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的演變特點?作者:傅剛(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我來為大家科普一下關于賦的演變特點?以下内容希望對你有幫助!
作者:傅剛(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内容提要:賦的起源和文體的形成,有源于楚辭、源于六詩、源于縱橫家文、源于諸子等各種不同說法,學術界根據漢代辭賦作品的不同體制,區分為騷體賦、大賦、小賦等類别,又據時代先後,以騷體賦最早産生,漸漸影響到大賦的産生。在這個基礎上研究賦的起源,其實混淆了賦文體産生的曆史時段,因而對漢代辭賦出現的不同面貌,不能提供合理的曆史依據,故解釋也就往往糾纏在一起,難以說明賦文體發展的曆史途徑。經過對曆史材料的梳理可知,在賦文體建立的過程中,楚辭的影響其實很晚,最少到漢武帝時才由南方傳到北方,經過由南入北的辭賦家如枚乘等人的努力,以楚辭體與北方流傳的以鋪叙風物為特征的雜賦結合起來,遂在枚乘、司馬相如等人手中建立起一種新型文體——大賦。
一、賦起源研究的清理
關于賦的起源問題,是賦研究中最為複雜,也是争論最多的問題。由于史料的缺乏和因時代久遠對史料的誤讀,學術界目前很難取得共識。本人也是長期思考這個問題,今據自己對史料的理解,略陳鄙見,以求教于方家。
綜合學術界的研究,大緻有源于《詩》、《楚辭》、縱橫家言和徘詞等幾種說法。源于《詩》,是因為《詩》有六義,其二曰賦。班固《兩都賦序》說:“或曰:賦者,古詩之流也。”既稱“或曰”,當是班固引别人的意見。班固是把賦作為潤色鴻業的文體看的,與西漢作家僅以為娛樂之作的看法不同。所以他把賦擡到與《詩》一樣崇高的地位,認為是《詩》之流。其《兩都賦》的寫作,也貫徹着這一主張,這也是《兩都賦》在古代特别受到看重的原因。班固當然是從思想意義談賦與《詩》的關系,還不完全是就文體溯源方面的考慮。不過,《詩》六義中本有賦,一般以為賦為寫詩的方法,其義為鋪陳。晉摯虞《文章流别論》說:“賦者,敷陳之稱,古詩之流也。”認為賦文體是從敷陳的寫法衍化而成。其後劉勰《文心雕龍·诠賦》就說:“《詩》有六義,其二曰賦。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①由一種寫作方法演化而成一種文體,其間的過程很難有證據去落實。但鋪叙風物的寫法,的确是賦文體的主要特征,這樣溯源,也不能說沒有道理。然而這些卻不一定符合班固說“古詩之流”的意思,是後人的發揮。
除了“古詩之流”的說法外,還有“不歌而誦謂之賦”的說法,這出于班固的《漢書·藝文志》。班固《漢書·藝文志》是沿襲劉向的《别錄》和《七略》,因而有人認為這個說法也來自劉向。不過,“古詩之流”重在講賦的思想淵源,意在擡高賦的地位,“不歌而誦”則在講賦的特點。《詩》本可以歌,也可以誦,孔子就說過“誦《詩》三百”②,這是就引《詩》的方法言。誦和賦應該是兩種不同的誦讀方法,《國語·周語》說“瞍賦矇誦”,賦和誦由不同的人職掌,可見有不同。範文瀾《文心雕龍注》說:“春秋列國朝聘,賓主多賦詩言志,蓋随時口誦,不待樂奏也。《周語》析言之,故以‘瞍賦矇誦’并稱,劉向統言之,故雲‘不歌而誦謂之賦’。竊疑賦自有一種聲調,細别之與歌不同,與誦亦不同。”③據曹道衡師《漢魏六朝辭賦》說,從《左傳》記載看,“誦”一般指自我創作的詩,賦則既有引《詩》,也有自我創作的詩。就“誦”使用的情況看,春秋時已有将誦辭稱作“誦”的記載了。如《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記晉文公聽輿人之誦就是。又如《詩·小雅·節南山》:“家父作誦,以究王讻。”賦也應該如此,所以曹道衡師說:“一些詩歌沒有入樂歌唱,隻是吟誦的,在春秋以前,常被稱為‘誦’;又因‘不歌而誦’可以叫‘賦’,後來就把不歌而誦的作品稱‘賦’。”④這是賦源于《詩》的解釋。但漢賦種類多樣,劉向就分為四類,如明顯模仿《楚辭》和客主問答的賦,則上所述僅是賦的一種類型,其他的類型顯然與《楚辭》和縱橫家言有關,于是有人便提出《楚辭》和縱橫家言是賦的來源的看法。
據曹明綱先生《賦學概論》說,班固在《離騷序》最早開啟了這個說法。⑤《離騷序》說:“然其文弘博麗雅,為辭賦宗。”⑥這是就《離騷》與賦同具“弘博麗雅”的文藝特征所言,與他在《兩都賦序》中說“古詩之流”立足點不同。其實既然劉向在《七略》中将屈原二十五篇列為四類賦之一,就已經說明《楚辭》是賦的源頭了。至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诠賦》中就明确說:“然則賦也者,而受命于詩人,拓宇于《楚辭》者也。”⑦既接受了“古詩之流”的說法,又接受了《離騷》“為辭賦宗”的說法。但二者之間,還是有所區别的。于《詩》,隻是說“受命”,真正的拓宇,還是《楚辭》。的确,就漢賦寫作看,明顯受《楚辭》影響的,後人名之為騷體賦的,占有很大比重。丘瓊荪先生《詩賦詞曲概論》說:“賦導源于古詩,然而漢魏人之賦,所涵詩的成分非常之少,其格調的大部分,都從《楚辭》中來的。《楚辭》才是賦的真實的源泉。此外還受些孫卿賦的影響。”⑧的确,賦與《楚辭》的關系極近,漢人的記載也往往将辭與賦相并提。如《史記·屈賈列傳》就說屈原:“乃作《懷沙》之賦。”又說:“其後,宋玉、唐勒之徒,皆好辭而以賦見稱。”漢人對辭賦并未作區分,而是統稱為賦。又不僅辭,别的文體,如頌亦被稱為賦,可見賦是一大概念。漢人辭賦不分,給後人辨體帶來了困擾:賦是源于《楚辭》呢,還是《楚辭》本身就是賦呢?漢代模仿《楚辭》的作品,是辭呢,還是賦呢?這些也都是一直糾纏不清的問題。
除了源于《楚辭》之說外,又有源于縱橫家說辭的觀點,這出自清人章學誠。章氏《校雠通義·漢志詩賦第十五》說:“古之賦家者流,原本詩、騷,出入戰國諸子。假設問對,《莊》《列》寓言之遺也。恢廓聲勢,蘇、張縱橫之體也。”⑨章學誠此說,其實不僅縱橫家一源,既有《詩》源說,也有戰國諸子等,所以曹明綱先生稱其為綜合說。其後章太炎先生在《國故論衡·辨詩》發揮說:“縱橫者,賦之本。古者賦詩三百,足以專對,七國之際,行人胥附,折沖于尊俎間。其說恢張谲宇,紬繹無窮,解散賦體,易人心志。魚豢稱:‘魯連、鄒陽之徒,援譬引類,以解締結,誠文辯之雋也。’武帝以後,宗室削弱,藩臣無邦交之禮,縱橫既黜,然後退為賦家。時有解散,故用之符命,即有《封禅》《典引》;用之自述,而《答客》《解嘲》興。文辭之緐,賦之末流爾也。”⑩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意見呢?我想主要的原因,是因為後人根據漢代既有的賦文體特征,以及漢人關于賦名稱的使用情況而進行探究的結果。賦興于漢,從現存的賦作品看,漢賦的種類很多。早在漢代時,劉向就将賦分為四類,不管其依據是什麼,但他關于賦有幾類特征的觀念是可以肯定的。今人對漢賦的認定和分類也有許多分歧,這是因為牽涉到什麼是賦這一有歧見的問題。對賦有不同的定義,當然便會有不同的認定。根據馬積高先生的劃分,起碼有這麼幾種被後人命名的種類:騷賦、文賦(包括“七”及“問答”“設論”等有韻者)、古賦、俗賦等。(11)這幾種不同類型的賦,的确特征不一,其源當然也就不會是一個。所以才有前面所說的幾種源頭論者。我的觀點是,研究者也許不應該以漢代産生的這些不同類型的賦作為依據,事實上這些不同類型的賦,是在賦發展的過程中逐漸融入,最後形成的。我們應該從前往後看,看賦在一開始是怎麼定體的,其後又是怎樣開始發展的,發展過程中逐漸增加了哪些文體,最後又是怎麼樣完成定型的。
