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社會給人類施加了巨大的壓力——人們必須付出更多的努力,承擔更多的角色責任,顯得更加幸福快樂,不斷提高生産效益,發掘并實現自我價值。在一些人看來,這正是主流文化趨于“倉鼠轉輪”文化的表現,人們的眼界漸趨停留于自身,終日忙忙碌碌,卻一事無成。如何擺脫越努力越焦慮的人生怪圈?
為此,丹麥奧爾堡大學心理學教授斯文·布林克曼(Svend Brinkmann)推出了《清醒》一書,希望通過古希臘斯多葛哲學對症下藥,對這種匆忙之下的人生困境給出“藥方”,提出7種對抗工具主義的原則。
在複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徐英瑾為該書所作的導讀《清醒地面對快節奏的滾滾紅塵》中,徐英瑾認為,現代人忙碌的都市生活背後的深層邏輯,很可能建立在一些重要的概念混淆之上。一個常見的混淆就是,将“理想主義”與“業績至上主義”當成一回事。而面對個體與世界的張力,斯多葛主義的解決之道既不同于理想主義,又不同于存在主義。與此同時,徐英瑾強調,斯多葛主義并不是主張“放棄一切追求”的“佛系”思想,“實際上,斯多葛主義的工作守則是‘在你的行動半徑内做你可以做的事情’,換言之,既不要随意自我加壓,也不要放棄最基本的職責。”
以下内容經出版方授權節選自《清醒》中文版序言,标題為編者所加。
《清醒》,[丹麥]斯文·布林克曼 著,黃菊 譯,中信出版集團,2022年11月。
慢節奏的學習和工作方式是“理想主義”的對立面嗎?
從哲學的角度來看,現代人忙碌的都市生活背後的深層邏輯,很可能建立在一些重要的概念混淆之上。一個常見的混淆就是,将“理想主義”與“業績至上主義”當成一回事。具體而言,很多人認為,一個人隻要有理想,就要有幹勁,也就需要不斷拼工作業績,将工作做得“多快好省”,否則就是“躺平”,就是“佛系”,就是“胸無大志”。因此,慢節奏的學習和工作方式就被污名化,甚至視為“理想主義”的對立面。
事實上,“理想主義”本來并不是這個意思。與多數人的想法相反,理想主義哲學的老祖宗蘇格拉底與柏拉圖或許都是慢性子的人。他們的核心哲學思想就是要讓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努力按某些抽象的“理念”來成就自己——因此,理想主義者喜歡問的問題是:你制作的這個花瓶是否符合“美”的理念呢?某某法官判的案子是否符合“正義”的理念呢?很顯然,這種思維方式會要求理想主義者反複排除自己工作中的各種瑕疵,不到完美的程度就絕不提交工作成果。因此,理想主義非但不會催生“加速主義”,相反還可能在某些情況下導緻“工作拖延症”。
那麼,為何“理想主義”的含義在今天會發生如此明顯的颠倒呢?
因為現代社會金錢邏輯的倒逼機制實在太強大了。金錢社會的最大理想就是“快”,因為很多重要事項的運作周期都有時間限制:企業融資有還貸周期,産品上市必須趕上某個重要銷售節點,演員的表演要受到檔期限制,就連大學裡的青年教授也都在“三年後非升即走”的達摩克裡斯之劍下戰戰兢兢。你想慢工出細活,自己把握時間做好想做的事?沒門兒!金錢邏輯會告訴你,若不按照它的時間節奏調整你自己的每一次呼吸,你就遲早會被踢出局。
作為動物世界唯一真正具有自由意志的物種,人類難道必須将自己降格為龐大金錢機器上一個毫無個性的零件嗎?我們除了是火花塞與齒輪,還能是别的什麼嗎?
電影《奮鬥的喬伊》(2015)劇照。
對于這個問題,丹麥心理學家斯文·布林克曼給出的答案是:讓自己清醒。
“清醒”的反面當然是“沉睡”或“酒醉”。換言之,在布林克曼看來,現代人在各種各樣“快馬加鞭”的“加速主義心靈雞湯”中已麻痹太久,以至于大家已近乎放棄了對“慢生活”的感知力。我們需要一味新的思想藥劑,讓我們能夠用一種嶄新的态度來面對滾滾紅塵中的種種喧嚣。
到底什麼是斯多葛主義呢?
需要指出的是,布林克曼開出的藥方并非前面提到的柏拉圖主義,而是流行于希臘晚期與羅馬時期的斯多葛主義(順便說一句,“斯多葛”不是人的名字,而是指進行哲學讨論的回廊建築)。那麼,到底什麼是斯多葛主義呢?為何斯多葛主義比柏拉圖主義更值得推薦呢?讓我們從下面這個具體案例開始讨論。
現在就設想你已經經過初步的哲學啟發,意識到了你的确具有屬于自己的生命邏輯,而這一邏輯也正在與金錢邏輯産生不幸的沖突。舉個例子,假設你穿越到了1642年的荷蘭,化身為倫勃朗,而且你正受托為阿姆斯特丹的一群有點小錢的市民畫群像。既然花了銀子,委托人自然希望他們中的每個人的臉蛋都能在畫布上呈現得端端正正;但作為一名有藝術追求的畫家,你可不想再畫一幅“全家福”式的平庸之作。相反,你要讓這群市民全副武裝,出現在昏暗的阿姆斯特丹的街道上夜巡,用一種若隐若現的色調來表現這整個場景——但這樣的構圖,必然會讓某些委托人的臉蛋淹沒在陰影中,使得他很難被親朋好友所辨識。因此,這些委托人是不太可能喜歡這個構圖方案的。于是,滋生于你靈魂深處的藝術理念與金主們的托付産生了矛盾。那麼,面對這種矛盾,你該怎麼做呢?
