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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畫題詩

生活 更新时间:2024-09-04 10:25:02

施錡

“歲朝”一詞的涵義,自漢代至魏晉南北朝有所變遷。今天所理解的歲朝一般指農曆正月初一。

以歲朝為主題的繪畫涉及花鳥、人物和山水三種畫科。其中山水類的歲朝圖,可稱為“歲朝山水”,表現山水村居之中的歲朝活動,在三種畫類中最具詩意。本文梳理了自明代晚期以來畫史上比較有代表性的山水類歲朝圖,可知歲朝山水圖所繪并非是全然真實的鄉村場景,而是一種既帶有理想色彩,又具備日常情感的桃花源式的生活,寄托的是自古以來人們對團圓、和諧、熱鬧和歡樂的期許。

“歲朝”一詞的涵義,自漢代至魏晉南北朝有所變遷。東漢鄭玄為《尚書大傳》作序,其中提到“自正月盡四月謂歲之朝”。南朝宋時期範晔《後漢書》中載:“歲朝會集衆生,講論終日”,李賢注:“歲朝,歲旦。”此時“歲朝”之意指的是今天所理解的正月一日。以歲朝為主題的繪畫涉及花鳥、人物和山水三種畫科。花鳥類的歲朝圖,一般稱為“歲朝清供”。繪制各類吉祥花果和清玩器物,往往出現于宮廷繪畫之中。人物類的歲朝圖,多有嬰戲、鐘馗等形象,面貌熱鬧滑稽。山水類的歲朝圖,可稱為“歲朝山水”,表現山水村居之中的歲朝活動,在三種畫類中最具詩意。

目前所能見到的歲朝山水圖主要在于明代晚期,約16世紀晚期至17世紀中葉。較早期的作品,有上海博物館所藏的周文靖(不詳—1463)的《歲朝圖》,不過這件繪畫的定名實際上是出于乾隆皇帝弘曆(1711—1799)之手。因右上有乾隆在庚子年(1780)歲朝後一日的題跋:“良田廣宅富人居,樂歲三元慶有餘。崔榻已欣紛置笏,賈門早蔔喜充閭。庭前柏子蒼宜盞,瓶裡梅花香滿裾。比戶盈甯關治理,希哉緻此正廑子。庚子新正二日禦題。”學者黃小峰在《周文靖〈歲朝圖〉:下班後的明代官僚》一文中提到,這可能是一件明代官員雅聚的場面。該畫曾被古董商添上“馬遠”僞款,并在《石渠寶笈續編》中被載為馬遠《歲朝圖》,後來研究者在左上角發現了“周文靖”的印,方知該畫并非馬遠之作。據載,周文靖字叔理,号三山,為福建莆田人(一說長樂人),明代宣德年間宮廷畫家,與李在(不詳—1431)、戴進(1388—1462)、謝環(1377—1452)等同待诏仁智殿。畫中呈現一處座于松林之中的院落,遠處暮霧彌漫,掩映出樹梢樓台,又有山嶺隐現于後,頗有南宋之風。畫中人物身着袍服,頭戴烏紗,儀容整肅,舉止典雅,正赴主人家拜會,堂屋内幾位士人相互作揖,交談。全畫以墨筆勾勒,以花青、赭石渲染,局部加以淡彩,具有古雅之感,但與宋畫相比,仍顯出明代宮廷畫作工整中帶有疏秀的筆墨氣息。畫面的圖式,人物的拜訪和聚會活動,很接近《夢粱錄》卷一中所言的“士夫皆交相賀,細民男女亦皆鮮衣,往來拜節”的場面。山水與宅院的圖式,也與後世流行的歲朝山水圖頗有相通之處。

