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中國,傅雷傅聰父子的名字,幾乎是家喻戶曉的。随着12月28日,86歲的“鋼琴詩人”傅聰,終因感染新冠肺炎倉促辭世,有關他人品、氣節、傳奇經曆,尤其是“叛國者”的争議,再一次鬧得紛紛攘攘,上了熱搜。
圖\傅聰.1934-2020.12.28,生于上海
在中國,傅聰的身份,被提及最多的,自然是“大翻譯家傅雷的長子”。但在西方世界,他的知名度顯然超出乃父太多太多。幾年前,美國《華僑日報》轉載國内一篇文章,原題《傅雷之死》的,最終改成《傅聰之父傅雷之死》,其父還得靠他“沾光”,也可證明這一點。
他是有國際影響力的一代鋼琴家。1960年代,他就已被《時代》雜志譽為“中國最偉大音樂家之一”。70多歲時開辦演奏會,場子依舊座無虛席。“中國一哥”的稱号,不是開玩笑的。
傅聰在年輕時,就是明星,甚至一度是“民族英雄”式的人物。1955年,年僅21歲的他,就在肖邦國際鋼琴比賽中獲獎,揚名國際,張我國威。
傅聰獲獎,是中國人首次在重大國際鋼琴賽事上——這樣一個西方人最引以為豪的項目上占有一席之地啊,消息傳來舉國沸騰。直到5年後,才有李名強接續榮光,獲得第4名。此後40多年,中國選手始終無緣進入決賽,直到2000年李雲迪橫空出世奪得冠軍,才得以洗涮恥辱。當時的傅聰,遠在英國,聽聞這個消息,“振奮的連夜睡不着”,堅持要回國參加李雲迪的慶功宴。
圖\年輕時的傅聰
可以說,在近半個世紀、新人輩出的西方樂壇中,傅聰始終都是“站得住”的大鋼琴家。更“站得住”的是,他雖然被迫加入英國籍,但内心始終是堂堂正正“中國人”,50多年來沒有做到一件對不住故國之事。隻因為無奈的改籍,連病逝都得不到網民諒解,這兩日網上到處都是“鞭屍”言論,甚至被定性為“叛國者”,令人為之歎息。
看看那些“審判”評論,說什麼“54年公派留學,59年叛逃,20年死于新冠,蒼天饒過誰”;什麼“1958年就死了的人,今天終于出殡了”雲雲,言辭極其不堪。這裡面的潛台詞,似乎所有海外華人都是“叛國者”了,推論何其荒謬啊!且不援引所謂“遷徙自由”了,這些言論對傅聰也是不公的,實在是讓逝者不能瞑目,令生者感到隐隐不安。
我們總以為傅雷父子是大名人,生平皆道于人口。可随着傅聰的離世,我們才發覺:我們對傅聰是如此缺乏了解,特别是對逝去的年代又是如此隔膜啊!晚年的他,曾在采訪中痛心疾首地表達過,“我們應當接受曆史的教訓......不能好了瘡疤忘了疼”,言猶在耳,斯人已逝。
今世今日,到底該如何紀念傅聰,似乎也成了面向全體國人的一道認知考題。
傅聰年輕時,曾對一位好友說過,“音樂比我的生命更重要”。這句話其實也是理解他一生的關鍵。
他似乎天生就為音樂而生。據《傅雷家書》,他自幼就對音樂有着難以置信的好感:三歲起就愛聽古典音樂,隻要其父在唱機一放上西洋樂曲,他就會迅速安靜下來聆聽,從不吵鬧。有一回,傅雷好友、擅長小提琴的雷垣先生,隻是随意在鋼琴上按了一個鍵,隔壁房間的傅聰竟然馬上說那是“絕對音階”。
圖\傅聰弟弟傅敏.後整理出版《傅雷家書》
這種功力那是經受多年訓練都難以分辨的,剛會說話的傅聰竟不假思索能懂,惹的他全家人都驚歎不已。也許正因為如此,“天才惜天才”,傅聰後來特别欣賞郎朗,甚至認為郎朗比李雲迪更有天分,其“天才是無限的”。他說,“頭一次聽郎朗彈琴時,激動得不得了”,感動得落淚了。盡管,他同時也指出,郎朗趣味不高,“甚至有點民間藝人的感覺”,是不斷去“迎合美國的低級趣味”,不提升層次隻怕會成為方仲永雲雲——這個判斷與奉勸,也許正逐漸“變現”了吧。
