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林清玄微博)
林清玄(1953年—2019年1月23日),中國台灣省高雄人,當代著名作家、散文家、詩人、學者。
1953年生于中國台灣省高雄旗山。畢業于中國台灣世界新聞專科學校。曾任台灣《中國時報》海外版記者、《工商時報》經濟記者、《時報雜志》主編等職。他是台灣地區作家中最高産的一位,也是獲得各類文學獎最多的一位,也被譽為"當代散文八大作家"之一。
2019年1月23日,林清玄過世,終年65歲。
先生最後一條微博
人的生命雖然渺小短暫,但它像一扇晴窗,是由自己小的心眼裡來照見大的世界。一任什麼事物到了我們的晴窗,都能讓我們更真切地體驗生命的深味。
(林清玄《晴窗一扇》)
晴窗一扇
林清玄
台灣登山界流傳着一個故事,一個又美麗又哀愁的故事。
傳說有一位青年登山家,有一次登山的時候,不小心跌落在冰河之中;數十年之後,他的妻子到那一帶攀登,偶然在冰河裡找到已經被封凍了幾十年的丈夫。這位埋在冰天雪地裡的青年,還保持着他年輕時代的容顔,而他的妻子因為在塵世裡,已經是兩鬓飛霜年華老去了。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整個胸腔都震動起來,它是那麼簡短,那麼有力地說出了人處在時間和空間之中,确定是渺小的,有許多機緣巧遇正如同在數十年後相遇在冰河的夫妻。
許多年前,有一部電影叫《失去的地平線》,那裡是沒有時空的,人們過着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一天,一位青年在登山時迷途了,闖入了失去的地平線,并且在那裡愛上一位美麗的少女;少女向往着人間的愛情,青年也急于要帶少女回到自已的家鄉,兩人不顧大家的反對,越過了地平線的谷口,穿過冰雪封凍的大地,曆盡千辛萬苦才回到人間;不意在青年回頭的那一刻,少女已經是滿頭銀發,皺紋滿布,風燭殘年了。故事便在幽雅的音樂和純白的雪地中揭開了哀傷的結局。
本來,生活在失去的地平線的這對戀侶,他們的愛情是真誠的,也都有創造将來的勇氣,他們為什麼不能有圓滿的結局呢?問題發生在時空,一個處在流動的時空,一個處在不變的時空,在他們相遇的一刹那,時空拉遠,就不免跌進了哀傷的迷霧中。
最近,台北在公演白先勇小說《遊園驚夢》改編的舞台劇,我少年時代幾次讀《遊園驚夢》,隻認為它是一個普通的愛情故事,年歲稍長,重讀這篇小說,竟品出濃濃的無可奈何。經過了數十年的改變,它不隻是一個年華逝去的婦人對鳳華萬種的少女時代的回憶,而是對時空流轉之後人力所不能為的憂傷。時空在不可抗拒的地方流動,到最後竟使得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時間”和“空間”這兩道為人生織錦的梭子,它們的穿梭來去竟如此的無情。
在希臘神話裡,有一座不死不老的神仙們所居住的山上,山口有一個大的關卡,把守這道關卡的就是“時間之神”,它把時間的流變擋在山外,使得那些神仙可以永葆青春,可以和山和太陽和月亮一樣的永恒不朽。
做為凡人的我們,沒有神仙一樣的運氣,每天擡起頭來,眼睜睜的看見牆上挂鐘滴滴答答走動匆匆的腳步,即使坐在陽台上沉思,也可以看到日升、月落、風過、星沉,從遠遠的天外流過。有一天,我們偶遇到少年遊伴,發現他略有幾莖白發,而我們的心情也微近中年了。有一天,我們突然發現院子裡的紫丁香花開了,可是一趟旅行回來,花瓣卻落了滿地。有一天,我們看到家前的舊屋被拆了,可是過不了多久,卻蓋起一棟嶄新的大樓。有一天……我們終于察覺,時間的流逝和空間的轉移是哪些的無情和霸道,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
中國的民間童話裡也時常描寫這樣的情景,有一個人在偶然的機緣下到了天上,或者遊了龍宮,十幾天以後他回到人間,發現人事全非,手足無措;因為“天上一日,世上一年”,他遊玩了十數大,世上已過了十幾年,十年的變化有多麼大呢?它可以大到你回到故鄉,卻找不到自家的大門,認不得自己的親人。賀知章的《回鄉偶書》裡很能表達這種心情:“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鬓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數十年的離鄉,甚至可以讓主客易勢呢!