标準的柏拉圖主義者的做法是:堅持心中的理念,且不惜與外部世界全面開戰。因此,一個滿腦子柏拉圖主義的畫家會充滿熱情地向他的委托人宣揚他的藝術理念,直到後者被他的熱情所感染。不過,有點社會常識的人都知道,委托人真正被說服的可能性是很低的。所以,做理想主義者的代價,往往是被殘酷的現實抽打得遍體鱗傷。
電影《奮鬥的喬伊》(2015)劇照。
不過,還有另一種解決方案,即“存在主義”(以法國哲學家薩特為代表),即将殘酷世界與個體自由之間的鬥争視為一種常态,甚至認為二者之間的關系是不可調和的。存在主義與理想主義之間的本質區别是:理想主義依然樂觀地認為隻要發揮“愚公移山”的精神,現實總會按照理想的要求被改造;而存在主義則略帶悲觀地認為,個體被别人誤解這一點是很難避免的,甚至就連明日的自己也會誤解昨日的自己。因此,為個體的自由而進行的鬥争就帶有一種“西西弗斯”式的悲壯(即不斷将巨石推上山頂,但由于巨石太重,往往還沒到山頂就又滾了下去,然後再從頭開始,如此循環往複)。于是,一個信奉存在主義的畫家既不會對說服别人接受自己的藝術理念抱有期望,也不會放棄自己的藝術探索自由——他會不停地畫,不停地被批評,然後再不停地畫,就像那個不斷将巨石推向山頂的西西弗斯。
面對個體與世界的這種張力,斯多葛主義的解決之道既不同于理想主義,又不同于存在主義。斯多葛主義要求我們用一種新的角度重新審視自我與世界的關系,即通過構建一個心靈中的“微宇宙”來對抗來自外部世界的各種壓力。這裡我們一定要重視斯多葛主義與理想主義以及存在主義的雙重差異:斯多葛主義并沒有理想主義這麼樂觀(即認為世界一定會變好),也沒有存在主義那麼悲觀(即認為世界注定會來壓迫我),而是認為世界既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好,也沒你想象的那麼壞。因此,一個具有足夠的斯多葛式智慧的人,應當能建立起一個大緻靠譜的關于世界如何運作的模型,并依據這個模型來指導自己的生活。
斯多葛主義者布林克曼給出的建議
那麼,我們該如何讓自己具有足夠的斯多葛式智慧呢?作為斯多葛主義者的布林克曼給了我們如下建議:
第一,通過高層次的閱讀建立起自己對世界的理解,以作為自己心靈中的“微宇宙”的邏輯框架。也就是說,大家一定不要讀那種低級的網絡爽文,因為那種爽文會破壞大家對于世界的正常認知——在爽文的世界中,隻要你是故事的主角,就一定會一路開挂,一直攀登到人生巅峰,而在這種簡化的描述方式中,社會的複雜性往往會被犧牲掉。與之相較,真正好的小說往往會給你更健全的關于世界的認知:《傲慢與偏見》讓你知道不能以第一印象取人;《悲慘世界》讓你知道一個好人同時也可以是冒牌市長;《水浒傳》則讓你知道,即使是将門之後也會賣刀換午餐。通過這種閱讀,讀者就能調整其對社會的期望,了解到人生不如意本是常事,由此在自己真正面臨人生不幸的時候做好心理準備。
電影《畢業生生存指南》(2009)劇照。
第二,在此基礎上,斯多葛主義教導我們要意識到人生的脆弱性,意識到自己的任何一個宏圖大志都可能會被一些貌似微不足道的因素所打敗。這些因素可以是一次意外的車禍,可以是痛風引發的腳趾疼,可以是腰椎間盤突出引發的行動不便,也可以是視力退化引發的閱讀困難等。請注意,斯多葛主義在此所提供的是一種與加速主義文化用力方向完全相反的認知:加速主義文化的核心要義,是要像吹氣球一樣讓你的自信心爆棚,讓你不斷對自己說“你可以的!你的潛能是無窮的!”;而斯多葛主義的要義,是要讓你意識到,人類個體的精神與肉體都可能像蘆葦一樣脆弱,失敗的可能性會一直與我們如影随形。這種認知将引導我們反觀積極心理學(也就是我們平時所說的“打雞血心理學”)的疏漏之處:積極心理學無視人類本質上的脆弱性,并在倫理上将對于自身脆弱性的承認視為一種羞恥(請想想我們經常聽到的那種聲音——“男兒有淚不輕彈”),且完全無視外部世界中的強大力量對個體的計劃所可能起到的破壞作用。這種積極心理學雖然能夠在某種情況下起到鼓舞士氣的作用,卻可能在長遠透支我們的精力,鼓勵提出某些不切實際的工作計劃,并由于這些計劃的荒謬性而導緻戰略層面上的重大挫折。從這個角度看,斯多葛主義雖貌似有點“躺平主義”的意味,卻能幫助我們在人生道路上走得更長更遠。
第三,斯多葛主義還教導我們重新看待友誼。大緻而言,一個人的朋友有兩種:一種是願意與你分享人生壓力,一起來面對人生脆弱的朋友;另一種則是不停給你人生激勵,不斷對你說“你可以的”的朋友。布林克曼給出的藥方就是:解雇你的心靈培訓師(在此,“培訓師”特指那些人生激勵師),讓你的心靈能夠減負而行。布林克曼甚至認為,過度的心靈培訓反而會惡化人們所面臨的問題,換言之,本來你覺得自己還算快樂,但是經過培訓後卻“發現”你浪費了潛在的巨大精神力量,而這一點反而會使得你陷入焦慮之中。對此,布林克曼的建議是,既然你已知道那些人在你生活中出現的意義就是不斷帶給你焦慮,你為何還要将其視為真正的朋友呢?
