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說魯迅很謙遜，但要舉例子的話，在網上卻查不到什麼，大多是舉魯迅說過的一句話：“哪裡有天才，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工作上了。”我想，魯迅的謙遜，當然不止表現在這一句話上，還會有其他的言行。于是我翻查了魯迅的書信集和其他關于魯迅的資料，果真找到魯迅好幾個具有謙遜品格的例子。有些例子是鮮為人知的。

魯迅說他不值得有傳記。他在給李霁野的一封信裡說：“我是不寫自傳也不熱心于别人給我作傳的，因為一生太平凡，倘使這樣的也可做傳，那麼，中國一下子可以有四萬萬部傳記，真将塞破圖書館。”他還與老友許壽裳說過，章太炎和蔡元培的傳都可以寫，“至于我自己就不必寫了”。魯迅是多麼傑出和偉大的人物啊，他給了我們民族多麼巨大的精神力量，卻謙遜地說自己的一生太平凡。倘使魯迅的一生太平凡不配作傳，那麼還有誰不平凡呢？還有誰配作傳呢？圖書館裡還會有傳記嗎？

魯迅自我評價低調謙遜，說自己不如高爾基。他在給蕭軍的一封信裡說：“我大約也還是一個破落戶，不過思想較新，也時常想到别人和将來，因此也比較的不十分自私自利而已。至于高爾基，那是偉大的，我看無人可比。”這些話低調而實在，雖也說了一點自己的優長，但所謂“不十分自私自利而已”的自評卻甚為苛刻；在這話的下面，他還加了着重号。他說高爾基無人可比，也就是說自己不如高爾基，實際上，魯迅在很多方面是遠邁高爾基的，這點可寫一長篇論文。

魯迅說自己寫文章并不輕松，并非“文章天才”。在《〈阿Q正傳〉的成因》一文裡他說：“我常常說，我的文章不是湧出來的，是擠出來的。聽的人往往誤解為謙遜，其實是真情。”（《華蓋集續編·續編的續編》）“湧出來的”，是說文思泉湧，文章寫得容易；“擠出來的”，大抵是說寫文章并不輕松，或謂文章是編輯督催出來的。難道魯迅的文章不是“湧出來的”嗎？我猜測這是魯迅謙遜。但魯迅說這就是真情。我想，真情是真情，但也有謙遜的成分在。總之，魯迅不承認自己是“文章天才”，他真是把别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寫作上了。

魯迅還在給賴少麒的一封信裡說：“文章應該怎樣做，我說不出來，因為自己的作文，是由于多看和練習，此外并無心得或方法的。”這也是說自己并非“文章天才”，沒有什麼寫作秘訣，隻是靠多看和多練習，才寫出文章來的。這說的也是真情，但同樣有謙遜的成分在。别人也多看、多練習，怎麼就寫不出魯迅那種水平的雄文呢？

魯迅說過，“我的學問并不好”。他在磚塔胡同居住時，鄰居俞芳女士曾贊揚魯迅的學問好，魯迅答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學問好，……聽别人說是靠不住的。老實告訴你，我的學問并不好，我寫的文章，常要挨人罵的。”（《再讀魯迅·魯迅私下談話錄》）這是魯迅謙遜。當時魯迅是當之無愧的學問家，學問的積累已十分厚實，所撰寫的學術名著《中國小說史略》取材博而選材精，惟王國維、陳寅恪可與之相并。他的學問還表現在其雜文随筆和演講授課中。今天若總結一下魯迅一生的學術成績，就更可以看出他作為學問家的本色。魯迅學術著作的數量雖然不多，但都是精品，而且就他學術觀點的深刻性、研究方法的獨特性來說，沒幾個人能超過他。

魯迅謙稱自己關于中國文字史的談話是門外漢的話。《且介亭雜文》中有著名的《門外文談》一文，這題目中的“門外”二字，一是指此文是“門外乘涼的漫談”；一是含有自謙之意，意思是門外漢的話。（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其實，魯迅此文的專業性很強，論述了文字的起源、發展和變革，觀點精辟，完全是“門内文談”。自然，魯迅所言的“門外”隻是一種謙辭，謂自己的水平不高，并非真說自己講的都是外行話。

魯迅無意成為詩人，但他的詩（特别是舊體詩）寫得相當好，可他十分謙遜，說自己的詩并不好。他在給楊霁雲的一封信裡說：“來信于我的詩，獎譽太過。其實我于舊詩素未研究，胡說八道而已。我以為一切好詩，到唐已被做完，此後倘非能翻出如來掌心之‘齊天大聖’，大可不必動手，然而言行不能一緻，有時也謅幾句，自省殊亦可笑。”魯迅用“胡說八道”和“謅”來謙評自己的詩，又說自己是“可笑”的，真是謙遜極了。實際上，他的許多詩超塵拔俗，有一種蒼涼、遒勁、雄渾的美感，足令人吟味再三。

魯迅說自己不配獲諾貝爾文學獎。關于魯迅推辭諾貝爾文學獎一事，學術界有人認為沒這麼一回事，隻是傳聞而已，實則确有此事。且看魯迅給台靜農的一封信裡的話：“諾貝爾賞金，梁啟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這錢，還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們得不到。你看我譯的那本《小約翰》，我哪裡做得出來，然而這作者就沒有得到。”說的是那樣真誠、懇切，字裡行間洋溢着謙遜的氣息。但魯迅推辭諾貝爾文學獎不僅僅是因為謙遜，他在這封信裡又寫道：倘因自己是黃皮膚的中國人而得到優待從寬，“反足以長中國人的虛榮心，以為真可與别國大作家比肩了，結果将很壞”。魯迅的目光是深邃而遼遠的，他想的是怎樣有利于培育中華民族優良的國民性，而不能讓國人因自己獲獎産生盲目自大的虛榮心。

魯迅對自己的要求一貫極高，所以他的謙遜絕不是假謙遜，而是實實在在、毫無僞飾的真謙遜。這是魯迅的真性情，真人格。

水避高趨下，乃是一種謙卑之德；上善若水，魯迅的謙遜就是如水般的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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