佛家說“色相是幻,人間無常”實在是參透了時空的真實,讓我們看清一朵蓓蕾很快的盛開,而不久它又要調落了。
《水遊傳》的作者施耐庵在該書的自序裡有短短的一段話:“每怪人言,某甲于今若幹歲。夫若幹者,積而有之之謂。今其歲積在何許?可取而數之否?可見已往之吾悉已變滅。不甯如是,吾書至此句,此句以前已疾變滅,是以可痛也。”(我常對于别人說“某甲現在若幹歲”感到奇怪,若幹,是積起來而可以保存的意思,而現在他的歲積存在什麼地方呢?可以拿出來數嗎?可見以往的我已經完全改變消失,不僅是這樣,我寫到這一句,這一句以前的時間已經很快改變消失,這是最令人心痛的。)正是道出了一個大小說家對時空的哀痛。古來中國的偉大小說,隻要我們留心,它講的幾乎全有一個深刻的時空問題,《紅樓夢》的花柳繁華溫柔富貴,最後也走到時空的死角成水遊傳》的英雄豪傑重義輕生,最後下場凄涼;《三國演義》的大主題是“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金瓶梅》是色與相的夢幻散滅;《鏡花緣》是水中之月,鏡中之花;《聊齋志異》是神鬼怪力,全是虛空;《西廂記》是情感的失散流離;《老殘遊記》更明顯的道出了:“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
我們的文學作品裡幾乎無一例外的,說出了人處在時空裡的渺小,可惜沒有人從這個角度深入探讨,否則一定會發現中國民間思想,對時空的遞變有很敏感的觸覺。西方有一句諺語:“你要永遠快樂,隻有向痛苦裡去找。”正道出了時空和人生的矛盾,我們覺得快樂時,偏不能永遠,留戀着不走的,永遠遠是那令人厭煩的東西——這就是在人生邊緣上不時作弄我們的時間和空間。
柏拉圖寫過一首兩行的短詩:
你看着星麼,我的星星?
我願為天空,得以無數的眼看你
人可以用多麼美的句子,多麼美的小說來寫人生,可惜我們不能是天空,不能是那永恒的星星,隻有看着消逝的星星感傷的份。
有許多人回憶過去的快樂,恨不能與舊人重逢,恨不能年華停伫,事實上,卻是天涯遠隔,是韶光飛逝,即使真有一天與故人相會,心情也像在冰雪封凍的極地,不免被時空的箭射中而哀傷不已吧!日本近代詩人和泉式部有一首有名的短詩:
心裡懷念着人,
見了澤上的螢火,
也疑是從自己身體出來的夢遊的魂。
我喜歡這首詩的意境,尤其“螢火”一喻,我們懷念的人何嘗不是夏夜的螢火忽明忽滅、或者在黑暗的空中一轉就遠去了,連自己夢遊的魂也趕不上,真是對時空無情極深的感傷了。
說到時空無邊無盡的無情,它到終極會把一切善惡、美醜、雅俗、正邪、優劣都滌洗幹淨,再有情的人也絲毫無力挽救。那麼,我們是不是就因此而撚頹喪、優柔不前呢?是不是就坐等着時空的變化呢?
我覺得大可不必,人的生命雖然渺小短暫,但它像一扇晴窗,是由自己小的心眼裡來照見大的世界。
一扇晴窗,在面對時空的流變時飛進來春花,就有春花;飄進來螢火,就有螢火;傳進秋聲,就來了秋聲;侵進冬寒,就有冬寒。闖進來情愛就有情愛,刺進來憂傷就有憂傷,一任什麼事物到了我們的晴窗,都能讓我們更真切的體驗生命的深味。
隻是既然是晴窗,就要有進有出,曾擁有的幸福,在失去時窗還是晴的;曾被打擊的重傷,也有能力平複;努力維持着窗的晶明,哪些任時空的梭子如百鳥之翔在眼前亂飛,也能有一種自在的心情,不緻心亂神迷。有的人種花是為了圖利,有的人種花是為了無聊,我們不要成為這樣的人,要真愛花才去種花——隻有用“愛”去換“時空”才不吃虧,也隻有心如晴窗的人才有真正的愛,更隻有愛花的人才能種出最美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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