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開宏
我一回家,全身上下總是處于一種亢奮狀态。腳步一刻也停不下來,不是到左鄰右舍家去看看,就是到院子後面的田野裡溜達。去田地裡需鑽過鐵道下面的涵洞,一個人在地裡走來走去,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舒坦,轉悠的腳跟子累了,便再次鑽過涵洞,爬上一個高高的土堆,那是一個制高點。站在那裡,不但可以看到村莊的全貌,而且我們家的院子就在眼前五十米不到的地方。擡頭看去正南面是巍巍的祁連山,後面十米靠着蘭新鐵路,左面頭壩河蜿蜒曲折,右面百塔寺白塔林立。
盡管祁連山遠在二三十公裡處,小河是一條幹涸的河流,古寺是遺迹恢複後重建的,但背靠的這條蘭新鐵路卻是實實在在的,就踩在自己腳下,它到小村的時候慢慢形成一條弧線,像伸出一條胳膊把小村攬在懷裡。各家各戶的院子一排排分布在一起,相互溫暖、彼此擁抱。我們家離鐵路線最近,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鐵路兩側還有無數的白楊樹,聽父親講是當年修建鐵路時的防護林,後來由于幹旱病蟲害,這些樹都枯死了。莊稼人看到地空着有點可惜,就在各自家院子後面的空閑地裡栽起了樹。
按照農村習慣,我們兄弟三人日後都得分房另過,一個人要建一個大院子。蓋房子所用的木材便是最要緊的事情,父親領着我們開始種起了白楊,這些白楊不僅承載着一個家庭未來的重任,也臨時負擔着鐵路線的防風任務。蘭新鐵路從1952年開始修建,聽村子裡的老人講,那鐵路直接是用人拉肩扛修起來的。從我知道以來,它就像一條山梁橫亘在我們村莊的後面,原來鐵路以北還有幾戶人家,但因為高高的鐵路擋在中間行走困難,便都搬到了鐵路以南。鐵路比地面高二三十米,到村莊時沒有修建立交橋,莊稼人要去地裡送糞、拉糧食都要爬上高坡。上坡的時候遠遠地須拼盡全力加快速度方可攀登上去,下坡的時候也須降低速度,小心翼翼地刹車前行。古語說“上山容易下山難”,過這個地方,上去不易,下去更不易。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農村聯産承包制極大地喚醒了莊稼人的種糧積極性,希望的田野上小麥顆粒飽滿,鄉親們心裡憋着一股勁。那個時候沒有拖拉機康拜因等機械,什麼都是人工勞動。激動的心,顫動的手,全家上陣。還在學校的我,也被要求一起割麥子。麥子割倒了,齊刷刷地被捆起來,裝上車拉到打麥場上去,這就要翻越那“太行山”一樣的鐵路高坡。
為了提高工效,一次可以多拉點小麥,父親在架子車四周用木頭搭上架子增加裝車面積,由于重量太重,人力又無法拉動,于是在前面用一頭騾子用繩子拉,後面是大哥在架子車前駕馭方向,我們在後面用手、肩膀推車。上坡的時候,父親牽着騾子奔跑,我們在後面随着騾子的節奏狂奔,有時候掌握不好,一車小麥沖到半坡慢了下來,父親用鞭子猛抽騾子,我們拼命拉推,後退是不行的,隻有一寸一寸地挪到上面去。到了坡頂上,人乏馬困,體力耗盡。而下坡路更是難走,騾子在前面使不上勁,我們要竭盡全力降低速度,徐徐緩行安全車行到坡底,這一次驚險勞動才暫告一段落。有很多次鄉親們在上坡路上倒退翻車,弄得人仰馬翻,下坡路上車輛抛錨,車翻了不說,籽粒飽滿的麥子灑在下坡路上。這段高坡,我們村子裡的人都叫它“大路坡”,成了村裡人永遠的痛。
我母親是講故事的高手,一個平淡無奇的事情總是被她講得活靈活現。大路坡也不例外,有一次她給我講,說村子裡還是隔壁村子裡有一對老人,養育了七八個子女,老兩口含辛茹苦地将兒女們養大,都己成家立業。到了暮年卻無人贍養,老兩口生活艱難。後來老婆婆癱瘓在床,隻有老伴兒每天背出背進曬點太陽。