前賢關于賦起源的争論,似乎很難判斷誰是誰非。但也許問題就出在這裡,各家的讨論,都是以漢賦的現存形态作為依據來推溯淵源的,似乎誰也沒有考慮到,漢賦的這些不同形态,其形成的時間并不相同,有些文體形态是在漢代才與賦結合,從而構成漢賦的特征。以上所述各家特征,都是漢賦之源,但放置在一起讨論,就增加了讨論的複雜性。作為基本的賦文體,是如何發生的?又是在什麼時候以及怎樣的發展中吸收了哪一家文體特征?由于上述各家特征與賦的關系一直難以厘清,這些問題也就難以得到有效的分析和解決。
仔細對賦文體發生發展作深入地研究,我以為解決的關鍵是弄清《楚辭》與賦文體的關系。這個問題解決了,一切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我的看法是,《楚辭》不是賦的源,以往将它作為賦之源,是根據《楚辭》出現在戰國楚國時,以屈原為代表的楚辭文體寫作時間,研究者乃據此列出賦文體發生發展的順序表,以為《楚辭》的産生在賦之前,因而也就是賦文體發展源頭。考諸史實,其實并非如此,《楚辭》雖然産生在戰國時期,但對北方文人發生影響卻是在漢代,嚴格地說,要在景帝末、武帝初。在《楚辭》發生影響之前,賦隻是作為一種簡單的、具有多種文體含義的韻散相間的文體在北方流傳,漢之前,秦人雜賦,可看作是其主要形态。但是到了景帝末及武帝時,流傳于吳、楚、淮南之地的《楚辭》,開始傳入北方。傳介者就是吳、楚、淮南之地的遊士,他們将自己擅長的縱橫說辭與《楚辭》體結合起來,又吸收了流傳在北方的雜賦體,終于在枚乘和司馬相如的手裡,建立了一種新文體——漢賦。這是本文的觀點。以下從《楚辭》的産生和影響以及賦如何成立兩方面展開讨論。
二、《楚辭》的産生和流布
《楚辭》最早的記載見于《史記》。《史記》最早為屈原列傳,使得我們對屈原的事迹和作品有了一個較為清楚的了解。但是除了《史記》以外,的确在現存的戰國史料中,沒有屈原的點滴材料,這甚至引起了曆史上有關屈原是否有其人的争論。經過學術界長期的研究、讨論,屈原和他的作品的真實性得到了中國學者的基本認同,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内,除了《史記》的材料外,也的确還未發現更為确鑿的有關屈原的材料。1972年,山東臨沂銀雀山1号、2号漢墓挖掘,出土了一批漢簡,其中一篇被學術界認為是唐勒的賦殘篇,證明了《史記》關于宋玉、唐勒的記載的可靠性,也間接地證明了《史記》關于屈原的記載的可靠性。1977年安徽阜陽市近郊雙古堆漢墓挖掘,亦出土了一大批竹簡,如《詩》《易》等,多有與今本不同者。其中至為珍貴的是,有可信為《楚辭》者殘簡數字,一是《離騷》中的“寅吾以降”四字,一是《涉江》中的“不進旖(兮)奄回水”六字,字數雖少,其出自《楚辭》應該是沒有疑問的。最近北京大學獲得一批海外校友所捐漢簡,内有一篇七體文《反淫》,在第3883号簡上具列了一批先賢名單,其中便有屈原、宋玉、唐革(勒)、景瑣(景差)等,這是除《史記》之外西漢文獻中第一次如此全備地關于楚辭作家名單的記錄。這些漢簡的出土,應該說提供了非常确鑿和過硬的材料,證明了司馬遷《史記》關于屈原和《楚辭》的記載是可信的。因此對于屈原和宋玉等《楚辭》作家的真實性,是毋庸置疑的。根據司馬遷的記載,屈原是楚懷王時人,曾經受到楚懷王的重用,但後來懷王聽信了上官大夫等人讒言,而疏遠了屈原。其後懷王受秦人之欺,客死于秦。國人怨令尹子蘭和上官大夫,害賢誤國。子蘭聞而生怒,進讒言于懷王之子頃襄王,于是放逐屈原于沅、湘一帶。最後屈原投汨羅江而死。據司馬遷說,屈原《離騷》作于受上官大夫之讒,被懷王疏遠之後,但學術界的讨論基本認為是屈原流放時所作。屈原流放,據學術界考證前後有兩次,一次在懷王時,被流放于漢北,一次是頃襄王時,被流放于江南。遊國恩先生認為《離騷》作于屈原流放于江南時(12),馬茂元先生則認為作于流放于漢北時(13)。其他可信為屈原的作品,如《天問》《九歌》《九章》等,也都認為是屈原流放之後所作。從以上所述看,屈原在懷王後期就已經遠離了楚國的政治中心,流放在偏僻的漢北和沅、湘一帶,所以他的事迹和作品長期湮沒,沒有被人注意到。依據現存的材料,最早提到屈原的,應是賈誼。漢文帝四年(前176),賈誼被讒遭疏,貶為長沙王傅,應該是這個時候他才在當地聽說到屈原的事迹和作品,并在長沙憑吊屈原。《史記·賈誼列傳》這樣記述:“賈生既辭,往行。聞長沙卑濕,自以壽不得長,又以适(谪)去,意不自得。及度湘水,為賦以吊屈。”其文說:“共承嘉惠兮,俟罪長沙;側聞屈原兮,自沉汨羅。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14)明說“側聞屈原”,“側聞”即旁聞,說明賈誼至長沙始聞有屈原之事。因了屈原遭遇與自己頗有相同之處,故造湘江憑吊屈原。屈原精忠愛國,但卻受到小人的讒害,他的遭遇得到了楚國人的同情。尤其是懷王見欺,屈原曾加以勸阻,以為秦乃虎狼之國,不可信,但懷王稚子子蘭卻鼓勵懷王赴秦,害怕不去,會惹秦人不高興。結果懷王客死,而子蘭卻不受處分并為令尹。懷王為秦人扣為人質,最終客死于秦之事,最為楚國人所深恨。《屈原列傳》說:“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15)可見楚國人對子蘭的憤怒和對屈原的同情。所以屈原的事迹在楚國民間是一直流傳着的。但由于屈原是受頃襄王和子蘭的迫害,故楚國朝廷中不會允許談論屈原的事,也不會存有關于屈原事迹的記載。因此這可能是屈原的事迹和作品一直在楚國民間流傳,甚至到了漢初也沒有被中原地方的人所了解的原因(16)。賈誼作文憑吊以後,應當對屈原的事迹和作品的流傳有幫助。至于劉安後來獻《離騷》,并編《楚辭》,當是秦以後,屈原作品漸漸由沅、湘一帶傳至楚國其他地方。而劉安所都為壽春,正是楚國晚期的都城,至劉安時,其地當有屈原作品的流傳。又,前言安徽阜陽雙古堆出土的《楚辭》殘簡,其地亦是故楚之地。雙古堆墓主為夏侯竈,時間當在漢文帝十五年(前165),表明這個時候《楚辭》已傳到了阜陽。