山水畫題詩(歲朝時節的山村隐居)1

明代,周文靖,《歲朝圖》,軸,絹本設色,138.5x72厘米,上海博物館藏。

被乾隆所定義的周文靖《歲朝圖》,顯示出一派端莊和整肅的氛圍,但似乎現實生活隔着一層似有似無的薄霧,雖然畫中有喜慶氛圍,但顯得節制而文雅。真正表達尋常人家過年喜慶之感的歲朝山水圖,則出自明代中晚期的文人職業畫家之手。這一時期的畫家群體與以往有所不同,出現了一系列具有文人特質的職業畫家,如李士達(1573前—1620後)、盛茂晔(生卒年不詳)、袁尚統(1590—1666後)等。這些畫家大都活動于蘇州一帶,他們通曉詩書,長于書畫,部分還有科舉經曆,因此他們的畫作既具有文人特質,但又帶有職業畫家的精工良技,可謂是最為詩意的民間歲朝圖。

在歲朝山水圖的生成方面,晚明蘇州一帶的畫家李士達,是一位非常重要的畫家。《明畫錄》卷一載:“李士達,号仰槐,吳縣人,長于人物兼寫山水,能自愛重,權貴求索,雖陳币造廬終不可得。萬曆間織珰孫隆在吳聚衆史,鹹屈膝,獨士達長揖而出,尋為收捕,以庇者獲免。年八十,碧瞳秀腕,舉體欲仙,此以品勝者也。”《畫史會要》載:“李士達,字仰懷,蘇州人。”可見李士達是一位具有文人品格的職業畫家。雖然在整個明代畫史而言,李士達并非最出名的畫家,但他的歲朝山水圖對後世影響頗大,卻是人們所沒有着重提及的。

較早期的李士達的歲朝山水圖,是在日本靜嘉堂美術館所藏的李士達在萬曆四十三年(1615)所作的《歲朝題詩圖》。該畫展現了元日的民間景象,在水村的庭院之中,有兩位頭戴巾帽的長者正在題詩,一位童子正在向一位長者上茶,柴門中又有一位柱杖長者前來訪客。屋後是李士達頗有特色的柳枝,呈現向上生長的V字形,畫面上部三分之一空出,可能留作題寫詩文之地。畫中的童子在庭院中燃放爆竹,正如《荊楚歲時記》: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先于庭前爆竹。其上還有李士達的自題:“今朝元日試題詩,又簇辛盤舉一巵。楊柳弄黃梅破白,弌年歡賞動頭時。萬曆乙卯元代試筆于石湖村舍,李士達。”钤“李士達”白文方印,“通甫”白文方印。此詩收錄于清代太倉陸時化(1784—1789)《吳越所見書畫錄》卷三所著錄的《唐六如近作》,包括八首唐寅所書之詩,其中《人日》詩正是:“今朝人日試題詩,更簇辛盤暖酒巵。楊柳弄黃梅破白,一年歡賞動頭時。”此處将“人日”改為了“元日”,另将“暖酒巵”改為“舉一巵”。李士達筆下的歲朝山水,相比周文靖之作,仿佛更有節日的氣息,人物形象顯得幽默诙諧,畫中沒有了整肅的士人,主要是長者和童子,在民間,長者是長壽幸福的象征,童子則是多子歡樂的源泉。除此之外,在畫中增添了帶有季節性的暗示。如士人頭上的類似的軟巾風帽,下擺偏長,有保暖功能,類似的樣式也曾出現在五代趙幹的《江行初雪圖》中,展示的是民間文人的冬日裝扮形象。再者,庭院前後的樹木雖然枝條茂密,但沒有任何樹葉,也暗示了畫面的節令。

