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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餘月半

張愛玲說：我不喜歡壯烈。我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隻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

五四之後的文壇上，似乎沒有比張愛玲人生際遇更加奇異的女性作家了。

她既有着出身名門的貴氣，又是上海十裡洋場中一個地道的現代都市居民。

她遊走于上海的繁華與戰争的廢墟之中，遊刃有餘的穿梭于中西方兩種文化之間，編織着亂世男女愛恨糾葛的傳奇故事。

而她冷眼筆下的清醒與投身塵世的情愛的坎坷，更是讓後來人唏噓不已。

這個早慧的少女，以其獨特的蒼涼的筆調，初窺文壇，便一時間洛陽紙貴，她仿佛生來屬于文壇.

那個獨特的時代、中西方文化的澆灌、戰争淪陷的上海、個人獨特際遇的文韻，造就了一出手便是經典的張愛玲時代。

《傾城之戀》發表于一九四三年。

這一年，出生于一九二一年的張愛玲，僅僅二十二歲。

胡琴飄蕩在江河日下的白公館，一份突如其來的喪報，驚醒了這座老舊公館遲暮的神經，黑沉沉的破陽台後的堂屋，白家人審視的目光落在了屋角的白流蘇身上。

這位六小姐在白公館的處境極其微妙。

一面是與兄嫂之間的利益隔閡，一面是哥哥們守着白公館這名家大宅的威名留下這位離婚多年的六小姐。

而白流蘇，在這白公館“寄人籬下”，未嘗是不能放棄這名家淑女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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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兄嫂話裡話外的虛僞與諷刺之中，白流蘇也隻能一一吞下，賭氣的離開，雙方落了個不歡而散的結局罷了。

“倒是回去是正經。領個孩子過活，熬個十幾年，總有你出頭之日。”

白老太太在女兒委屈的抽噎聲中，緩緩說出來了最後的審判，這一刻才真正将白流蘇打入地獄。

白流蘇跪坐在母親床前，隔壁四嫂的句句不知廉恥，未嘗不是如一根根針，刺入心口。

張愛玲用其犀利的筆調，毫不留情地捅開了這些半新半舊的公館家庭的壁壘，将其腐朽與破碎，揭示在陽光之下，溫情的畸形，親情名義籠罩下的壓迫與放棄。

在這樣破敗而狹小的空間裡，生命散發着從古老根基上的汲取的都市社會濃重的銅臭氣味。口口聲聲的禮教規矩，手足親情，在時代的風化下，隻剩一眼見底的貪婪。

她所祈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就是兩個人了。

虛實勾連之間，親情的最後一絲溫情被無情撕碎。

“這屋子裡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一個絕望的靈魂，發出最後的嘶鳴。

白家已經沒有了白流蘇的方寸之地了。

這樣一座幾經滄桑的老宅，無聲的吞噬的所住人的青春，年華在這裡極快卻又極慢，朱紅灑金的輝煌的背景裡，消磨了來來往往多少代人的芳華。

白流蘇站在鏡子前，端詳着這位鏡中的玉人。時間似乎對她格外寬容，流逝之間并沒有留下多少衰老的痕迹——青春是她為數不多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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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年輕麼？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這裡，青春是最不稀罕的。”

她笑了，陰陰的笑了，不懷好意的一笑——家族親戚的排擠，流轉易逝的年華，而一直視為依靠的母親也親手将她的希望打碎。

這一笑既是自嘲也是誓言，既是結束，又是新的開始。

從前的白流蘇，已經在鏡子前，踩着古舊莊嚴的節拍，完成自己的涅槃蛻變之舞。

在此重生的白流蘇，映着她陰陰微笑，演奏着忠孝節義的胡琴，已與她再不相幹了。

“她不得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隻有她自己了。”

範柳原的出現，是白流蘇最好的選擇。所以她絲毫沒有顧及，哪怕這本來是為她七妹準備的相親對象。

這位流連風月的多情富少，在曆盡波折世故之後，才獲得了如今的身價财産。

匆匆一面，他欣賞白流蘇身上那種他認為的“中國情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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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踏上去香港輪船之時，白流蘇就已經明了，她已經毫無退路，這是一場孤注一擲的豪賭。

