去,老人卻如釋重負。記者在養老社區裡看到的梅芳,并不像她描述的那樣膽怯、畏縮。她可以和村幹部、年輕社工們侃侃而談。講起 “自己如何獨自從城裡坐車回鄉”的經曆時還眉飛色舞,透着一股自得。
而對子女來說,老人歸鄉,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吳房村黨總支副書記王玉詩說,“其實很多人都不忍心父母别别扭扭地進城養老。一聽說我們有養老社區,都主動幫父母繳納租金,辦理入住。父母晚年有了保障,他們也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上樓’紅利。”
還有一些諱莫如深的傳統觀念,左右着農村老人的養老選擇。許多老人入住養老社區後,向村幹部反映的“當務之急”,不是吃穿住行之類,而是要盡快辟設白事專用的公共祭拜點。
吳塘村養老社區在住房緊俏的情況下,還是擠出兩間來,供老百姓備辦白事。吳房村裡,村幹部一時找不到合适的空間,村民便主動出擊,并看準了田間一處廢棄的農用房,交由村委會加緊改造。
在養老社區裡,這盡管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但仍一定程度上維護了村民代代相接的傳統觀念。村裡的養老社區,既是老人的家,也被他們視作最後的精神家園。
吳塘村養老社區在住房緊俏的情況下,還是擠出兩間來,供老百姓備辦白事。
“床位”式養老社區當下遇冷,農村鄉土觀念是最大阻礙
眼見養老社區供不應求,不少鄉村動起了擴大規模的腦筋。而實際操作中,又屢屢碰到建設成本、土地空間利用、後續管理等多方面問題。
吳房村曾設想在現有基礎上,再回租一些農民宅基地進行改造。“不過村集體自主改造壓力大,社會資本看不到利潤又不願投入。”王玉詩說。
更為關鍵的是,該種模式雖也一定程度上實現了村民住房的相對集中,但仍需要不少土地空間。一些村幹部表示,“目前并沒有可用于擴建的土地指标。”
為了規避上述痛點、難點,浦秀村的養老社區則采取了另一種建設方式。村書記馮建軍介紹,村裡改造了一座原有的3600平方米集體所有廠房,并按照長者照護之家标準,設計了95張床位,高效利用資源。
社區還聘請了充足的護理員、廚師,劃分出綜合服務區、休閑娛樂區、醫療服務區、生活服務區等,提供包攬式養老服務。老人每月隻需繳納2000多元床位費,享受的服務水平,基本可達市面上收費5000元左右的民建民營養老院标準。
理性測算,上海一個農村老人每月農保及其他保障性收入可以達到1600元左右。如果子女再接濟一些,是完全可以住得起這樣的養老社區的。然而截至目前,浦秀村養老社區僅入住了11位老人,尚不到其負載能力的九分之一。
“關鍵在于老人的鄉土觀念。”馮建軍說。所謂鄉土觀念,不僅包含老人對土地的态度,也包括老人基于鄉土的金錢觀、價值觀、消費觀等等。
“上海農村老人的消費觀,并不完全取決于他的可支配能力。”近年來,奉賢為農村90歲以上老人提供免費午餐,80歲以上吃一餐4元,政府補貼6元,優惠力度仍然很大。但許多村幹部表示,“訂餐的人并不多,90歲以上占大多數。有些老人明明有需要,甯可熬到90歲以後再訂。”
浦秀村的養老社區落成後,亦有不少想要入住的村民過不去心裡價位這道“坎”。
浦秀村養老社區。
政府、市場、社會多方合力,能否探出一條可持續之路?
盡管農村老人的理念進步,還不足以讓浦秀村養老社區實現短期盈利——馮建軍說,養老社區每月固定運營成本達到8萬元,要想實現收支平衡,入住老人至少要達到40個左右——但奉賢區民政部門認為,這種更加集約化、高效運作的農村就地養老模式很有推廣的意義和價值。
就在今年,同類型的養老社區在存古村、五宅村等地也基本完成建設。
不過,相關政府部門也已經意識到,集中居住的大趨勢下,農村老人“不離故土”養老的社會問題會越來越凸顯,單方面依靠基層創新治理,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
為了降低村集體投入養老社區的前期成本,奉賢區鼓勵國有企業參與建設改造。浦秀村與開倫集團結對,存古村與奉賢區經發公司結對,實現精準定向幫扶。
後期經營中,不僅上海市民政局作出政策傾斜,給予這一類養老社區每個床位1萬元建設補貼;奉賢區也規定了區鎮兩級要按照1∶1配套,給予各養老社區一次性建設補貼和前三年的運營補貼,以期通過各方的合力,逐步培育出能夠被老百姓接納和歡迎的家門口就地養老設施。
如今,率先運作的浦秀村養老社區,又遇到了新問題。
浦秀村民政幹部老金,原是馮建軍手下的得力幹将。自從養老社區開始運作,老金時常不見蹤影。“感覺自己一夜之間變成養老院院長,工作量增加了數倍。”
老金介紹,養老社區當前的管理和運營主體均來自本村。“村委會整體協調把控,10個工作人員從本村及鄰村村民中招募。聘請的第三方專業養老機構,主要負責培訓指導。”
村委會親力親為,大大增加了人力管理成本,也加重了村行政班子的負擔和風險。但眼下看來,這已然是最優解。
“我們也想過把運營權交給第三方,但實在難以操作。”馮建軍認為,養老社區歸根結底是為了解決本鎮、本村老人就地養老的問題。“如果交給專業養老機構運作,為了實現盈利,勢必就要擴大老人的招收範圍,長遠來看,會損傷本地老人的利益,扭曲養老社區的建設初衷。”
未來,養老社區要想走出一條可持續的路子,光是探索建管及運營模式,還遠遠不夠。而是應當進一步制定規則,建立一套責權清晰、财力協調的保障機制,避免基層治理單位過度擔責,讓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真正實現農村老人住得起、住得慣、住得踏實。
據悉,到2025年,奉賢區計劃建成13家養老社區,實現街鎮全覆蓋。
欄目主編:黃勇娣 文字編輯:杜晨薇 題圖來源:杜晨薇 攝
來源:作者: 杜晨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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