山水畫題詩(歲朝時節的山村隐居)2

五代,趙幹,《江行初雪圖》局部。

山水畫題詩(歲朝時節的山村隐居)3

明代,1615年,李士達,《歲朝題詩圖》,軸,紙本墨筆淡彩,136.5x55.1厘米,日本靜嘉堂美術館藏。

另一件李士達所繪的《歲朝村慶圖》,是歲朝山水中的精到之作,現藏于故宮博物院。畫家落款為:“戊午(萬曆四十六年,1618)臘月寫于石湖,李士達。”下钤“李士達”、“通甫”、“石湖漁隐”三方白文印。成書于嘉慶二十一年(1816)的《石渠寶笈三編》中記載,李士達《歲朝村慶圖》一軸,其上畫“水村山郭,松塢柳溪,歲晚雞豚,春初杯茗。”本幅還有乾隆在1776年的題詩:“東郭遠西墅,山家接水村。春陰慶老幼,豐歲足雞豚。三代遺風在,一時深意存。治民無别術,饑飽俾寒溫。丙申歲朝明窗禦題。”钤有乾隆、嘉慶和宣統時内府鑒藏印多方。據學者盛忠強的研究,所謂歲朝村慶之名,最早即出現于乾隆的這首題畫詩中,該詩收錄于《禦制詩集·四集》,題為《李士達歲朝村慶》。

這件《歲朝村慶圖》中表現了吳中一帶人家元日的諸多習俗。畫中人物比例相比水村建築略大,體型圓渾,這是李士達畫人物的特色。水濱旁的V字形垂柳,也是李士達畫樹的特色。兩棵喬松是為山水中常見構圖,枝條下垂并有程式化特點。村中人家,長者訪友宴飲,兒童燃放鞭炮,顯示出一派節日慵懶富足的風俗人情。長者頭戴幅巾,身着寬袍大袖的道服,頗有高逸之感。這類村野人物與宋代的風俗畫有所不同,人物分為士人和童子兩類,并無具體特征,相比實際的村居生活,表現的是世外桃源的理想化村慶場面。

在這件畫作中,李士達似乎比此前更為得心應手,加入了諸多新春元日的習俗畫面。除了新春題詩外,還有“開門爆仗”。清代道光年間蘇州文士顧祿(1793—1843)所撰的《清嘉錄》中載:“歲朝,開門放爆仗三聲,雲辟疫疬,謂之開門爆仗。”庭院中童子帶着鼓和钹,應是《清嘉錄》中“新年”所載的雜耍諸戲表演。門前士人帶着童子前來拜年,一位挂着竹籮的童子正予另一位點心,有可能是《清嘉錄》中所載的過年時所出售和饋贈的春餅。左邊屋内兩士人正在交談,其後有一位童子,桌上放置一方形格盤,其中有彩色點染,可能為元日享用的春盤。畫面的右邊有一士人與童子正在撥弄炭爐。清代道光年間蘇州文士顧祿(1793—1843)所撰的《清嘉錄》中載“歡喜團”:“圍爐中燒巨煤墼,曰歡喜團,凡歲朝元宵而止。”有歡喜過年之意。柴門前有童子從竹籠中放出一隻雞,如《荊楚歲時記》:“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春秋》謂之端月。雞鳴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惡鬼。”“帖畫雞戶上,懸葦索于其上,插桃符其傍,百鬼畏之。”有趣的是,在左邊的屋子中有一供桌,其上有香爐和供瓶,其後則是鐘馗像。可能是由于鐘馗有迎福,驅魅之效,《夢粱錄》卷六中即載,除夜士庶家有灑掃門闾,去塵穢,淨庭戶,換門神,挂鐘馗,釘桃符,貼春牌,祭祀祖宗的習俗。《清嘉錄》卷一載:“元旦為歲朝,比戶懸神軸于堂中,陳設幾案,具香蠟,以祈一歲之安。”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明憲宗朱見深(1447—1487)作于成化十七年(1481)的《歲朝佳兆圖》,本幅右上方有明憲宗禦題:“柏柿如意。一脈春回暖氣随,風雲萬裡值明時。畫圖今日來佳兆,如意年年百事宜。”款署:“成化辛醜文華殿禦筆”,钤“廣運之寶”,可見元日挂畫鐘馗自宋代之後,也成為歲朝節令的懸畫習俗。屋後的兩株喬松,一株蒼翠,一株圍繞花藤,其後則為遠山,令人想起現藏遼甯省博物館,傳為南宋劉松年筆下的《秋窗讀易圖》,添加了隐居讀書的圖像内涵。