傳世文獻中記載首先對屈原作品進行整理的,是淮南王劉安。《漢書·淮南王安傳》是這樣記載的:
淮南王安為人好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亦欲以行陰德拊循百姓,流名譽。招緻賓客方術之士數千人,作為《内書》二十一篇,《外書》甚衆,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黃白之術,亦二十餘萬言。時武帝方好藝文,以安屬為諸父,辯博善為文辭,甚尊重之。每為報書及賜,常召司馬相如等視草乃遣。初,安入朝,獻所作《内篇》,新出,上秘愛之。使為《離騷傳》,旦受诏,日食時上。又獻《頌德》《長安都國頌》。每宴見,談說得失及方技賦頌,昏莫然後罷。(17)
劉安入朝當在武帝建元二年(前139),這個材料不見于《史記》,須知司馬遷對屈原評價極高,并且因自身的原因,對屈原的遭遇和寫作都有非一般人的理解。他将屈原與周文王、孔子等并提,說:“屈原放逐著《離騷》。”并歸納說:“《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在《屈原列傳》中,他對屈原的為人和作品的評價是:“推此志也,雖與日月争光可也。”(18)此語應出自劉安(19),如果是的話,則司馬遷為劉安列傳,似應寫入傳記。
上引《漢書》的記載,“使為《離騷傳》”一語,因漢人記載不同,而讓人感到迷惑。東漢高誘《淮南子·叙》所說與班固不同。他說:“初,安為辨達,善屬文。皇帝為從父,數上書,召見。孝文皇帝甚重之,诏使為《離騷賦》,自旦受诏,日早食已。上秘愛之。”高誘将此事系于文帝時,恐誤。據高誘此說,劉安非為《離騷》作傳,而是作賦。其後劉勰《文心雕龍·神思》說“淮南崇朝而賦騷”,當亦據高誘之說。王念孫《讀書雜志》四之九《漢書》“離騷傳”條說:“‘傳’為‘傅’,‘傳’與‘賦’古字通。”王念孫認為《漢書》的“傳”字是“傅”字之誤,而“傅”與“賦”通。1993年江蘇省連東海縣尹灣漢墓所出漢簡有《神烏傅》,亦證明了“傅”“賦”二字相通。王念孫還引《漢紀·孝武紀》為證。《漢紀》為漢末荀悅據《漢書》抄撮而成,其作“《離騷賦》”,是荀悅所見《漢書》,或如王念孫所說,原作“傅”,又轉寫為“賦”。王念孫認為,如果如顔師古所說“‘傳’謂解說之,若《毛詩傳》”,則劉安“才雖敏,豈能旦受诏而食時成書乎?”劉安作《離騷賦》是什麼意思呢?王念孫說是“使約其大旨,而為之賦也。安辯駁,善為文辭,故使作《離騷賦》”(20)。王念孫所說似為有理,劉安若為《離騷》作傳,短時間内是不可能完成的。然《楚辭》卷一班孟堅《離騷序》說:“昔在孝武,博覽古文,淮南王安叙《離騷傳》,以‘《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亂,若《離騷》者可兼之。蟬蛻濁穢之中,浮遊塵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雖與日月争光可也’。又說五子以失家巷,謂五子胥也。及至羿、澆、少康、貳姚、有娀女,皆各以所識,有所增損。”如果說《漢書》所言不詳,則同出于班固之手的《離騷序》已明謂劉安為《離騷》作傳,而非作賦。班固所引“《國風》”一節文字,即劉安為《離騷》作傳之“叙”,為司馬遷所引用。若《離騷》為劉安所作,劉安不應如此誇大己作。更為明确的是,《離騷序》引《離騷》“五子以失家巷”句劉安傳文,明見劉安所作是傳,而非賦。又王逸《楚辭章句叙》稱:“至于孝武帝,恢廓道訓,使淮南王安作《離騷章句》,則大義粲然。”王逸為《離騷》作注,當是見過劉安之書,明稱其為“章句”,又可證明。(21)
除了這一迷惑外,這段話中的“使為《離騷傳》”一語,到底是指劉安獻《離騷》,武帝命其作傳,還是指中秘藏有《離騷》,而讓劉安作傳呢?一般的解釋認為是指劉安獻《離騷》,我也傾向于這個說法。因為在劉安之前,确未聞朝廷有《離騷》的記載。劉安都壽春,正是楚故都。《漢書·地理志》說:“始楚賢臣屈原,被讒放流,作《離騷》諸賦,以自傷悼。後有宋玉、唐勒之屬,慕而述之,皆以顯名。漢興,高祖王兄子濞,于吳招緻天下之娛遊子弟,枚乘、鄒陽、嚴夫子之徒,興于文、景之際,而淮南王安亦都壽春,招賓客著書。而吳有嚴助、朱買臣,貴顯漢朝,文辭并發,故世傳《楚辭》。”(22)班固叙述吳、楚地理,連類而稱《楚辭》于此流傳,都見《楚辭》的流傳和發生影響,是在漢景帝、武帝時的故楚之地,而且與天下娛遊子弟如嚴助、朱買臣有關。《漢書·朱買臣傳》記:“會邑子嚴助貴幸,薦買臣。召見,說《春秋》,言《楚詞》,帝甚說之。”(23)這已經到了武帝時(24)。但朱買臣見武帝則言《楚辭》,可見他于家居學習時就已經熟讀《楚辭》,并且以《楚辭》作為自己的進身之階。這個時候已經是武帝時,前此淮南王劉安已經将《楚辭》進獻給武帝,故此時武帝因朱買臣精《楚辭》而悅之。由于劉安及朱買臣等人的原因,《楚辭》才由故楚之地傳播到朝廷。司馬遷在《屈原賈生列傳》傳末說:“餘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25)據此,司馬遷在遊曆江南前讀過《離騷》等作品。司馬遷《太史公自序》說自己年二十而南遊,這二十當于何年?史家分别有元朔三年、元鼎元年、元封元年的說法。這三個說法直接涉及司馬遷的生年,主元朔三年者,則司馬遷生于景帝中元五年;主元鼎元年者,則司馬遷生于武帝建元六年;主元封元年者,則司馬遷生于武帝元光六年。即使司馬遷生于景帝中元五年時,至武帝登位,司馬遷才五歲。因此可見司馬遷能夠讀到《離騷》,是武帝時無疑,這與《楚辭》的傳播時間也正相合。
據以上所論,我以為屈原的作品,雖産生于戰國時期,但因各種原因,而隻在他流放的地域流傳,漢文帝時賈誼至長沙,始據當地故老傳說得知屈原事迹和作品,并仿效屈原作品寫作了《弔屈原》一文。賈誼這篇作品,後人往往稱為賦,然《文選》卻作吊文收錄,說明在賈誼時并沒有将這樣的作品稱為賦。稱作賦的,隻是在賦文體流行之後,且楚辭亦被視為賦的觀念流行之後才發生的。屈原作品最早流傳在長沙一帶,即屈原死處,但從《淮南王安傳》及《朱買臣傳》看,起碼在漢景帝時,屈原作品及楚辭已經在故楚之地的淮南以及吳地一帶流傳,并為當時的文士所熟悉。熟悉楚辭體的文士如枚乘等人,因發覺吳王謀逆,遂離開吳國北上遊梁,最終以楚辭體與北方的雜賦體結合,并參之縱橫之文,創為漢賦一體。然枚乘等人的寫作,仍然停留在地方。其時正逢景帝不好辭賦,枚乘等人寫作,當不會在朝廷引起太大反響。但到了武帝時,崇禮官,考文章,于時崇文,彬彬大盛,而劉安亦于此時将屈原作品進獻武帝,朝廷或許此時始知有屈原作品,才會有武帝後來征召枚乘、司馬相如之事。
三、賦起源于《詩》說的檢讨