一次老頭子拉着老伴兒去看病,便要爬上大路坡,年老體弱的老漢把車拉到半坡上,沒有力氣爬到坡頂,一不留神将架子車脫開了手,可憐的老婆子被摔在了坡上,架子車壓在身上。老婆子疼得大叫,老頭子呼天不應,叫地無門。兩個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哭聲驚動了全村人,大家聚在坡上,罵這不通人性的大坡,更罵那些禽獸不如的兒女。我對母親的一些“新聞聯播”半信半疑,她老将人物、時間、地點、過程相互移植,增加故事的感染力。但對大路坡之難感同身受,但也無能為力,隻能是望坡興歎,什麼時候做個移山的愚公就好了。
後來,蘭新鐵路複線建設開工,在村子裡引起了一陣陣騷動。從設計人員開始勘測測量開始,村子裡的新聞一個接着一個,先是複線要占用莊稼人的耕地。那個時候種地收入好,誰家種的地多,誰家的日子就過得好。占鄉親們的地,就像割了大家的心頭肉,但鐵路建設屬于國家大事,誰也無法阻擋,隻有服從。按照政策土地征收地方國土部門負責賠償給農民,别的臨時用地由施工單位與農民協商。到了施工階段,占了水渠占了機耕道路,施工單位一點也不補償。
那些單位都是中國鐵路建設集團下屬的央字頭企業,一年四季在全國各地跑,野蠻施工慣了,對村子裡人的要求愛理不理。鄉親們處于弱勢,有理無處說去,無奈之下,隻有堵路。年輕人堵了幾次,與施工單位起了肢體沖突,照樣幹活,最後隻有老人婦女上陣。父親歲數大,被村裡人挾裹着站在了最前沿。我後來回家,一天不見父親,母親告訴我之後,便快速跑到後面去,看見欣喜于色的父親,正往家裡走,我勸他再不要去了,這是犯法的事。他拍拍身上的土,告訴我今天施工隊答應給補償了,幾個哥哥聽我說犯法的事,把我狠狠地罵了一頓,說我忘本了。對那些不講理的施工隊,還講什麼法律,以惡制惡,沒有多少道理可講。
鐵路修好之後,村子裡令人望而生畏的大路坡不見了。這次修建把平交道口改建成立交,鄉親們幹農活時再也不用爬坡了。盡管已經實現了機械化,再也不會用人力拉麥子了,但是機械是燒油的,也給鄉親們省下了錢,而且可以安全行駛。可是好景不長,由于是下沉式涵洞,一下雨鐵路南北兩側坡面上的雨水就不可避免地彙積到涵洞裡。
有時候積水深度達一米以上,更加造成了通行不便,仍然是加快速度沖刺,仍然有一些機械因為進水深度熄滅在水中。鄉親們叫苦連天,後來鐵路部門在涵洞兩側加高了人行道,但問題仍然沒有解決。我自己因為學了一點水利知識,看着深不見底的雨水,一籌莫展的父老鄉親,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案,可以在鐵路北面修建一個滲水井,或者修一段引水管道将積水排到低窪的地方去。
父親說我是多管閑事,說鐵路部門是一條線管理,不與地方打交道,裡面的行行道道深得很,況且鐵路上有保護範圍,别的人想都不要想,說了根本不會引起重視的。結果鄰村的一個孩子放學被積水堵在涵洞口,急不可耐的孩子便翻越圍欄圍住的鐵路喪了命。發了瘋的村民便去鐵路部門讨說法,不知是以人民至上、生命至上的理念也開始體現在鐵路建設管理上,還是孩子的生命觸動了鐵路局。現在所有的涵洞都修建了滲水井,大大方便了村民們的交通問題。每次我從涵洞下走過,都不由自主地想那高高長長的大路坡,看看現在風雨無阻的地下涵洞,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
我對鐵路是有感情的。小時候,看着一個火車頭把那一串串火車車廂拉上飛馳,那蛇一樣的火車僅僅靠兩條鐵軌就能滑行,它們為什麼跌不倒?它們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什麼時候我也可以坐上火車去遙遠的地方看看外面的世界?在我們村莊不到兩公裡遠的地方有個小小的火車站,每個周末有一輛火車都要停在站上,都要賣一些生活用品。周圍十裡八鄉的人都守候在火車站上,買一些香皂毛巾床單等東西。我們家窮自然是買不起的,但看看那些東西就已經足夠了,物質匮乏的年代,那些我們眼中的洋貨是我們美好生活的向往。