山水畫題詩(歲朝時節的山村隐居)4

明代,1618年,李士達,《歲朝村慶圖》,軸,紙本設色,132.9x64厘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山水畫題詩(歲朝時節的山村隐居)5

傳南宋,劉松年,《秋窗讀易圖》,冊頁,絹本設色,26x26厘米,遼甯省博物館藏。

可以見出,李士達實際上創造了一種相比宮廷畫風更有活力,更貼近日常的歲朝山水圖,畫中的人物從士人轉換為隐者,場景從宦門轉換為鄉村,生動地再現了吳中一帶元日的各種民俗活動。但其中也蘊含着便于職業畫家學習和複制的程式化因素,題詩的内容即為其中之一。就題畫詩而言,本應以詩論畫,但在此時開始,題畫詩反而成為一種構成類文人畫的圖像元素。事實上,在日本的《靜嘉堂明清書畫清賞》一書中,即提到李士達在1615年所作的《歲朝題詩圖》中的這首題詩,與台北蘭千館所藏的李士達《歲朝圖》、東京國立博物館所藏的盛茂烨《元旦試題圖》中所題的詩是同樣的。

據學者高美慶的考證,盛茂烨活躍于萬曆到崇祯年間(約1594—1640),從現存作品的款識來看,他字研庵,亦作念庵,号與華,長洲人(現蘇州市西南一帶),與李士達處于同一地域圈。現藏于弗利爾美術館的《潇湘八景圖冊》,即是盛茂烨與李士達等諸位吳地人士合作的成套冊頁。盛茂烨在天啟六年(1626)曾畫一件《元旦試題圖》,在枝蔓重疊的老梅枯樹下畫一座廳堂,兩位頭戴軟巾風帽的士人對坐,其中一位正在兩位丫角童子的展卷之上,書寫元日新詞。書字老者正在喝茶,一童子手端茶托,左邊一童子手持茶壺,地上拜訪一個炭爐。門前梅樹下一童子點燃鞭炮,兩個童子蒙耳,一派天真爛漫的元日景象。盛茂烨和李士達一樣,有疏密二種畫風,此畫屬于密體一類,與現藏大都會美術館的《山水六冊頁》的風格相近,兼有來自周文靖的幽靜視感和來自李士達的明快特色。畫面中水墨氤氲,映現出叢林之後的巨然風格的山巒,庭前則是小橋流水,是為江村之詩意。右上角題詩即為,“今朝元日試題詩,更簇辛盤暖酒巵。楊柳弄黃梅破白,一年歡賞動頭時。”落款為:“天啟丙寅臘月廿又八日寫。盛茂烨。”該畫整體而言一派宋人風貌,頗有古雅之意,亦可見這首元日題畫詩已經成為歲朝山水中的流行文化。

山水畫題詩(歲朝時節的山村隐居)6

明代,1626年,盛茂烨,《元旦試題圖》,軸,絹本墨畫淡彩,185.5x71.2厘米,東京國立博物館藏。(圖片來自《畫徵》微信公衆号)

在天津博物館還存有一件周道行所作的《歲朝圖》,周道行也是明代晚期蘇州一帶的畫家,活動于萬曆年間。康熙四十七年成書(1708)的《佩文齋書畫譜》中載:“周道行,吳縣人,以繪事知名。”清代彭蘊燦(1780—1840)所編寫的《曆代畫史彙傳》中載:“周道行,吳縣人,以繪事知名,山水人物,布景似張宏。”該畫的格局與李士達之作非常相似,在水邊繪一江村,堂屋中有老者、士人和童子,衆人圍爐暖酒,題詩,橋頭正有一風帽士人攜着捧琴童子前來訪客。在庭院中同樣有童子燃放鞭炮,在旁邊的廊中有童子擊鼓演藝,另一邊的窗後則出現了兩位仕女。屋後有兩株喬松聳立,樓閣中一士人正在眺望遠景,身後兩名童子手捧書卷,屋中後方還放置一個茶爐。畫作的人物體态雖不如李士達圓潤,但形象頗為相似,另服飾和活動也如出一轍。

