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腕上栓着一條紅繩，腳上也拴着一條。

無數次浸水、日曬，幾年時間，它們就會褪了色，變成暗紅帶着點焦黃的顔色。我輕輕一拉，它們就如從水中撈出的紙條一樣，一下子就斷了。

每到這時候，母親就會摸出她的老花鏡——她已經五十五歲了——從抽屜最底層挑出一條嶄新的、閃着光兒的紅線，在我的手腕上圍上兩圍，剪去多餘的部分，眯着眼睛打個死結。最後，還要用火燎一下打結處。每當母親戴着老花鏡，摁着打火機靠近我時，我的大腦中都像過電影般的閃現出我被燒傷的畫面，但這種事兒從沒發生過。隻有一次，母親燎傷了自己。

那是一年前的一個傍晚。我關上空調，打開窗戶，盛夏的晚風清清爽爽，吹得我的額頭和鼻尖涼絲絲的，撫平了我心中一些焦慮和緊張。腳步聲越來越近，“噗——”母親悄悄地推門而入。我不敢擡眼看她，低着頭看作業。她蹑手蹑腳地拉過垃圾桶，坐在床邊，開始給我削蘋果。我的手心卻出了越來越多的汗，眼睛隻是盯着作業，而思緒亂得很。母親見我遲遲不動筆，開口問道：“題目很難？”我還是不敢看她，隻應道：“還行。”“還行”是我給媽媽最多的答複。她問我累不累，我說還行；她問我今天的菜好不好吃，我說還行；她問我一會兒要去哪，我說還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愈發不愛向她表達感受，甚至不去在意她說的話。

母親把削好的蘋果遞給我，準備出去，可又轉回身，輕輕地問道：“你是不是哪不舒服？”我更緊張了：“沒……沒有……”，她把寬厚有力的手掌放在我的後脖子上一摸，正如從前我無數次生病的時候。“沒燒……”母親嘟囔着。她顯然還是不放心，盯着我看。很快，她就發現了哪裡不對勁。盯着我的手腕，問我：“你手上的紅繩呢？”我心一沉，冷汗直冒：“丢了……”母親又定着看了我好一會兒，像是沒反應過來似的。最終她什麼也沒說，出去拿了一條新紅繩回來。

其實，那條紅繩并不是我無意中弄丢的。那天中午，我的同桌又一次拽着我的紅繩，又一次問我：“這玩意兒幹什麼用的？”我又一次回答他：“保佑我一生平安。”我納悶他怎麼總記不住。這下我才知道，他是要再一次嘲笑我“迷信”。“啧啧，封建迷信。”他嘬着牙花子說。“我媽讓我戴的。”我說。“啧啧”他眨眨眼，“這是保佑你考年級第一的吧，怪不得你學習好。”我突然覺得莫名的懊惱與委屈，好像我的所有努力都不敵這一條紅繩了。我不知怎麼這樣果斷，拿起剪刀，一刀剪斷了紅繩。“看好了，我以後不戴了！”

母親已經開始在我的手腕上繞圈了。“等等”我說，把那天發生的事告訴了母親。母親隻說了句：“你不懂。”我說：“您知不知道，現在都是科學時代了，世界上那有什麼鬼神呢？我們現在都管這叫封建迷信！”母親沒有答話，依舊在我的手腕上纏着紅繩。

我氣哼哼地說：“您要真信這些也行。可我們誰也不是虔誠的教徒。我們殺生、吃葷，我們心有雜念。倘若真的有神明，大概也不會保佑我。”

我接着說：“命運都是掌握在自己手裡的。若求神拜佛就能改變命運，那世界上就沒有苦命的人了。您現在有的一切，我的一切難道就都是求來的？”

母親平靜地說：“我隻要你快樂、平安、長壽。”說着，她已經把火苗靠近我的腕邊。

我賭氣似的，嘟囔着說：“我不想長壽。”母親一恍惚，火苗灼傷了她的手指。她顧不上傷，臉一下子脹得通紅，眼睛瞪得頗大：“你再說一遍！”“我并不在乎活多久！”她氣瘋了，咬着牙：“好你個不在乎!你小時候一個月去一次醫院，我陪着你照顧你；你一發燒燒一晚，我一個晚上不會合眼；為了讓你的身體好起來，我前前後後請了多少先生，花了多少錢。我甯可什麼都不要，我就要你健康活下去！”

我從沒見她這樣生氣過，氣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她沒走，接着把紅線系好了。

後來，我漸漸明白，這些紅繩，無關信仰，無關鬼神，無關封建迷信。這是一個母親純粹地想要保護自己體弱的女兒。她不想要我成龍成鳳，隻要我健康一生，這是她一直以來的心願。那時的我還不懂得敬重生命，而她，卻願意為了我背上迷信的罵名，願意傾盡所有精力、财力。

我是她的女兒，我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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