賦源于《詩》,是傳統的說法,蓋因《詩》有六義。六義的說法,一來自《周禮·春官》,一來自《詩大序》。《周禮·春官》提出的是“六詩”說,所謂太師“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詩大序》則說:“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其順序相同,是《詩序》用《周禮》之文。班固《兩都賦序》說:“或曰:賦者,古詩之流也。”(26)班固此說有兩個意思,一是擡高賦的地位,故以為賦文體從《詩》六義之“賦”發展而來,是漢代的賦亦是潤色鴻業,雅頌之亞的文體;其次,六義之賦,其義訓為“鋪”,正是賦文體的寫作特征。但六義中的賦,隻是一種寫作方法,并不能說這種寫法直接就發展成了一種文體。但這種寫法在《詩》通行的兩周題名為賦,在後世産生的亦稱名為賦的文體,二者之間是有着内在的聯系的。《詩》在兩周時是通過管理音樂的太師完成其禮樂教化的功能的,所謂六義,當也是太師所定。《詩》視其使用的場合而被賦予不同的意義,《毛詩序》的意思大多出自太師。将《詩》分為風、雅、頌三類,而《詩》如何表現其意義,則由賦、比、興的使用構成。作為寫作方法的賦,前人最基本的解釋是鋪,鄭玄《周禮注》說:“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鋪是直接鋪陳的意思,對當前政教善惡直接發表意見,不須假借外物以為比喻,所以賦是作為與比、興不同的表達特點而提出來的概念(27)。除了作為寫作方法的意義外,先秦文獻中還以賦指諷誦稱引。《國語·周語》記召公曰:“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土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28)韋昭注說:“賦公卿列士所獻詩也。”這裡的賦,當然不是指作詩的方法,而是指誦詩的方法。文獻稱瞍賦、矇誦,韋昭說“矇主弦歌諷誦,誦謂箴谏之語也”。似與賦略有不同。蓋誦用弦歌,賦則不歌,故班固說:“《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以是觀之,“賦”似乎是指朗誦詩歌,“賦”在這裡是動詞,用于“賦詩言志”之“賦”。寫詩的方法和引詩的方法都名曰賦,是有其共同特征的,六詩的賦是鋪陳、直接展開,不須迂回作比類,瞍賦的賦,指其直接稱引,不須弦歌,但均表現為鋪陳展開。瞍賦,據韋昭說是賦公卿所獻詩,則見瞍不須自己作詩,隻是公卿所作詩,不須經太師配樂,瞍以賦的聲調誦引,以直接規谏人君。這種不須弦歌的方式,表明周人并沒有詩樂舞必須相配的制度,天子聽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各有各的職分,各自按照制度規定的方法表達。但這種制度都是在穩定的社會秩序中才能得以貫徹的,到了春秋以後,禮崩樂壞,這樣的制度應該不能保存了,而原來通過賦、誦、箴向人君進谏的方式,則轉為社會中别種場合使用的功能。随着不同目的和功能的要求,新文體也随即産生,一種被稱作賦的文體也就逐漸地應運而出現了。《左傳》隐公元年記鄭莊公與母姜氏于大隧之中互為賦,其辭為自己作,似已表明賦文體的出現。當然,莊公和其母姜氏所賦之詞,并未稱為賦,但這種通過不歌的方式而誦的文辭,符合直陳的特點,故史臣用“賦”稱之。這表明在其後出現的以類似方式表達且非誦經典成文的文辭,因與賦的方法有關,遂名之為賦,也是自然而然的了。正如後世的樂府一樣,本來是管理樂府的機關,但後人遂以産生于樂府機關中的辭稱為樂府。作為文體名稱的賦,也當如此。這種形式産生的作品,《左傳》中還有一些記載,如僖公五年傳記士
賦:“狐裘尨茸,一國三公,吾誰适從?”杜預注:“士
自作詩也。”此自作詩,是士
據眼前事而發,直言之,亦不歌而誦,符合賦的特點,故《左傳》記為“退而賦”。又如僖公二十八年傳:“楚師背酅而舍,晉侯患之。聽輿人之誦曰:‘原田每每,舍其舊而新是謀。’”《左傳》稱為誦,即不歌之誦,亦賦也。此外,《左傳》及其他諸子書中所記謠、讴、諺等,亦合于賦的特點,皆出自民間自作。《左傳》宣公二年記宋城者讴:“睅其目,皤其腹,棄甲而複。于思于思,棄甲複來。”華元則讓其骖乘亦讴答曰:“牛則有皮,犀兕尚多,棄甲則那?”妙在有讴有答,皆就眼前事自作詩直言之,名雖為讴,實即賦。又典籍所記之歌,當以一種聲調唱出,但不須樂配,内容亦就眼前事自作詞,實質上與誦、讴相類,亦是賦類。如《左傳》哀公二十年傳記哀公及齊侯、邾子盟于顧。齊人責稽首,因歌之曰:“魯人之臯,數年不覺。使我高蹈。唯其儒書,以為二國憂。”又《論語·微子》所記楚狂接輿之歌等,雖名為歌,實即賦體。
班固《漢書·藝文志》又引《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這是賦的又一個定義,與《國語》所記的瞍賦又有不同。據韋昭說,瞍賦的辭是“公卿列士所獻詩”,則瞍所賦非自己所作辭,而班固所說的“不歌而誦謂之賦”,據班固自己的解釋是:“言感物造耑,材知深美,可與圖事,故可以列為大夫也。”這是說從登高感物而賦中,可以考知一個人的才能,可者則為大夫。這“登高能賦”所賦的内容是什麼呢?是引《詩》呢?還是辭自己作?孔穎達《正義》這樣解釋說:“升高能賦者,謂升高有所見,能為詩賦其形狀,鋪陳其事勢也。”據此,似乎所賦者非《詩》,而是自己作辭。又據《毛詩·定之方中傳》說:“建邦能命龜,田能施命,作器能銘,使能造命,升高能賦,師旅能誓,山川能說,喪紀能诔,祭祀能語,君子能此九者,可謂有德音,可以為大夫。”這并列的“九能”,都指作者自己的能力,而銘、诔、說、語等,都是作者自己造辭,亦可證這個登高能賦,所賦即作者自己語辭。這說明賦自六義之一的寫作方法,發展至賦詩言志的稱引方法,再至賦自己所作辭,已經具備了一種文體産生的條件,具有了這種文體需要的特征,賦文體的産生,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韓詩外傳》卷七記孔子遊于景山,曰:“君子登高必賦,小子願者,何言其願,丘将啟汝。”于是子路、子貢、顔淵各為賦,此引顔淵所賦:
願得小國而相之。主以道制,臣以德化,君臣同心,外内相應。列國諸侯,莫不從義向風,壯者趨而進,老者扶而至。教行乎百姓,德施乎四蠻,莫不釋兵,輻湊乎四門。天下鹹獲永甯,蝖飛蠕動,各樂其性。進賢使能,各任其事。于是君綏于上,臣和于下,垂拱無為,動作中道,從容得禮。言仁義者賞,言戰鬥者死。則由(子路)何進而救?賜(子貢)何難而解?(29)
這個記載對于賦文體的産生,具有非常重要的文獻意義,雖然我們知道《韓詩外傳》所記并非孔子師弟間的真實談話,而是漢人的議論,但這一記載向我們證明了“登高而賦”是怎樣的情形,也證實了我們上文所說的賦文體正是在稱引方式之下而産生的論斷。從上引子貢這篇文字看,的确符合漢人對賦的認知特征。