通過态度的改變來治療世人的焦慮
關于《清醒》一書所給出的斯多葛主義教導的其餘内容,讀者可以通過閱讀自行探索,在此筆者也僅就自己的體會重構了其中的幾個論點。那麼,我們中國讀者為何要讀一本由丹麥心理學家寫的關于斯多葛主義思想的書籍呢?
筆者以為,斯多葛主義是目下中國社會非常需要但卻在客觀上又高度缺乏的一種哲學修養。毋庸諱言,近幾年中國社會彌漫着一種自大之風,不少人既不願意承認别人的進步,亦不願意承認天外有天,成天沉浸在“我很牛”的自我催眠之中。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積極心理學在全社會過度泛濫的一種産物。與之相伴而行的,則是唯意志主義思想的流行——很多人認為隻要自己意志力足夠強,就能逆天改命。結果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一些人甚至會在被現實狠狠打臉以後陷入精神失調。所以,我們需要在這種“做加法”的思潮之外找到一種“做減法”的思潮與之平衡——換言之,根據這種“做減法”的思想,我們甯可少吹幾個牛皮,也要将自己手頭能做的事情做好。斯多葛主義恰恰就是這種“做減法”的思想。
那麼,斯多葛主義是不是主張“放棄一切追求”的佛系思想呢?并不是。不可否認,與那些相信輕輕松松就能逆天改命的狂徒相比,斯多葛主義者的确略具佛系色彩,但斯多葛主義依然是一種可以用以指導具體工作的哲學,而不是教人去放棄一切勞作。實際上,斯多葛主義的工作守則是“在你的行動半徑内做你可以做的事情”,換言之,既不要随意自我加壓,也不要放棄最基本的職責。這裡的關鍵詞就是“行動半徑”。理想主義往往高估自己的行動半徑,總認為隻要努力,總能心想事成;存在主義則低估行動半徑,認為即使坐在我對面的一個陌生人都可能成為壓迫我的“地獄”。與之相比,斯多葛主義者的态度則是“有所為,有所不為”,唯有如此,人生之路才能走得不疾不徐,紮紮實實。
電影《穿普拉達的女王》(2006)劇照。
說到這裡,我似乎還欠讀者一個解釋:如果一個斯多葛主義者穿越到了1642年成為倫勃朗,他又該怎麼畫《夜巡》呢?是按照自己的藝術理念來畫,還是按照顧客的要求去畫呢?
以筆者淺見,一個真正的斯多葛主義者憑借其健全的世界觀,應當能預料到:他如果按自己的想法去畫畫的話,顧客大概率是不會開心的;但是,他也應當預料到,即使顧客不開心,由此所導緻的風波很快就會過去,而在日後,世界美術史終将認識到《夜巡》的價值。所以,他會繼續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畫畫,但與理想主義者不同,他不會試圖向顧客宣傳他的藝術理念(因為他會預料到這是無用的),也不會像存在主義者那樣對顧客的“低藝術品味”而憤憤不平(因為他知道,這些顧客的反應本來就是宇宙運作邏輯的一部分)——相反,他會笑着面對顧客的批評——與此同時,他會堅持他的構圖方案,讓顧客的臉蛋繼續淹沒在阿姆斯特丹的茫茫夜色之中。
從這個角度看,斯多葛主義倫理教導的核心,并不是直接告訴大家該怎麼做一件事,而是告訴大家應該怎麼看待你所做的某件事,并通過态度的改變來治療世人的焦慮。對畫畫的态度如此,對萬事萬物的态度亦如此。這種态度的自由切換能力,将讓你達到符合斯多葛主義标準的“清醒”狀态。
原文作者/徐英瑾
摘編/何安安
編輯/張婷
導語部分校對/盧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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