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毓龍(遼甯大學文學院教授)
文學文本的“經典化”不隻是文學批評與文學史書寫的問題,它是廣義上的文學傳播問題。而文學傳播經常分為兩種形态:一是“本文”的傳播,一是“文本”的傳播。前者指作品本身(又經常是具體版本)的傳播,基于閱讀實踐;後者所謂“文本”,則取廣義理解,更是從接受的角度出發的,它是一個相對穩定的“符号系統”。該系統的生成,固然可以來自閱讀(經常是泛版本的、超版本的),但更多來自各種媒介(尤其是視聽媒介,如圖像、戲劇、影視等)的“二次傳播”,它們提供一系列相對穩定的人物、事件,反複強調某種結構、主題,幫助大衆在腦海中“拓印”出一個關于作品的可以被集體理解與認可的形象。換句話說,即便沒有閱讀作品,大衆也可以參與作品傳播,不是傳播作品本身,而是傳播一個關于作品的“公共形象”。
文學文本的“經典化”也不是單靠文學批評家與文學史家就能實現的。童慶炳先生曾總結文學經典建構的諸要素,特别強調兩個要素:一是“特定時期讀者的期待視野”,二是“發現人”。這兩個要素處于文學的“自律”與“他律”結構之間,是内、外諸要素的聯結者,“沒有這兩項,任何文學經典的建構也是不可能的”。一直以來,文學批評家與文學史家都充當“發現人”角色,他們提供對作品的新體會、新理解,盡力使其在文學批評史與文學史中“沉澱”下來,并借助文化權力機構的推廣,使其在大衆層面“蔓延”開來。但沉澱與蔓延的效果,說到底還要看一般讀者的“期待視野”。
由此形成關乎文學經典形象生成的兩組矛盾,而這兩組矛盾在百回本《西遊記》的傳播史與經典化過程中表現得格外突出。
《〈西遊記〉通識》竺洪波著中華書局
直到今天,百回本《西遊記》的傳播,其實仍是“公共形象”的傳播。
盡管不少傳播者聲稱自己熟悉《西遊記》,動辄“《西遊記》上”雲雲,但他們實際上不是該書的“讀者”,其關于《西遊記》的“知識”,更多來自圖像、戲曲、影視、遊戲等媒介。與其說他們是在傳播《西遊記》,毋甯說是在傳播“西遊記”。這才是《西遊記》傳播的一般形态。不隻是當代,明清時期更是如此。考慮到當時閱讀大部頭著作的經濟成本(購買、租賃),以及識字率,百回本《西遊記》的“真實讀者”隻能占絕小的人口比例,更處于特定的人口結構,應該就是如矶部彰先生所說的“以官僚讀書人、富商等為中心”。但明清小說、戲曲中的大量場景又一再顯示,市民、鄉民熱衷于“稱引”《西遊記》,無論老幼婦孺,皆以之為“談天炙輠”的材料,而細察其稱引内容,又經常與通行的百回本《西遊記》文字不合,這些異文“知識”應該不是來自特定版本,而是當時市場占有率更高、普及面更廣的戲曲、說唱“二次傳播”的結果。
同時,大衆對于《西遊記》的“期待”也與“發現人”不同。按胡适先生所說:“《西遊記》被這三四百年來的無數道士、和尚、秀才弄壞了。道士說,這部書是一部金丹妙訣。和尚說,這部書是禅門心法。秀才說,這部書是一部正心誠意的理學書。這些解說都是《西遊記》的大仇敵。”(《〈西遊記〉考證》)之所以說是“大仇敵”,倒不在于其“強制闡釋”色彩,主要在于偏離文學軌道,但恰恰是這些“大仇敵”擡高了《西遊記》的身價,助力其經典化的實現。這些評點借助“本文”傳播,得到連續與放大,成為特定時期的主流“聲音”,但大衆對此是不買賬的。在其看來,《西遊記》不過是“遊戲之書”,如含晶子所言:“世傳其本,以為遊戲之書,人多略之,不知其奧也。”(《西遊記評注自序》)而大衆本來不追求“其奧”,《西遊記》的“魅力”在于其遊戲性。
可以說,《西遊記》的經典形象,就是在這兩組矛盾的“撕扯”中逐漸形成的。這兩組矛盾造就了小說作為文學史經典的“既成事實”,也給其當代傳播與闡釋提供了新議題。
今天,文學文本傳播與經典化的外部環境出現了重大變化:文化權力結構發生質變,教育普及度更高,通俗文學消費的成本極大降低。以此為背景,文學文本的傳播應首先回歸“本文”傳播,教育、出版、傳媒等文化機構應積極引導大衆參與《西遊記》的閱讀實踐,由“西遊記”的傳播者“轉身”為《西遊記》的真實讀者。同時,随着哲學意識形态和文學理論與批評價值取向的轉移,傳統的主流“聲音”消歇,新的“公共形象”尚未形成,如何“發現”小說的意義與價值(思想性的、藝術性的),“發現人”們應達成怎樣的共識,并将其推廣至大衆層面,以完成《西遊記》之“公共形象”的再生成,這是新時期文學教育、文學研究、文化傳播的重要議題。
由此出發,當下“琳琅滿目”的關于《西遊記》的各類導讀、批評著作,不是太多,而是太少——相當一部分著作未參與或無助于議題讨論,而不過是主觀化、庸俗化的文本解讀,他們同樣是偏離文學軌道的,甚至可以說是舊時“大仇敵”們的當代變種。大衆期待的是真正立足于文學立場的,導向閱讀實踐的,又對讀者足夠“友好”,幫助其理解《西遊記》的思想與藝術,進而參與到該書“公共形象”再生成的普及性讀物。
應該說,竺洪波先生《〈西遊記〉通識》一書是近期出版的回應以上期待的典型著作。該書明确“通識”主旨,從一開始就是站在文學立場的,導向本文閱讀實踐的;作為面向大衆的普及性讀物,該書也對讀者表現出足夠的“友好”,不僅在形式、風格方面,也在内容方面。
這種“友好”,說到底是适俗的,而非庸俗的。作者是“西遊學”方家,長期緻力于《西遊記》學術史與文本闡釋研究。早年出版《四百年〈西遊記〉學術史》(複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對“西遊學”的發生、發展過程進行曆史的梳理,資料翔實,立論有據,嘉惠後學頗多。近年又對《西遊記》成書、作者、版本、主題、影響等傳統問題進行總結與重新思考,出版《西遊釋考錄》(上海文藝出版社2017年),頗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見解。同時,作者也積極參與普及型著作的撰寫,以《趣說西遊人物》(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為代表。可以說,《〈西遊記〉通識》的成書,就是作者學術實踐與科普實踐“雙管齊下”的新成果。
通過“話題”設置,作者将有關《西遊記》的一系列傳統問題,重組進一個更為靈動的“叙述結構”中,顯得既自由又緊湊,再以“妙在家常口頭語”的叙述風格娓娓道出,内容嚴肅而形象活潑。如第四章第一節“孫悟空的武功變弱是何因?”,乍一看像“網絡熱帖”的标題,實際上作者是以之為“抓手”,引導讀者理解主人公形象的複雜性(形象分析問題),并說明了孫悟空形象形成的多個原型(成書問題、原型問題),兼具娛樂性、通俗性與學術性。
可以說,閱讀此書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個“發現”趣味與知識的過程,至于其品位與價值,說到底要将“解釋權”交還給“通識”讀物的受衆群體,非一二評者可給出結論。但可以肯定的是,本書對于《西遊記》這部文學經典之“公共形象”的再生成,具有積極意義。
《光明日報》( 2022年09月24日12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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