從以上的叙述可以看出,賦本源于《詩》之六義,本是寫詩的方法,後引申為誦詩的方法,再引申為賦詩,随着樂詩的分離,賦文體漸漸産生了,故班固《漢書·藝文志》說:“周道寝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30)上舉典籍所記諸賦、讴、謠、諺、歌等,雖未必皆是賢人失志之士,但能夠臨事而作詞,皆合賦的特點,故賦作為這種形式下寫作的文體總名,也就自然而然地建立了。這種形式的賦,早期都還顯示出短歌的特征,但到戰國時,遊士騁詞,則又在這種形式上發展為長篇。章太炎先生《檢論》卷五說:“縱橫出自行人,‘短長’諸策,實多口語。尋理本旨,無過數言,而務為紛葩,期于造次可聽。溯其流别,實不歌而誦之賦也。秦、代、儀、轸之辭,所以異于《子虛》《大人》者,亦有韻無韻耳。”(31)章太炎先生以戰國策文為賦,不求有韻與否,本質上應該是合理的,因為自春秋以來,如班固所說,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賢人失志者,心有所感,故臨事自作詞,這種寫作的方法和形式,也合于戰國策士。這是從賦文體的本質上而論,但文體既然有别,尤其是戰國策文已經獨立形成其文體特征,就不能再視為賦體了。不過,太炎先生的這種認識,對我們理解賦由作詩的方法到引詩的方法,再到獨自成立為一種文體的過程,是一個很好的啟發。
四、賦文體的原始面貌及發展
最早的賦是什麼樣的文體,是否即漢人概念中的賦,限于材料,難以詳知。我們現在能夠見到最早标明為賦的文體,是荀子的五賦。這五篇賦的特點是諧隐的形式,在今本《荀子》中排在第二十二,但據唐人楊倞說,劉向整理時排在第二十六篇。那麼這種文體命名為“賦”,到底出自荀子本人,還是後人整理時所加呢?如果出自荀子本人,則見賦作為文體已經出現在戰國末,說明戰國末時賦作為文體已經具有了特征。目前尚未有明确的證據證明這一點,金德建先生《荀子賦篇作于秦地考》(32),提出四個證據證明此賦當作于秦時,甚至是秦始皇統一全國以後。他所提的四個證據都有道理,尤其是第三個證據,根據秦雜賦不入《漢書·藝文志》的“雜賦類”,而入于“荀卿賦”,證明荀卿賦當作于秦地,确為有理。這可見秦人雜賦與荀子賦篇屬于同一種文體類型,而荀子之所以寫作這樣的文體,正是他入秦後受到秦人流行這種文體的影響。不過,金德建先生并不以為此賦是荀子所寫,推論以為荀卿弟子李斯所作,這個意見推測成分太多,沒有任何證據,我們不取。
秦雜賦今已不傳,《漢書·藝文志》賦類列有四類,第四類是雜賦,但秦雜賦不入從名稱上看相同的第四類,卻入于荀卿賦類,說明秦雜賦的“雜”并非文體雜亂之“雜”,當如《文選》詩類中“雜詩”之雜。按照李善的注,是不拘流例的意思,五臣注為“興緻不一”,是說其文體雖然是詩,但興緻不一,所以總列為一類,稱為雜詩。秦雜賦也是如此,其特征是産生于秦地的賦,但非一人、也非一類,而總體特征又與荀卿賦相類,故總稱“雜賦”。至于第四類,從《漢志》所列名稱看,有客主、雜行出、頌德、雜四夷、兵賦、雜中賢失意、雜思慕悲哀死、雜鼓琴劍戲、雜山陵水泡雲氣雨旱、雜禽獸六畜昆蟲、雜器械、草木、大雜、成相雜辭、隐書等等。與前三類明确有主名者完全不同。此類作品不僅無主名,甚至不知産生于何時、何地。秦雜賦應該也屬無主名者,但其能入于荀卿類,可能是與荀卿類賦特征相類,此外,這一類作品可以明确定為秦人所作,因此并非如第四類雜亂無可統例,甚至為漢人所作有關。因此,我們認為,秦人雜賦當與荀子的賦相類,荀子利用當時民間流傳的俗體略為加工,鍛煉成篇,題名曰賦。賦的命名,或當時在民間已經有這種稱呼,荀子取賦之名,而又據自己所作文主題,分别加以禮、知、雲、蠶、箴等題。當時在民間流傳的賦,應該包含了多種形式的說唱文,如成相等都可稱為賦。其通俗的形式并不入文人之眼,但在民間流傳卻很廣,為下層人所熟悉。所以秦人在統一天下之後,樹立政令,便廣為利用這種形式宣傳政府的政策,如睡虎地秦簡之《為吏之道》等便是。秦人不重文學,但雜賦卻盛極一時,這與秦地文明化不如東方六國、文風不盛有關。就地域看,秦地處西北方,既不如東方六國之重經學,亦不如南方楚人之重文辭,因此,這種雜賦在秦時主要流傳在秦地為主的北方。及至漢統一天下,地處東方徐楚的劉姓入主長安,原東方各諸侯國之才智之人亦多彙聚于長安,應該對秦人雜賦有所了解。這種雜賦雖未必能入東方文人眼目,但他們應該知道熟悉了這種文體,因此也能作為文獻入藏于漢之中秘。這種文體應該在民間會有流傳和使用,但被視為俗文,不一定會被士大夫看重,故傳世文獻也不加記載。
這種被稱為賦的文體,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征,就是它的包容性,即它能夠将先秦時期的詩、書等文獻之外各種不同的押韻的俗文體都包括在内,因此它的實用性強,這在文體正在處于發展時期的秦漢時,是一個很好的能被士庶接受的條件。漢之初,士人可能不會看重這種俗文體,但對漢代初年的士人來說,他們有政治和社會現實生活的多種需要,官府規定的文體,如箋、奏、表、疏等,遠遠不能滿足他們日常生活的需求,因此,這種能夠包含多種形式的雜賦文體,應該能夠提供他們在不同場合中使用。比如前舉《韓詩外傳》所記孔子弟子遊景山時所賦之文,則是利用了這種雜賦形式而賦以政事内容。正因了這個原因,漢初因文體特征不明顯,因此它便與許多鄰近文體相混,或者說,《詩經》以後,除散體文以外,一些押韻文,也都可稱為賦。如“成相辭”、諧隐文、頌等。按,漢人往往以賦與頌并提,如《漢書·淮南王傳》說武帝每宴見劉安,“談說得失及方技賦頌,昏莫然後罷”。又如《枚臯傳》說:“臯不通經術,诙笑類俳倡,為賦頌,好嫚戲。”這都是賦頌并提,是以頌為賦也。《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記相如撰《大人賦》奏上,說:“相如既奏大人之頌,天子大悅,飄飄有淩雲之氣,似遊天地之間意。”(33)這是直接以頌稱賦了。又《漢書·王褒傳》稱:“太子(宣帝太子)喜褒所為《甘泉》及《洞箫》頌,令後宮貴人左右皆誦讀之。”(34)按王褒有《洞箫賦》,載《文選》,後人不明白漢人關于賦與頌的理解,以為王褒《洞箫賦》以外,又有《洞箫頌》,其實是誤識。同樣這裡的《甘泉》也應是指賦,而非頌。這些文體與漢賦相比,應該說界限還是可以區别的,但像賈誼等辭一類的賦,雖與枚、馬不同,但也标賦名,因此後人有以騷體賦名之的,其實亦示區别而已。
雜賦先在秦地流行,漢朝建立以後,因建都于西京,故漢朝文人頗有吸收借鑒。從漢東方朔、枚臯等人常有诙諧一類作品看,似乎可以看出這種文體的影響。前引《漢書·枚臯傳》說他“為賦頌,好嫚戲”。又說:“其文骫骳,曲随其事,皆得其意,頗诙笑,不甚閑靡。凡可讀者百二十篇,其尤嫚戲不可讀者尚數十篇。”(35)大概都是指這種雜賦的文體。這一類賦系漢人所作,雖從秦雜賦來,但與秦雜賦又自不同,因此《漢書·藝文志》将其與秦雜賦分别開來,單立雜賦一類。
五、漢賦文體的形成
