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蓮熒

父親去世十多年了，每年回鄉，我都會到父親的墳前鄭重祭拜，好多的往事也瞬間湧上心頭，曆曆在目。童年時期，父親帶我逛向橋街，由向橋中學翻過那道高高的山嶺，站在那山嶺上眺望父親的出生地——人煙密集的下畈塆；夏天的時候，田野裡青青一片，父親帶我去野外玩耍，去河港邊捉魚，告訴我各種動物的特性，以及各類植物的名稱……這種種時刻，是特别令人感到溫馨。

忘不了，在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在那間簡陋的教室裡，父親不知是在哪裡買來的李子，跑了長長的路送到教室邊喚我去拿，雖然那青青的李子吃起來有些酸，但心裡是甜甜的，那一刻我感到幸福極了，永遠記憶猶新。

父親是一個沒有上過學的農民，但他又是一個特别喜愛讀書的人，我讀小學二、三年級時，晚上回家做作業，常看到父親也在燈下捧着農曆在讀，時常問我這個字怎麼讀，那個字怎麼讀，一本小小的農曆，他每天晚上總是讀得津津有味的。父親在鄉下商畈那裡買來幾本薄薄的《增廣賢文》和厚厚的手抄山歌筆記本，斌沖的幾個讀過高中的表叔來家裡做客，父親就向他們請教，漸漸地，父親能熟練地讀誦《增廣賢文》一類的雜書，也能背誦其中有名的句子。

“安安七歲在綠林，周瑜九歲掌城兵。甘羅十二為丞相，解缙十四入宮門”

“天上白來太白星，地上李白大詩人。朝中白袍薛仁貴，陰間白來白骨精。”

“老夫老子楊令婆，彭祖八百不為多。果老二萬七千歲，拐李十萬還挂零。”

這些四言八句是父親晚上經常吟誦的，我在一旁做作業一邊聽，時間久了，這些句子我竟然也能背誦，并曆久不忘，那一段時光，是我和父親相處得最為溫馨的時候。

到了讀四、五年級，讀初中的時候，我和父親的關系變得不好起來。父親一生有兩個心結，總是念念不忘，總是在抱怨，這是我們關系變得不好的主要因由，當然也有其他的因素。

父親有五兄弟，他是老二，其他兄弟都進學校讀了書，而他，從小就被安排天天放牛，而他本人又是那麼渴望讀書。父親說，他要是讀了書，他的命運不是這樣的，他不會是一個終生困守鄉野的農民。父親最自豪的是，有一年他報名參加海軍，各項體檢都合格，他又善于遊泳，可是因為沒有讀過一天書而最終沒有被錄取，為此，父親耿耿于懷，常常提起，常常歎息。

父親是上門女婿，是先從我爺爺學木工手藝，後來就順勢入贅為婿，由下畈塆落戶到甕門塆，直至終老。甕門塆多數人家是姓鄧，父親一人姓占，對于入贅為上門女婿的身份，父親特别感到糾結。不容否認，鄉村中越是貧困的角落，愚昧的成分就越濃，宗族思想的影響，時不時還是會有一些，但絕沒有舊時代那麼盛行，那麼占統治地位。據我觀察，甕門塆人多數對父親還是挺友好的，是父親自己的思想包袱沒有放下，陷入了舊社會固有的慣性認知而不能解脫。

父親平時不喜歡說話，他有時說話時，總是免不了帶有這兩個抱怨的口氣，因為這兩個抱怨沒有釋懷，在他壯年的時候對于創建新的生活幾乎沒有什麼信心，沒有什麼動力，為此，常常産生了家庭矛盾。我記得在讀五年級時，父親不知為什麼又開始抱怨起來，說了一遍又一遍，我聽煩了開始了對他的抗議：“别說了，這些我都聽了無數遍！”為此，父子倆大吵了起來。

父親認為我是忤逆的，我那時覺得父親的認知很落後，很閉塞，如果他能多讀一些書，知道世界上更多人的生存狀況，也許就能放下他的那些抱怨。人生在世，都會面臨各種難堪和險阻的，去面對，去解決困難，遠比一味地抱怨要積極得多。我們父子之間的隔閡，在相當長的時間内沒有得到化解。

在我走出社會時，父親的身體開始出現了狀況，經常咳嗽，他說這是年輕時抽黃煙引起的。那個時候，為了支援國家的鐵路建設，他被安排在向橋古角山鋸木做鐵路木枕，晚上住在山中古廟裡，一連幾個月在山中很無聊，就抽上了黃煙，抽着抽着上了瘾，一生就再也戒不掉，落下了病根。父親囑咐我不要抽煙，這一條我是牢記在心，在任何情況下一直沒有抽煙。

十多年前我出門打工時，臨出門時父親掏出一個很小巧的菩薩像給我，叫我放在行李箱裡，說這個可以保佑在外處處平安。那一刻我非常感動，雖然，我與父親之間有過隔閡，有過争吵，但父親對我的愛是沒有泯滅的，父親對我的愛是十分深沉、溫暖的。

在那一年的八月，父親因肺病去世了。父親臨終時說，要安葬在一個向着陽光的地方，他怕冷。父親一生都是困守在鄉村一角，是中國最後一代的文盲農民，他的一生，都是在冷清清中度過的，沒有任何熱鬧場景，沒有任何高光時刻，父親所說的怕憐，我深深理解，他生前的心結和理想我無法為他排解和實現，但他臨終前的這一願望，我是一定要為他實現的。

在故鄉東南邊的山坡上，我為父親選擇了一處朝陽的墓地，前面有池塘，太陽可以從早照耀到晚，周圍有松樹和杉樹，風景也算優美，這樣的地方應該會滿足父親的願望吧，願父親在地下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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