“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用她的前途下注，如果她輸了，她名聲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後媽。如果賭赢了，她可以得到衆人虎視眈眈的目标物範柳原，出淨她胸中這一口惡氣。”

這場愛情博弈，既是白流蘇的重生，也是六小姐的複仇。

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相遇，白流蘇和範柳原雙方都心知肚明。

一個是孤注一擲想找長期飯票的落魄小姐，一個是家财萬貫遊戲花叢的浪蕩情少。

白流蘇旨在求生存，以最後的資本博一個妻子的名分和一個足以依靠的家庭；

範柳原意在尋慰藉，不能說他對白流蘇毫無真心，而是這位情聖隻是想從這個有中國情調的女人身上，獲得疲憊心靈的調劑，可并沒有想過自困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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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如其分的恭維，心照不宣的調情，從淺水灣飯店開始的愛情故事已經從男女與社會之間的鬥争，轉移到了男女之間的愛情博弈。

提防、試探、猜測、進攻、得失、迷惑、寂寞、策略、示弱……戰争的套路用在愛情的博弈上，戀愛的結果已經不重要了，博弈的過程便是一切。

白流蘇在這樣一場博弈中，并沒有優勢——遠道而來，年華漸逝，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而且白流蘇沒有别的選擇了。

而範柳原，早就是遊戲花叢的浪子高手，他并非是隻有白流蘇這一個選擇，他隻是貪戀這位白家小姐身上的中國情調，那是他從未見過的風情。

一來一去之間，當白流蘇第二次來到香港見到範柳原之時，他們之間博弈的結果已經有了分曉——白流蘇沒有任何退路的。

她隻能來到範柳原身邊，哪怕是做一個情人，哪怕隻能做一個情人。

“這一趟，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的冒險的感覺。她失敗了。……内中還摻雜着家庭的壓力——最痛苦的成分。”

戰争的爆發是誰都沒有想到的，紛飛的炮火，将香港化為一座孤島，也将要遠行的範柳原重新帶回來白流蘇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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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的變革沒有成為這對情侶之間的隔閡，反而将他們牢牢地鎖在了一起。

情愛博弈的準則蕩然無存，在生與死之間，他們隻有彼此。

五四以後的文學史将永遠銘記這一刻，這一段故事解構了五四以來所有的小說裡的愛情故事。

視角離開五四以來的鄉土文學的範疇，将關注點放在燈光陸離的現代都市。一反過去戰争生離死别的桎梏，創造了一種全新的情愛形式。

他們在戰争的威脅中，反而開始像一對真正的都市平凡夫妻一樣生活——買菜、做飯、相互依偎。這場毀滅了一個城市的戰争，成為了他們生活的桃花源。

“她終于遇見了柳原。……在這動蕩的世界裡，錢财、地産、天長地久的一切，全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隻有她腔子裡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刹那的徹底諒解，然而這一刹那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隻這一眼，便可相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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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自私的魂靈，在戰争中彼此救贖，他們的心從未向這一刻這麼貼近。

他們不過是這平凡世界中，兩個平凡的人——一對平凡的夫妻。

之後的結婚，回到上海，水到渠成。

白流蘇獲得了最後的勝利，而昔日落魄的六小姐終于像一個戰勝者一般重新回到白公館，四奶奶和四爺離婚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白流蘇蹲在燈影裡點蚊香的樣子，又是何其的得意。

胡琴聲又咿咿呀呀地響起，命運的時鐘滴滴答答。傾國傾城的傳奇裡，又何曾這般完美的故事，範柳原又并非是不再是浪子。

當世界重新恢複平靜，這一場“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夢幻泡影，在烏雲盡去之後，是否禁得住陽光之下的考驗。

不過可這一切還重要麼？

對白流蘇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張愛玲用一個浪漫動人的篇名，完成了對古往今來男性文本構建的愛情神話的嘲諷。

白流蘇的走出白公館那個破落的“家”，是為了生存的需要，構建一個新的“家”，愛情不夠是為這場交易披上了一層迷人的外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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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利益才是永恒的主角，愛情不過是一位匆匆的訪客。

而白流蘇所費盡心機所争取不過隻是一個賴以生存的、功利化的婚姻——一座沒有愛情的空城，一場颠覆了無數人的戰争、一座城市的陷落，才造就的空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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