該畫再次采用了與李士達、盛茂烨同款的題畫詩,在左上以篆書題寫:“今朝元日試題詩,更簇辛盤暖酒巵。楊柳弄黃梅破白,一年歡賞動頭時。”楷書落款為:“癸巳清和之初坐張氏齋頭寫。周道行。” 癸巳可能是萬曆癸巳年(1593)或永曆癸巳年(1653)。根據盛忠強的考察,由于上海博物館藏有周道行畫于崇祯壬午年(1642)的《歲朝觀賞圖》,癸巳更可能為永曆癸巳年(1653)。從畫面來看,這件作品滲入了一些不屬于歲朝山水的元素,如右邊的假山和亭子,應出現在園林畫中,左下角的仕女形象與其他人物沒有同一性,似乎有為“坐張氏齋中所寫”而另添之嫌疑。這間畫作中的喬松,樹木和人物形象,與李士達《歲朝村慶圖》有明顯的承續關系。

山水畫題詩(歲朝時節的山村隐居)7

明代,周道行,《歲朝圖》,紙本設色,151.7x80.5厘米,紙本設色,天津博物館藏。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件畫作上,有兩段乾隆的禦題:“圍爐獻歲聚春齋,椒盞辛盤一室皆,更有佳朋過略彴,任教稚子鬧庭階。柳黃梅白侵尋治,畫意詩情次第排。所喜能傳夫子志,老安友信少斯懷。癸卯(1783)新正禦題”“按,道行詩有今朝元日試題詩之句後,又識癸巳清和之初坐張氏齋頭寫語,殊不倫。唐德宗诏謂二月為中和節,蓋以二月為春之中時之和尚可,乃沈德潛訛中為清,遂以二月為清和,傅會割裂,于詞意皆無所取,向嘗有詩辟其謬,且即以二月為清和,亦與元日題詩義舛,惟意取熙恬,頗得老安少懷氣象,為可喜耳。詩成并識。”

此處又牽扯出一處公案。乾隆提到沈德潛(1673—1769)“訛中為清,以二月為清和”,并以“與元日時令舛”為理由進行了批駁。沈德潛是乾隆年間的詞臣,他确實在《說詩晬語》卷下九十五中提到,東漢張衡(78—139)《歸田賦》中有“仲春令月,時和氣清”,謝靈運在《遊赤石進帆海》中說:“首夏猶清和”,意思是時序四月卻猶餘二月景象,後人卻誤以為“清和”是指四月,如司馬光在《客中初夏》中有句:“四月清和雨乍晴。”這是一段對詩中時令的辨析,但乾隆卻大為不滿。在《初夏禦園雜言遣慮》中又提到“因為清和什,德潛說辟獨。”認為臆斷無據。事實上,沈德潛曾一度甚得乾隆寵愛,但乾隆二十六年(1761),他請乾隆為其編選的《國朝詩别裁集》作序,乾隆因其将身仕兩朝的錢謙益放在首位,錢名世名列其中和直書乾隆的叔叔慎郡王之名三件事大為惱怒,将沈德潛斥為“老而耄荒 ”,此時已種下了不滿的根源。至乾隆四十三年(1778),泰州舉人徐述夔的《一柱樓詩集》被舉報多有附逆之語,而沈德潛被查到為其作傳,并稱品行文章皆可為法,乾隆因此而震怒,追奪沈德潛的階銜,罷祠削谥,平毀墓碑。由此可見,至1783年,乾隆在周道行的畫作上連題兩跋,其實是借辨析節令問題,抒發耿耿于懷的情緒。

