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階

第十二章 酒鄉奇葩

“她嬸……求你出手，救救孩子”

鬼子的出現引起了一陣驚慌，人們四散奔逃，熱鬧的街市霎時亂了營。女人們的尖叫，馬牛驢騾的嘶鳴，喊爹找娘的小孩子們的啼哭，踢翻了攤子或者擔子的驚呼聲響成一個蛋，還有狗的不住聲地汪汪，人們呼呼啦啦的風一樣的喘息。芝鎮上空密布的烏雲壓得人不敢擡頭，腳步錯亂。鬼子的目光探照燈一般在女人們臉上身上掃射。馬蹄聲過後，芝鎮據點裡的鬼子和僞軍們沖出來，餓虎撲食般，把幾個年輕女人擄進了芝鎮那在啟文門邊上的據點。

這裡頭，就有趙家新近從省鄉師回來的二小姐。

按輩分，趙二小姐該叫黑母雞一聲嬸子，可她從來沒叫過。這個從小送到省城讀書的小姐一身的洋派兒，一年四季，不是穿着墊肩卡腰拖到腳面上的西式長裙，就是短衣長褲外加一雙馬靴，一頭濃密的黑發燙成馬尾巴，高高地紮在腦後，走起路來一左一右搖擺，擺蕩得人心慌。身為趙家正房的二小姐，不像她姐姐那樣打小病恹恹，瘦小幹黃，像是放了一冬一春的癟蘋果，也不像她的兩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因為自己的娘不是正房，整天縮頭縮腦的，說話都不敢大聲。二小姐個子不算高，可人長得俏，眉毛細長而高挑，不描自黑；眼睛又大，水靈靈的，像是藤上新采摘來的葡萄般，薄薄的皮兒包着一汪水。最稀罕人的是她的臉，天生的白，白裡透着紅潤，粉嘟嘟，嫩生生，像夏天綠豆面打成的涼粉，輕輕一碰，滑溜溜地顫。在趙家，二小姐是一家人的心尖子，命根子，眼珠子，肺葉子，稍有個磕着碰着，一大家子上上下下都不得安生。她有點兒像《紅樓夢》裡的寶玉一樣被疼愛着，呵護着。

二小姐被鬼子抓走，趙家的天可塌了，一家人，特别是女人們哭天罵地，嚎得嗓子都啞了。所有的大洋都拿出來，明晃晃地堆在檀木桌子上，她爹眼皮子都不擡一下，說：“再拿。沒有了就賣地。”

三百塊現大洋很快湊齊，派誰去贖人，一家人又犯了難。商量來商量去，一直商量到天黑。起初想請你爺爺公冶祥仁大夫，你爺爺給日本鬼子看過病，也許能說上話，不巧你爺爺被張平青請了去。又想到了教堂的神父，派人去打聽，神父在教堂的南屋裡發燒起不來。去找芝鎮的商會會長，人家一擺手回絕了。這可咋辦呢？

主事兒的一開始就考慮到最好找黑母雞，可是都不點她。正統人家，怎麼好找這樣的不要臉的人，傳出去不讓人嗤笑？！

末了兒，二小姐的爹上祠堂裡跪下跟列祖列宗彙報了，求得先輩們的恩準，這才下了狠心說：“唉！豁出張老臉，我去求求她吧。”

芝鎮人家，家家戶戶有酒，伸手就是。趙二小姐的爹從桌上摸起酒壇子，倒了半碗，灌進去，覺得膽氣壯了很多。

鬼子來芝鎮之前若幹年，黑母雞就被趕出趙家了，帶着她來曆不明的女兒小黑母雞。趙家是大戶人家，講究的是個門風清正，圖的是個臉面，如此傷風敗俗，趙家哪裡容納得下？據說，黑母雞離開趙家的時候，除了娘倆身上穿的衣服和一個随身的小包袱，啥啥都沒帶。包袱裡裝的，也不過是小黑母雞的一兩身換洗衣服。

黑母雞還連累了娘家人。趙家找人去把公冶家族的祠堂給掀下了半個屋頂的灰瓦，砍了院子裡的一棵石榴樹，還把門口的一個石獅子的鼻子用八棱大錘給砸了去。後來小黑母雞的鼻子被咬，黑母雞想起公冶家祠堂門口的石獅子，覺得渾身發冷。

黑母雞母女被趕出門，當然也是我們公冶家的傷痛。我六爺爺這個族長臉上很沒光。

趙二小姐的爹忐忑着進了門，先幹咳了一聲。黑母雞擡頭隔窗看看，身子一歪，躺倒在炕上了。門外，二小姐的爹憋了半天，吭吭哧哧開了口：“她嬸……求你出手，救救孩子。”

炕上的黑母雞半天不動彈。不動彈歸不動彈，趙家人的話她都聽着。等弄明白二小姐被坊子城來的鬼子抓進了據點，黑母雞躺不住了，呼哧一下翻身爬起來：“你說啥？你說啥？”

這天她身上不舒服，窩在家裡沒出去，自然不知道芝鎮街上的事。

趙家人又說了一遍。黑母雞的臉就白了：“這可怎麼好？芝鎮這倆小鬼子還好說，坊子來的，俺也說不上話啊！就是芝鎮這倆貨，俺說話都不太好使了。娘的，沒少占老娘便宜……”擡頭看看趙家人，把後半句話硬生生吞了下去。

“不就是幾個鬼子嗎，有啥了不起？我去。”小黑母雞不知啥時進來了，她說：“不管咋說，也是我妹妹。我得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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