正因有雷垣的賞識,傅聰很年幼時,就走上了正式的學樂之路。9歲那年,他就被送到意大利鋼琴家梅.百器處,登堂入室為學生,成了李斯特大師的“再傳弟子”,苦學了3年。同時,在傅雷的教誨與影響下,他也閱讀了大量中國典籍,對于傳統文化有着深廣的積累。他說,生平第一次彈肖邦《夜曲》,就不自覺想到“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這句中國古詩,悲從中來。他英文也很好,對莎士比亞的戲劇及十四行詩,琅琅上口。
圖\年輕時的傅雷夫婦
傅聰的音樂功底也許後來者可以積上,但他的文化素養應該是年輕一代中國同行再難匹及了的。
傅聰從全民崇拜的“英雄”,淪落到人人唾罵的“叛徒”,時間點在1958年。那年12月,在由國而家裹挾所有人的風波浪潮中,傅雷夫婦處境岌岌可危。
此時的傅聰,雖遠在波蘭,情況也不樂觀。此前一年的1957年,他作為留學生歸國學習期間,也曾受到重點批判,此時聽聞父母問題決意走出英國。這在當時,無疑是軒然大波。他後來曾沉痛說過出走原因:“實在是逼上梁山”,回去“很可能是開父子追悼會”。作為鋼琴家,他的視線并不囿于黑白鍵與五線譜,對時事有着自己的判斷。
他是被迫逃離,而不是為了功名利祿背叛。他晚年回憶說,“我當時确實預感到祖國可能要走上一條吉兇難測的路。想來想去沒有别的辦法。我是在極度痛苦和失望中走的”。也确實正如他預想的,傅雷夫婦沒有走出不幸。這是一段民族痛史、是被迫的行為,絕非“叛國”2字那麼簡單。也正因如此,當時過境遷之後,歸來報效祖國的傅聰,仍然受到了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超高禮遇。
出走英國60多年,傅聰沒有做過一件有負祖國的事,也沒說過一句不利故土的話。1980年,著名作家葉永烈曾以傅聰為原型寫作《愛國的“叛國者”》,從中我們也得知,為了保住中國國籍,“難民”傅聰也曾付出了令人難以想象的代價,受到了無數壓力。他是在出走7年後,才被迫加入英國籍的。
而談起被迫原因,隻是出于最低微的生存考量,“完全是為了生計”。他的說法是,“拿着中國護照,都不準我演出,弄得我沒有辦法活下去”,隻好如此。其實,在出走英國前,傅聰就公開發表著名的“三不聲明”:“不加入英國籍、不到台島去、不做有損于祖國事情”,以免被别有用心的西方人利用。
圖\在海外發行的唱片
如今,我們回顧他的一生,除了第一條為了生存沒有堅持下來,其餘他确實都可以終生無愧的。
可以說,“叛國者”傅聰,其實是另一個版本的“楊振甯”,而且處境更加值得體諒。葉永烈說他是“愛國的叛國者”,這6個字很傳神地表達出了傅聰的痛苦與堅持。
除了被迫出走,傅聰一生都表現的很有家國情懷。1979年,中西解凍,他不顧勸阻與嫌疑,立馬就回來。此後的歲月,他幾乎每一年都要抽空回國講學,且盡心盡力親自指導中國後輩練琴,現在但凡有點聲譽的中國鋼琴家,諸如劉詩昆、譚盾、李雲迪、郎朗等等,基本都受過他恩惠。
圖\劉詩昆夫婦
他并沒從這些付出中得到過什麼好處。這些無償的舉動,正如他在家信中屢屢引以為豪的:“我内心長着中國的根”!晚年的他,曾準備在上海買房子,“要像中國的傳統老人一樣葉落歸根”,似乎由于費用問題,隻能抱憾而終,至死沒能實現。他的好友徐振東說,他“發現傅聰最大的特點是為人善良、真誠、有正義感,具有熱情和激情”,“有着中國文人的傲骨與孤寂”,應該是如實評價。