結合上文讨論,在以下關于漢賦文體形成的讨論中,我主要想就三個問題展開:一、《楚辭》是如何影響到漢賦的;二、北方的雜賦是什麼樣的形态,在賦文體形成過程中占據怎樣的地位,起到怎樣的作用;三、縱橫家文與賦是什麼樣的關系,它是如何在賦體成立中發生作用的。
上言楚辭在漢時主要在南方流傳,至少在漢文帝時,故楚之地人比較熟悉楚辭。景帝末吳地遊士枚乘等去吳遊梁,可為楚辭北傳的文獻記載。楚辭傳至朝廷,并令北方文士所知,當以劉安上武帝《離騷傳》為有案可稽之文獻。朱買臣當也是此時以名《楚辭》而入朝。
至于雜賦,則主要流傳在秦地,熟習者當是秦人。漢朝建立後,東方士人入長安,應該對此種文體有所熟悉。雜賦沒有流傳下來,當與荀卿五賦以及成相辭、諧恢隐語等相合,此種文體長于唱誦,但亦長于鋪叙風物。荀卿五賦,雖有寓意,然形式為詠物,故鋪寫物狀為此文體功能,它與楚辭之長于寫情抒懷不同。故楚辭與雜賦結合,即漢大賦主要成分。
宋玉有賦,但除了《九辯》外,其餘皆有争議。若《高唐》《神女》等長篇鋪叙物色,又以賦名篇者,似不當産生于戰國末。又,1972年山東臨沂銀雀山漢墓所出竹簡,有20餘枚标題為“唐勒”的殘簡,當代學者或以賦名之,然簡題并未标賦名,可見是今人臆度。據整理簡報,1号墓的下葬年代在公元前140至前118年之間,2号墓下葬年代在前134至前118年之間。竹簡字體屬早期隸書,當是公元前179年至公元前118年(西漢文、景至武帝初期)寫成。但書寫時間的判斷,跨度還太大,很難構成對我們判斷《楚辭》北傳時間的質疑。此外,“唐勒”既為篇題,則此篇是否即唐勒所作,尚待研究,因此簡文的性質還有待進一步讨論。
楚辭與雜賦結合,産生如梁孝王門客所作莬園賦、柳賦等,但不能成為長篇,大賦的産生并成為規模,主要是縱橫家文經絡其中的作用。縱橫家産自戰國,秦滅六國,縱橫之士亦受打擊,值秦之時,潛伏于東方六國。至楚漢反秦,縱橫家遂起而穿梭于各方勢力之間,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有的人如蒯通、郦食其也成名于一時。漢定江山後,縱橫家分化,一部分栖身于地方諸王,成為門客,尤其是大國之客,往往蠢蠢而動,仍然保留着戰國縱橫家的遺緒,為個人私利而謀。也有栖身于朝廷大臣家者,如绛、灌門客,則是戰國遊客末流。以文才顯者,有兩類,一類是上智者,如陸賈、賈誼、陳平,既有儒家學術,又有縱橫家之文辭,能以此為國家效力。另一類則變而為辭賦之士,因朝廷不好文辭,遂亦托身于地方諸王。如枚乘、鄒陽等。他們熟習縱橫文辭,亦熟習楚辭,當他們北之梁之後,因梁孝王建宮室台館,應命詠物,遂以楚辭及雜賦結合而為一體,亦名為賦。但此類賦題材小,且規模不大,不能引起注意,直至枚乘在《反淫》基礎上改寫為《七發》,以及司馬相如寫作《子虛賦》,以縱橫家文經絡其中,大賦規模始成。
讨論如下:
漢賦的正式成立,一般認為是以枚乘《七發》為代表。将《七發》視為賦,是今人的理解,事實上,直到南朝蕭統編《文選》仍然單立一體,而沒有放在賦體内。《隋書·經籍志》亦将七體類編在箴、銘、誡、贊之體後,皆與賦不相關。漢代班固《兩都賦序》曆數漢武帝、宣帝時作賦之人,不數枚乘,不過他在《漢書·藝文志》屈原賦類中,卻又列入枚乘,這可能與前面所說的漢人關于賦的大觀念所緻。從文體辨析的角度看,自漢魏乃至元明,七體亦未納入賦類。但至清代姚鼐編《古文辭類纂》,提出新的看法,他說:“辭賦類者,風雅之變體也,楚人最工為之,蓋非獨屈子而已。餘嘗謂《漁父》及楚人以弋說襄王,宋玉問遺行,皆設辭無事實,皆辭賦耳。太史公、劉子政不辨,而以事載之,蓋非是。辭賦固當有韻,然古人亦有無韻者,以義在讬諷,亦謂之賦耳。”(36)這個觀點不同于蕭統以下之文體辨析家,但卻與漢人認識相符。姚鼐辭賦類不僅收錄了屈、宋楚辭,還收錄如淳于髡的《諷齊威王》、莊辛的《說襄王》、東方朔的《答客難》、司馬相如的《難蜀父老文》《封禅文》、揚雄的《解嘲》《解難》等等,這個認識就本質上與我前文所說相合,即漢代士人除了熟悉的五經文獻以及公府應用文體外,其因政治社會現實生活需要産生的文體要求,隻能另外尋找合适的文體,而這些文體都帶有鋪叙和騁辭的特征。不過,姚鼐以為不必以韻否為限,但從賦在民間産生的情形看,戰國末及秦,乃至漢初,還是以押韻合于說唱為主。姚鼐所認定的《答客難》一類,其實是漢代士人以戰國縱橫家文與賦結合而創建的一種新文體。這個文體從性質上看,與賦的鋪陳揚厲相合,因此姚鼐将其視為賦,是有道理的。章太炎先生其實繼承了姚鼐的說法,他是從騁詞論縱橫家文合于賦體的。姚、章之論,從本質上說明了縱橫家文與賦間的關系,不過,盡管賦體是《詩》不作之後出現的以鋪張騁詞為特點各體文的總稱,但若區分文體,還是應将縱橫家文的騁詞和《楚辭》的騁詞等區分讨論。毫無疑問,縱橫家文是賦體發展的重要條件,而縱橫家的活動,則是尤其值得關注和讨論的。
我的意見是,在賦的發展過程中,漢初的縱橫家文人是關鍵。漢代初年士人所受最多影響的是戰國縱橫家文,這從賈山、賈誼、陸賈、晁錯等人的文章,明顯可見。縱橫家文鋪張排比,縱橫捭阖,最稱漢人之心。尤其漢初士人多懷梗概情懷,關注國是,所言多興亡之事,故雖排比辭句,并不以博文繁飾為意,這與漢武帝時賦家不同。縱橫家是戰國時顯著的士人階層,他們以個人的才學,穿梭于各諸侯國之間,馳騁說辭,不日間便可位至卿相,纡青拖紫,因此縱橫家在當時頗為讀書人所羨慕。但随着秦皇統一天下,縱橫家失去了用武的場所,勢消焰息,但并沒有完全滅迹。我們在秦漢的戰争中,時常可以看到縱橫家的身影。如郦食其、蒯通便是著名者。再如《漢書·張耳陳馀傳》中的厮養卒、《鲸布傳》中的随何,都有縱橫家的身影。而明言學縱橫短長之學的如主父偃、邊通等,更是漢代縱橫家的代表,《漢書·藝文志》便将主父偃列于縱橫家。但随着漢定天下,這些縱橫家徹底失去了場所,但我們在漢之諸王的身邊,還是看到了具有縱橫家性質的人群。如淮南王、吳王、梁王門下諸客,無疑有許多是學縱橫之術的人。《漢書·藝文志》著錄漢之縱橫家者流有《蒯子》五篇,案,《漢書》本傳記其論戰國時說士權變,亦自序其說,凡八十首,号曰《隽永》。鄒陽七篇、主父偃二十八篇、《莊安》一篇、《待诏金馬聊倉》三篇,所錄僅此數人而已,蒯通本燕人,遊于齊,故高祖稱為齊之辯士。生當楚漢相争之時,故頗能以舌建奇功。蒯通是戰國策士在漢初的代表,楚漢角立,雖與戰國形勢複雜多變不同,但尚能為辯士提供舌囿,供其周遊棋峙諸方之間,亦往往建奇功。及至漢天下已定,策士失去了遊說的場所,漢家制度一定,朝廷不喜無用之策辭,故縱橫家反覆之技無可施用,故改而栖于地方之諸王。漢初遊于地方諸王的士人,人數衆多,成分亦雜。有的仍然延續戰國縱橫家操弄權術、炫辭呈才、蠱惑人主的傳統,希冀能在政治角鬥中發揮作用,從而取得個人利益。《漢書·淮南王安傳》記有客說王曰:“今慧星竟天,天下兵當大起。”此客當即此種縱橫家流。《傳》又記曰:“王心以為上無太子,天下有變,諸侯并争,愈益治攻戰具,積金錢賂遺郡國,遊士妄作妖言,阿谀王,王喜,多賜予之。”