北京故宮博物院和台北故宮博物院還各藏有一件蘇州畫家袁尚統的《歲朝圖軸》。本幅款識:“丙申春日客于竹深處。袁尚統。”钤“尚統私印”(白文)、“袁氏叔明”(白文)印二方。圖繪山村一隅,諸多孩童在院中敲鑼、打鼓、放鞭炮,盡情嬉戲玩樂,屋内三位長者同桌對飲,觀看兒童嬉耍。樹石勾勒填色後皴擦,遠山以花青淡淡塗染,筆法穩健蒼老,畫風質樸古拙。丙申為清順治十三年(1656),雖然畫面内容與筆法,與李士達之作并不一樣,但水村格局,屋後喬松,都與歲朝山水圖式密不可分。值得注意的是,該畫與周道行之作一樣,很可能為客居他所的應酬之作,畫中庭院,石牆與庭院,似有借自實景之感。台北故宮這件則畫于辛醜年(順治十八年1661),款曰:“辛醜元旦,畫於竹深處,九十二翁袁尚統。”畫水村樓閣,新春訪客、爆竹、圍爐等。據楊新先生在《袁尚統生年辨析》中的考證,這件畫中的款書,與上海博物館所藏的同年的《枯木寒鴉圖》不似,後者款識為:“時年七十有二”,樹木山石也并非袁尚統一貫畫風,因此并非真迹。右邊則是乾隆禦題:“圍爐聚老友,柏酒歲朝延。人慶九旬壽,畫當百廿年。室家真宴矣,松竹更蒼然。看取兒童樂,門前吉報宣。辛醜(1781)新正。禦題。”他選擇辛醜年禦題,誤認為與該畫紀年相隔兩個甲子,由此也可反推出北京故宮所藏的《歲朝圖》其實作于袁尚統67歲之時。

山水畫題詩(歲朝時節的山村隐居)8

明代,袁尚統,《歲朝圖》.軸,紙本設色,縱107.8厘米,橫52.2厘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自萬曆至明末清初,可以看作是歲朝山水創作的繁盛時期。台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明代萬曆年間浙江嘉興畫家宋旭(1525—1606後)名下的《歲朝報喜圖》,畫水村,木橋上一士人與攜琴童子正前往訪客,一戶庭院中,堂屋前後有柳樹和梅樹,着巾士人正在題詩,戴冠士人正在讀書,二童子溫酒,持壺。旁室有童子抱着嬰孩,庭院中兩個孩童燃放爆竹。右上角有乾隆題詩:“圍爐賀歲坐毛齋,柏盞椒盤雜錯皆。序齒仍存酬酢禮,逢年且喜廪倉排。新春至矣舊春似,老者安之少者懷。别有步橋叩門客,相安耕鑿總吾侪。丁未(1787)新正禦題。”宋旭的活動時間與李士達相近。另一位吳門後期畫家劉原起作于崇祯五年(1632)的《歲朝豐樂圖》,圖式幾乎與宋旭的完全一緻。也作一水村茅屋,一持杖風帽士人正在過橋,屋前有一株巨大的喬松,一童子點燃鞭炮,屋中三名風帽士人圍爐飲酒,兩位童子持盞,屋後則是竹林。款曰:“壬申元旦試筆,劉原起。”乾隆右方題詩:“茅屋雖貧儉,也知度歲時。饒他一日樂,切我萬民思。爆響寒聲送,籸㷒暖意披。橋頭扶杖客,來督守歲詩。戊申(1788)新正禦題。”這兩件畫作的圖式和人物活動都極為相似,可能是畫家們臨寫模仿的産物,但又并非全無文人雅趣,由此可以看見畫史中較少提及的文人職業畫家筆下的樣貌。