人說他是“叛國者”,但這個人始終有着濃郁的民族情結,甚至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在一篇同行的回憶文章中,移居英國已數十年的傅聰,永遠都是“對襟短褂和中式布鞋”裝扮,“不到臨出台前,他絕不換上西式大禮服,從這些點滴小事可看出他的中國心是多麼的頑固”。
還有一件插曲也許更能說明他的隐衷。話說1981 年, 傅聰回國演奏、講學,《人民日報》發了一則通訊, 稱“著名英籍鋼琴家傅聰先生鋼琴獨奏會……”雲雲。不想,傅聰對這些報道非常不滿意, 抗議說“什麼‘英籍鋼琴家’? 我是個中國人。什麼‘傅聰先生’, 哪一天才能叫我一聲‘同志’啊!”。他一直自認為是“中國人”,對那些“高等華人”嗤之以鼻。
在國外,他碰見來自中國的同行,總是格外熱情。一位陌不相識的中國藝術家順道到英國,傅聰主動在倫敦家中招待他食宿;在美演出時遇見雲南老友,他會推遲回家,就為了與之叙談一天一夜。他是一個很念舊的人,想念故土、故友,深切地關注着祖國的一切。
盡管少年成名,20出頭就已經名滿世界,但傅聰的一生都說不上幸福,甚至可說憂戚如影随形。
這是不言而喻的:一方面,他日夜擔憂着“留兮中洲”的父母弟弟及親屬故舊;另一方面,他曾長達20多年背負着“叛國者”的嫌疑,重壓在身幾乎難得喘息。更為重要的是,他的婚姻家庭、父子關系乃至事業,越到晚年越顯得有些支離破碎了。
傅聰一生有過三段婚姻:1960年,他與美國著名小提琴家梅紐因的女兒米拉結婚,共同生活10多年後家庭破裂,緣由是“中西方人秉性差異太大”。随後,傅聰在極度的苦悶之中,有過一次更為草率的婚姻,他選擇了一位東方女性——— 韓國駐摩洛哥大使的女兒為妻,可“結婚3個月便無法共同生活了……3個月,短暫的婚姻”。好在後來,他終與志同道合的華人女鋼琴家卓一龍喜結連理,有了較可意的家庭生活,并有了小兒子傅淩雲。
圖\新婚時的傅聰與米拉
可好事多磨的是,幾乎與此同時,他最心愛的音樂事業也出現了毀滅性的打擊:1987年春天,他在倫敦不幸遭遇車禍,導緻右腿、左臂受傷,很難再如臂使指地親近鋼琴了。在時人的回憶中,晚年的他始終戴着一副黑手套,隻有半截指頭露出,吃飯時連夾菜都很費力,宴席上“一塊蝦段硬是夾了三次”。
更為糟糕的是,他與兩個兒子的關系,也并不和睦。琴聲中長大的兩個兒子,沒有一個繼承他的衣缽不說,也是他的“背叛者”:大兒子是美國前妻所生混血兒,一直對他有怨。因為政治理念的分歧,與小兒子也“發生了巨大沖突”,一度“父子決裂”:傅聰認為西方世界不仁道,常在家中生氣,其子則是西方價值觀的信奉者,裂痕在所難免。實際上, 也因為這個分歧,他與幾十年的至交巴倫波依姆也中斷往來很多年。
他是音樂的苦行僧,可似乎并不擅長處理世間瑣事、家庭矛盾,貝多芬名言“音樂是我的最後避難所”,這話對于傅聰亦然。他的餘生是苦悶的。他70歲那年,有個15歲的初中生寫了一篇關于他的文章,題為《文人的傲骨與生命的悲情》。文章當然是稚嫩的,可他竟然至為激動,趕緊将之收入《傅聰,望七了!》一書中。他說,“這個孩子很理解我”。
既有傲骨,又充滿悲情,也許就是他自己的“晚年定論”吧!往事既已矣,逝者且安息,我們不妨以此為他送别,抱着理解之同情,不誇飾也不謾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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