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樂民先生生于1930年,卒于2008年12月27日,今天是他逝世14周年紀念日。
陳樂民是歐洲問題專家,中國社會科學院歐洲研究所研究員、前所長,歐洲學會原會長,“歐洲學”觀念首創者。其著作《歐洲文明十五講》《戰後西歐國際關系》等備受關注,成為中國歐洲思想史、政治史研究的典範作品。
陳先生頭頂的光環,大概是被他的愛妻資老遮蔽了不少,因此他并不被太多的人所知曉。而作為當代讀書人,如果不讀陳樂民的書,庶幾可謂一大損失。
今天特請著名作家賈連科先生,來給我們介紹一下陳樂民……
閱讀陳樂民,是為了獲得一種羞愧感閻連科 文 | 先知書店 編熟悉的總是遲到的,鼻尖下的東西總也找不到——我從來都是這樣一個遲鈍的人。
這些天閱讀“陳樂民作品新編”時,從漫不經心到微微的驚詫,從微微驚詫到自覺的羞愧和羞恥,僅僅用了十幾天的時間,便把自己從地面懸置到了閱讀的半空,每每放下書來,都仿佛被摔了下來一樣震顫、懵懂和從地上爬起時的茫然四顧之無助。
▌後悔沒有早點閱讀陳樂民
終于開始為緣于熟悉而遲讀懊悔了。終于知道自己原來是多麼無知、狹隘和偏執。
一本薄薄的《啟蒙劄記》,皆是專欄性質的随思與随寫,竟可以把歐洲的啟蒙——人類最清醒的一次曆史的轉向說得如此清晰仿佛茫茫黑夜、亂雲飛渡中的星光和風向樣。
文字簡樸如鄉村收獲後攤曬在闊地上的糧食般;所謂寫作的布局,也都是哪塊田土更肥沃,就從哪兒、在哪兒落鋤和下種;咖啡館的椅子是這樣擺放的,那就這樣坐下來,簡明扼要的談說和叙述。
接着再讀《在中西之間》,再讀《看的是歐洲,想的是中國》,讓你真正體味了“學貫中西”不再是一個詞彙,不再是大度的頌揚對蓋棺定論的褒獎,不再是生者對逝者的慷慨奉贈和對其親屬的文字安慰,哲學、文學、宗教、藝術,歐洲史和中國史,現代和近代、過去與未來,在那些書裡不是說信手拈來,而是說在信手拈來中,他還幫你清晰地做了挑選和删除,将裨益放在這一邊,把物雜放在另一邊。
學貫中西到可以讓我們把淵博、豐饒、知識庫和中西詞典這樣的詞彙堆到他身上,可他卻在他的每一本書和那些文章中,不斷地檢讨自己的閱讀、思考之欠缺,和對現實與閱讀者不能說得更清而不安。
▌他是一面冰成的鏡子,照見我們熱狂的身影
在這兒,不僅是說謙遜是一種道德,是一種力量,更是說我們如果沉落在一個茫茫不能自省的現實裡,在到處都是豪傲、足滿的雜聲呼喚裡,一個真正博學的人,如此地帶着寫作自忏的清醒和檢讨,他便成了一面冰成的鏡子,照下了我們熱狂的身影。
在《啟蒙劄記》這冊薄而無界之厚、窄而無界之寬的小書中,到處都是“這個我不懂”;在《看的是歐洲,想的是中國》這本寬厚無邊的述說裡,又不時地出現“這個問題我還沒有太明白”;再或《讀史散記》中的那些“我沒讀到”或“沒有找到”的坦白、坦蕩和誠然的謙卑……
這些,已經不是陳先生的文風和低調,而是一個學者用他的自省,在這幾十年過度豐饒、狂熱到讓人們忘乎所以的世界裡,用自己的一面冰鏡,使那些狂熱的身影,可以稍稍降溫和冷涼,讓高呼的臂膀在高呼、高舉時,可以猶豫和低垂一些兒。
哪怕這塊冰鏡在瞬間會被狂熱所烤化,他也是不惜并有所準備的,所以也才會那樣地“隻問耕耘,不問收獲。享受的是閱讀、思考、書寫的過程,而非結果”。
▲陳先生與資女士跟女兒及外孫女合影
▌他有如魯迅般的疼痛和焦慮,讓人看到中國的本質問題
短文短章的寫作,魯迅自然是沒有人能超越翻過的一座山,除此之外,幾年前閱讀比利時學者李克曼《小魚的幸福》時,獲得了從魯迅那兒沒有得到的他對現實中國的輕松、幽默和思考,仿佛在塵厚沉重的圖書館,忽然有了一股涼爽過海的風。
而現在,閱讀陳先生的這些著作時,重又讓自己回到了中國來,回到了中國的現實中,終于明白李克曼終歸還是歐洲人,終歸因為沒有切膚的對中國的憂慮和痛感,也才可以輕松舒緩、遠遠地望着中國言說和叙述,可以有那種叙議的自如和放松。
而魯迅的疼痛和焦慮,也皆是因為他是中國人,他太愛我們和我們這個民族了。疼和愛在魯迅那兒是不可分割的,如人類永遠不能把時間的黑夜與白天一刀兩斷樣。
而陳先生在他的寫作和思考中,無論是緣于他的學識、經曆和研究方向的不同,還是他所處的時代、環境與身體條件的必然,他都自然地選擇、站立在了外與内的中間、疼與緩的兩邊。
他以平和、理道來研究、比問、書寫中國和中國以外的以歐美為中心的世界和世界曆史的龍頭。《歐洲文明的進程》《二十世紀的歐洲》等,寫的是外,目的卻是為了内。《讀史散記》寫的是内,卻又篇篇都帶着“西外”——世界的眼目。
“看的是歐洲,想的是中國”,是這套新編的一冊書名,卻也是陳先生和他全部寫作的起點和終點。