(37)于此可見漢初諸王窺廁王室,而遊士則有尋釁以動者。此種遊士擅于說辭,往往直陳利害,直取人心,仍存戰國策士遺風,如濟北王門客公孫玃即是(38)。本來縱橫家以權變及利害刻削成技,故修辭不以誠立,務求其能說動人主,因此炜烨其說,張皇其辭,鋪張揚厲,不一而足,要之,騁辭是其特征。随着大漢王朝日益強盛,地方諸王雖有觊觎王權者,亦招士養士,以逞其異志。另外一種則與此不同,他們依靠個人熟知古事及善于判斷形勢、審度輕重的才能,以上客為期許,其所以依附于諸王,主要是朝廷不喜文辨之士,即使有機會也不過郎吏等,不如為大國上賓,如枚乘,景帝召拜為弘農都尉,但他“久為大國上賓,與英俊并遊,得其所好,不樂郡吏,以病去官”。再如司馬相如,他以赀為郎,景帝時為武騎常侍,但見到梁孝王門下諸士如枚乘、鄒陽後,遂以病免官,樂得遊梁為客。漢初諸王稱大國者,有淮南、吳、楚、齊、梁,諸王皆能養士,而士多縱橫者流,這與鄒、魯、河間重經術不同,故《漢書·鄒陽傳》說:“鄒魯守經學,齊楚多辯知。”(39)辯知者即馳騁文辭之士。我們看淮南王劉安門客既著書,亦有辭賦。《漢書·藝文志》著錄淮南王賦八十二篇,群臣賦四十四篇,可見其門下辭賦之士之盛。再如吳王,枚乘、鄒陽、嚴忌皆先遊吳,後始遊梁。梁孝王自以文帝少子,為太後所寵,《漢書》本傳記他“築東苑,方三百餘裡,廣睢陽城七十裡,大治宮室,為復道,自宮連屬于平台三十餘裡。”“招延四方豪傑,自山東遊士莫不至。”(40)梁王廣治宮室園囿,促建了辭賦寫作的動機,其門下諸客,既有奇術詭謀者,亦有辭賦之士,而辭賦之士實即縱橫家的變種。奇術詭謀之士專心于權謀,辭賦之士則借宮室園囿逞才。章太炎先生《國故論衡·辨詩》所言極精辟。他說:“武帝之後,宗室削弱,藩臣無邦交之禮,縱橫既黜,然後退為賦家。”(41)縱橫家在漢代轉變為辭賦之士,并以文辭為其遊諸王的長技。因此,在漢賦的寫作和文體的成立,主要是由漢代縱橫家文人完成的。
值得注意的是,我們看到,梁孝王時,當枚乘、鄒陽、司馬相如等人聚在一起時,“辭賦”一詞便開始大量使用了。如《漢書·枚乘傳》說枚乘“複遊梁,梁客皆善屬辭賦,乘尤高”(42)。這是孝王二十九年,即景帝前元七年時事,枚乘遊梁,《通鑒》系在景帝前元二年,至此約五年時間,枚乘諸人已經成功在梁國以寫作辭賦并引起了朝廷文人的注意,因此,司馬相如才在梁孝王入朝時,因慕枚乘諸人而棄官遊梁。梁孝王二十九年之前枚乘諸人所寫辭賦有哪些作品,是什麼樣的面貌,尚不得而知。《西京雜記》卷四記梁孝王遊于忘憂館。集諸遊士各使為賦,其中未有司馬相如,或此遊在二十九年之前。觀諸士所賦,皆詠物之作,且寓隐意,與荀卿賦略相似,賦文以四言寫物居多,往往帶以楚辭句式,似是辭與雜賦的混合體,或是枚乘諸人集諸梁國後,受雜賦影響所創新體,可視為大賦産生的前奏。
梁國是研究辭賦不可忽略的地方,賈誼是漢代朝廷文人中最早知道屈原的人,他從長沙到梁國,可能會把《楚辭》帶過來。但當漢文帝時,這種作品在梁國也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所以沒有見到相關的記載。其後枚乘諸人從吳國來,他們在吳時應該熟知《楚辭》了,當他們遊梁後,自然會以楚辭作為寫作的基礎。但《楚辭》抒寫個情志較為合适,若托谕寄諷,或鋪叙風物,可能不如雜賦,所以當梁孝王廣建宮室館閣平台,并要門客們歌詠時,他們就要創造一種新的文體了。《西京雜記》所記枚乘諸人賦,就是這種背景下創作的新文體。
《西京雜記》所記諸賦,規模狹小,題材内容也很平庸,并不足以引起人們的注意,但當枚乘創作寫出了《七發》,以及司馬相如寫出了《子虛賦》,其規模體制恰與漢武帝王朝奮發有為的氣象相合,因此帶來了文體上的革命,标志着漢大賦的成立,也為武帝朝在潤色鴻業的要求上建立了恰當的文體。
枚乘的《七發》寫作于何時,學術界有争議,我的意見是,不排除寫在梁孝王時,其在吳時确曾寫過類似《七發》的作品,這就是北大所藏漢簡《反淫》。《反淫》的内容與《七發》多數相合,不僅涵《七發》所言七事中的六事,文辭字句亦多相符,僅辭句順序有變化而已。但《反淫》所叙不止七事,而至少有十四事,尤其是《反淫》沒有觀濤的描寫。在現存的《七發》結構裡,觀濤一段最為人所稱道,但大家似乎都沒有注意到觀濤的文字與全文結構不甚相合,其篇幅明顯較其他六事博繁且精彩富豔,尤其是極寫濤水之種種情狀聲态,令人心魄振動。隻此一節,後人郭璞、木華則敷衍為《江賦》《海賦》,結構全以此為藍本,因此,結合《反淫》,我認為觀濤一段是枚乘在《反淫》的基礎上添加上去的,觀濤一段文字應晚于其餘六事的寫作。《反淫》的作者不能确知,但觀其涵蓋《七發》,應當與《七發》有關系。又由于《反淫》羅列達九事之多,明顯是七事還未固定前的藍本。《反淫》未以數字标題,則見作者命題還是根據内容而定,至枚乘固定七事後,或枚乘定名為“七發”,或後人更定,已不能明了。《七發》以吳客說楚太子鋪展全文,《反淫》則以魂魄對話構成。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如果枚乘《七發》寫于吳王時,且谏吳王謀反事,内容敏感,應該不會直接以楚太子和吳客生題,而像《反淫》中以魂魄對話,則沒有這個擔憂。以魂魄對話構結全文,既合《漁父》傳統,亦與戰國以來問答體有關,這也是漢人依據文與辭兩種文體改造後所創的新體(43)。
此外,無論《反淫》還是《七發》,所言諸事皆簡明扼要,含諷谕之意,但像觀濤一段,則與這個主題脫節,而純粹是辭人騁辭誇物露才之作。因此,若說是《七發》實際上是枚乘到梁國以後,與諸辭賦之士切劘研讨,對《反淫》重加編寫的作品,也是可說得通的。枚乘此時與司馬相如、鄒陽諸人,結合楚辭、縱橫家文,以及北方流傳的可以唱誦的雜賦,遂創為一新文體,概名之曰賦。《七發》因是在《反淫》基礎上改寫,故不名為賦,但其改寫可能在《莬園賦》之後。可作為參照的文獻,是司馬相如在孝王二十九年,即前149年遊梁,居數歲而作《子虛賦》,是見具有大賦規模的賦體,包括《七發》體的形成,應該是這個時期成立的。而據《西京雜記》所載,梁孝王諸客所寫賦,多為詠物賦,這與枚乘的《七發》不同,也與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不同,應該與秦雜賦文體更相近。這說明成立于梁孝王時的賦,雖有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也有諸客所作的詠物雜賦,其總名都是賦。由于司馬相如的賦更具規模,影響更大,尤其是武帝的喜愛揄揚,遂使得這種賦廣為人傳,并成為漢賦的代表作,其餘賦體則漸漸湮沒不聞了。