山水畫題詩(歲朝時節的山村隐居)9

明代,宋旭,《歲朝報喜圖》,軸,紙本墨筆淺設色,95.8x41.8厘米,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山水畫題詩(歲朝時節的山村隐居)10

明代,1632,劉原起,《歲朝豐樂圖》,軸,紙本墨筆淺設色,97.3x51.5厘米,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源自李士達時代的歲朝山水圖式,圖中的人物形象與題畫詩,大緻取代了周文靖所繼承的南宋畫風,在後世一路延續了下來。至清初,王翚的弟子楊晉(1644—1728)名下,曾有一件“雍正乙巳年”(雍正三年,1725)的《歲朝圖》,此時楊晉82歲。内容包括燃放爆竹,訪客,宴飲等,款書除采用與李士達同樣的題畫詩之外,又寫道:“此文待诏歲朝詩也,石田翁圖其意,雍正乙巳立春日,楊晉臨。”從唐寅所書詩的“人日”來看,這首詩最初并非是歲朝詩,因此款識也不可信。傳為李士達名下另一件《歲朝圖》,其中亦有訪客,爆竹,擊鼓,題詩等活動,但人物,筆法和款書皆與李士達之作有所差别,其上除采用歲朝詩之外,又書:“己酉元旦寫于石湖村舍,李士達。”由于歲朝山水有畫家一年開筆,預祝萬事吉利之意,廣受大衆歡迎,後世臨仿和托名之作也自然不在少數。

因此,歲朝山水作為一種流行圖像文化,在明代晚期的蘇州一帶得以發展和繁榮。李士達的《歲朝村慶圖》應畫于其壯年之時,記錄吳中一帶元日習俗最為詳盡,可以視為這一地域歲朝山水圖式的代表作。在文人職業畫家筆下的歲朝山水有以下特征,首先人物的服飾顯得非常相似,頭巾是民間隐居文人所戴,款式則暗示了冬日的節令,這些人物形象在諸多歲朝山水中得以重複。第二,不同畫家筆下的畫面雖各有繁簡,但喬松,水村和庭院,在一定程度上有程式化的傾向,這也是因為晚明文人職業畫家多有應酬與交易之作,又受流行文化影響,相互借鑒的結果。這一特征,在被反複題寫的歲朝詩這一現象中表現得尤其明顯,該詩包括了元日試筆,辛盤暖酒,春意萌生,全年歡樂之意,且文句易于賞讀,受到時人的歡迎。第三,乾隆的題諸多畫詩,大都根據圖像的内容和題識的理解撰寫,一般抒發對民衆的關懷,以及新春吉祥的祝願,但在周道行的《歲朝圖》中,卻不由自主地抒發了真實的心意,也是一件機暇清賞中的時政插曲。第四,畫中的水村生活,雖有吳中一帶元日習俗的影子,但沒有表現實際參與勞作的農人的元日習俗,因此并非是全然真實的鄉村場景,而是一種既帶有理想色彩,又具備日常情感的桃花源式的生活,寄托的是自古以來人們對團圓、和諧、熱鬧和歡樂的期許。

參考文獻:

黃小峰撰:《周文靖<歲朝圖>:下班後的明代官僚》,《中華遺産》2010年第3期。

高美慶撰:《盛茂烨研究》,《吳門畫派研究》,紫禁城出版社1993年版。

盛忠強撰:《李士達<歲朝村慶圖>圖式與内涵研究》,《中國美術》2020年第2期。

楊新撰:《袁尚統生年辨析》,《文物》1991年第7期。

吳伯娅撰:《乾隆帝和他的詞臣沈德潛》,《紫禁城》2000年第2期。

東山撰:《借一首禦題詩來猜猜乾隆帝的小心思》,《畫徵》公衆号2018年8月19日文。

(本文作者系華東師範大學美術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陳若茜

校對: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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