▲1991年,陳樂民在華盛頓威爾遜中心演講
▌他讓我們感到自卑和淺小,擺脫狂躁和粗淺
無意将這套新編與魯迅做任何的比較,也沒有任何甲可以為乙,乙中含有甲的說辭,但在對民族和國家的愛與憂慮上,陳先生卻是與魯迅同向同明的。
隻不過,魯迅是站在中國内髒的土地上,那種憂慮、揪心的痛和愛,源自于情感,去至于靈魂;或源自于靈魂,散至于情感。而陳樂民則站在中外的兩邊上,一腳在東,一腳在西,使這種憂慮、疼痛和愛,源自于比較,而歸之于理性。
換句話說,他倆對我們民族的痛與愛,一個是發自人的靈魂的痛與愛,而另一則是源自對中國社會根體本質的憂慮與愛,兩相比較,彼此之間沒有孰高孰低,但卻讓我們從兩個方向去思考我們的現實和曆史,過去和未來。
所以在閱讀陳先生的這些作品時,它們總是讓我感到自卑和淺小,也因這些淺小去看見自己對所謂現實社會的愛恨與情感、言行或寫作,都是那麼皮毛和情緒化,總擺不脫某種無來由的狂躁和粗淺……
雷頤先生說:“閱讀陳樂民,在某種意義上是閱讀這一代知識分子的命運與思想。”
孫郁先生說:“從西學角度看中學,和從中學角度看西學,在陳先生的文章中多見異彩。”
▲1958年陳樂民與資女士在布拉格郊外
▌被情緒所左右的世界,亟需陳樂民那樣的“理性”
關于陳先生和他這套九卷本的“新編”書,其實每個人都因為他的豐富與中西的跨越之透徹,能說出許多不同的評釋和見解,而唯一不能多言的,也就是我這樣的小說家。
不是說彼此知識體系的不同和寫作方向不一樣,而是說自己,除了被情緒左右了的情感,其實根本沒有什麼體系在。然正是這種依仗情緒、情感才可以不斷寫作的人,也才可能更清晰地體味陳先生在寫作中所始終貫穿的“思想的理性”和“精神的理性”的重要來。
許多人都以為“啟蒙與理性”,是陳先生一生讀書、寫作和行為的内核,是他全部思想的啟程處和落腳處,然若以當下的現實為起點,去閱讀陳先生的這些文章和著述時,會覺得理性的思想和精神,更是我們眼前世界的急迫和需要。
因為在我們的現實世界裡,不僅是還需不需要啟蒙的事,而似乎是可以啟蒙别人的人,多于需要啟蒙的人。大家誰都是康德、伏爾泰和盧梭,誰都是黑格爾、馬克思、恩格斯和孟德斯鸠。
似乎社會中這些正大的情緒完全左右了人的思想和存在。情緒本身也就是了思想和思考。在今天,沒有情緒的思考,是不配稱為思考的。我們正處在一個被各種情緒所左右的世界裡,情緒的網一層疊一層,布滿了天空和大地,幾乎沒有任何思想可以擊穿情緒這張網。
也正是在這個被情緒籠罩的世界裡,現實中所有的事情都被情緒所左右、演變、并推進為“現實小說”的情節和細節時,陳先生所思考的“理性”,也才更讓人感到在今天缺失的急迫和不安。
陳先生離開這個世界距今已有十餘年,他說,“我們處于兩個世界之間,一個已經死了,另一個則無力出生”。
大概在今天,也可以說成是“我們正處于兩個世界之間,一個倔強地活着,另一個也倔強地活着”,于是兩個世界間的争鬥和混亂,彌漫在社會的角角落落,情緒成了思想和世界的本身。
因此先生一生所渴望的“啟蒙與理性”,其理性則在今天這個世界顯出了更為急切的急迫。
陳樂民的著作談的是歐洲,想的卻是中國,一邊面對歐洲文明史,一邊冷思國故,做學問的目的是為中國尋出一條路來。
他在中國文化中浸潤之深,感情上的迷戀,更是現代知識分子所少有。他是“集中西紳士于一身”的人,在當今如此浮躁的社會環境下,這樣的人少之又少,已成絕響。他學貫中西,文史哲兼通,卻因生前過于低調,不願當謀士,而被大衆所忽略。
另一方面,陳樂民對歐洲在世界文明中的地位的看法,也為他惹來非議。他對中國文化傳統缺陷以及現代化道路的判斷,常常被扣上“西方中心論”的帽子。然而他卻衷心不改,老而彌堅。
如果一個社會隻剩下一種聲音,那一定會是災難。如果我們想要一個健康的社會,那就一定需要陳樂民這樣的知識分子。他給了我們重新審視自身的角度,重新觀察西方與中國。陳樂民,絕對不應被忽視。
《陳樂民作品新編》這套書包含反映時代變遷的個人随筆,還有對歐洲文明内核的深解和對中國發展的關照,以及關于啟蒙的思考、中西哲學的剖析、讀史的感悟、師友的追憶等等。
陳樂民是“一身跨兩代”的知識分子,有着經曆過特殊時期的那種特有的情感。閱讀陳樂民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閱讀這一代知識分子的命運與思想,閱讀他們一直想要厘清的新與舊、傳統與現代,在時代大潮中的思想糾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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