那時候火車都是蒸汽機,它的工作原理是火車頭上的工人将煤燃燒産生熱能,高度的熱能與水融合産生巨大的蒸汽,用氣能推動活塞運動,活塞運動又帶動機械拉動車輪轉動驅使火車産生強大的牽引力。那些未完全燃燒的煤氣混合物通過火車的煙囪噴在火車線周邊,久而久之這些煤末與氣的混合物便降落在鐵路線兩側。那些黑黑的顆粒,也蘊含着一定的熱量,家裡就一個火爐。
可是我們沒有錢去買煤,這些散落在二三十米長的斜坡上的炭灰就成了我們的寶貝,它與鐵路工人們從鐵路枕木上扒出來的小碎片混在一起,我們用掃帚将它們掃在一起。等有風的時候,便把它們抛在空中,石子比重大,原地不動地堆在上風地方,那些炭灰在風力的吹動下,随風飄在下風的地方。我們将這些分離後的炭灰顆粒裝在袋子裡拿回家,摻上一定比例的土和水,做成一塊塊煤塊,那些煤塊一直幫助我們取暖做飯度過了困難時期,直到蒸汽火車淘汰,我們才戀戀不舍地結束了這廢物利用的勞動。
因為離鐵路近,火車隻要跑過,那巨大的車輪聲和蒸汽機的吼聲首先傳到院子裡。很多親戚來家裡做客,晚上總是被震耳欲聾的火車聲驚醒,他們很奇怪我們為什麼安然入睡,人是環境的産物。多少年了,我們與這條鐵路命運與共,父親坐在炕上,僅憑火車聲音就能判斷過去的是貨車還是客車,是從東面來的還是西面來的。火車到我們村莊時正是一個爬坡階段,火車行駛的速度便慢了下來。這些現象被我的堂哥開義拿來炫耀,說我們村子多麼多麼偉大,火車路過我們村莊的時候,都要放慢腳步,那是向這個偉大的村莊緻敬呢!
我們家的院子離鐵路線五十米不到,那些樹慢慢長大。這期間大哥蓋了一院房子,沒有用那些白楊,生活慢慢好了,蓋房子人們用更加好的松木。我意外地考上了學,再也不需要白楊蓋房子了,這些樹被二哥蓋了棚,用來養牛養豬。那塊地自然是不能空着的,後來逐漸變成了菜地。
母親己不能到地裡幹活,這塊菜成了她的用武之地。土地是最誠實的,也最懂得感恩,你對它怎麼樣,它一定會十倍地報答你。因為通上了自來水,我們在村裡第一個用上了自動沖洗的馬桶,而且裝上了自動太陽能熱水器。這些方便後的污水經過簡單處理後自流到了菜地裡,是最好的農家肥,經過肥料的滋養,母親的呵護,芹菜黑油油的,豆角藤順着玉米稈伸向天空,辣椒、西紅柿、茄子争先恐後茁壯成長。母親一天沉浸在這些蔬菜之間,飯熟了得叫幾遍才會回來。我隻要一回到家裡,便去後面尋找母親和那塊菜地。摘一個黃瓜、拔一根蘿蔔,擦擦泥土便直接吃進嘴裡。母親一邊在澆水,一邊在除雜草,一邊給我講述這些蔬菜們的成長故事。偶爾有一列火車呼嘯而過,把院子、蔬菜、火車線、母親和我甩在了村莊裡。我就會想起泰戈爾的詩句:
陰雨的黃昏,風無休止地吹着。我看着搖曳的樹枝,想念萬物的偉大。
火車線的變遷,也是我們命運的寫照,萬物的偉大,反襯着我們的渺小,在時間的長河裡,我們隻是一朵小小的浪花,遇見,離别,重逢,保存好我們心中的美,分别是痛苦的,但最痛苦的是再次相見時,忘記了曾經的自己,知曉懂得了這一點,我們的人生才不會白白度過。
門前白塔在山崗,屋後火車似長龍。這是我老用來形容村莊的一句詩,清明前後,因為萬惡的新冠病毒,就連一向鐘愛我的嶽父辭世,也不能回去送最後一程。這幾天,老是夢見父母和嶽父母,不知道他們是否也夢見我?不知道屋後火車線上是否有我的徘徊的身影。母親離開我們一年半了,二哥夫婦去了成都大半年,院子後面的那塊菜地肯定荒蕪了,不知是否長出了些許新芽。
,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