從上讨論的結論是,漢賦文體的形成,由多重因素構成。就文體說,戰國末以來流行于民間的說唱文體,總名為賦,至秦發展成為具有特征的秦雜賦。這種文體流行于以秦為中心的西北地區。漢代取得政權以後,東方士人入漢中,對這種文體有所熟悉,士庶中應該有所使用。與此同時,戰國以來的縱橫家并未消歇,在秦漢戰争中,随處可見縱橫家身影。他們慣于使用的縱橫策文,在秦漢之争中一直在發揮作用,而當漢得天下,縱橫家文仍然是當日士人擅長的文體,從陸賈、賈誼、晁錯等人文可以見出。這種以騁辭為特征的文風,影響産生了多種文體,如問答體、辯難體,甚至書疏等。縱橫家文在他們手裡,又在漢代一統政權中得到了新的發展,他們以之論國是,辯存亡,排闼推阖,氣勢揚厲。這種文體寫作主要表現在朝廷文人身上,至于遊于諸王門下之士,則無如此宏達眼光和氣局,往往以文辯為諸王所喜,故由遊士變為辭賦之士,他們将流行于楚地的辭和漢初以來未衰歇的縱橫家文,以及秦以來在北方流行的雜賦結合起來,遂創出賦體。其中由于司馬相如《子虛賦》更符合漢人美學要求,遂成為漢賦的代表作,并被視為漢賦成立的标志,其實過程并不如此簡單,而如上所言複雜得多。
①範文瀾:《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34頁。
②《論語·子路》,《十三經注疏》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96頁。
③範文瀾:《文心雕龍注》,第137頁。
④《漢魏六朝辭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6頁。
⑤曹明綱:《賦學概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6頁。
⑥洪興祖:《楚辭補注·離騷》引,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0頁。
⑦範文瀾:《文心雕龍注》,第134頁。
⑧丘瓊荪:《詩賦詞曲概論》,北京:中國書店1985年版,第139頁。
⑨《章氏遺書》本,據吳興劉氏嘉業堂刊本影印,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106頁。
⑩章大炎:《國故論衡》,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28頁。原标點有誤,今改正。
(11)馬積高:《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9頁。
(12)參見《遊國恩楚辭論文集·楚辭概論》,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88—94頁。
(13)參見馬茂元:《楚辭選·離騷解題》,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
(14)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隐、張守節正義:《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492頁。
(15)《史記》,第2484頁。
(16)《史記·屈原賈誼列傳》記賈誼曾被漢文帝召回朝廷,對談宣室,但居長安時間甚短,不能作為這時已經将《離騷》傳回長安的根據。
(17)班固撰、顔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145頁。
(18)《史記》,第3300、2482頁。
(19)參見班固:《離騷序》,王逸《楚辭章句》引。
(20)王念孫:《讀書雜志·漢書雜志》“離騷傳”條,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96頁。
(21)此段材料及論證參見楊樹達《離騷傳與離騷賦》,《積微居小學述林》卷六,北京:中國科學院出版社1954年版,第257—262頁。又參見餘嘉錫《目錄學發微》四《目錄書之體制二·叙錄》,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43—44頁。
(22)《漢書》,第1668頁。
(23)《漢書》,第2791頁。
(24)劉躍進:《秦漢文學編年史》系于武帝元朔三年(前126),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157頁。
(25)《漢書》,第2503頁。
(26)核諸文獻,班固之前言詩六義者,有《周禮》和《毛詩序》,然若為《周禮》,似不應略稱“或曰”,故頗以為班固實用《詩序》,但《毛詩》在班固時尚不顯,因此《漢書·藝文志》也僅稱“又有毛公之學”,是班固對《毛詩》所知甚少的緣故。
(27)賈公彥《周禮注疏》說:“凡言賦者,直陳君之善惡,不假外物為喻,故雲鋪陳者也。”按,此《疏》“不”字阮元《十三經注疏》本作“更”,無校,《四庫全書》本作“不”,當以“不”字為是。
(28)《士禮居叢書》本,清嘉慶黃丕烈讀未見書齋刻。
(29)韓嬰撰、許維通校釋:《韓詩外傳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68頁。
(30)參見拙文:《賦的來源及其流辯》,《上海師範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3期。
(31)章太炎:《檢論》,《章太炎全集》第三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507頁。
(32)參見金德建:《古籍叢考》,《中華文史精刊》,北京、上海:中華書局、上海書店1986年版,第52—53頁。
(33)《史記》,第3063頁。
(34)《漢書》,第2829頁。
(35)《漢書》,第2366、2367頁。
(36)姚鼐:《古文辭類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6—17頁。
(37)《漢書》,第2146頁。
(38)《漢書·鄒陽傳》,第2356—2357頁。
(39)《漢書》,第2353頁。
(40)《漢書》,第2208頁。
(41)《章故論衡·辨詩》,第128頁。
(42)《漢書》,第2365頁。
(43)關于《反淫》的研究,參見傅剛:《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反淫〉簡說》,《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春秋左傳》校注及研究”(項目編号:15ZDB071)的階段性成果。
來源: 《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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