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内容來源于抖音直播“俞敏洪對話餘秀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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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詩人的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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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歡迎餘秀華。2015年,餘秀華老師的《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在全網流行,後來緊接着出了一本《月光落在左手上》,我當時就變成了你的粉絲。
餘秀華:謝謝俞敏洪老師,我很榮幸。
俞敏洪:我在北大寫了三年詩,從大學一年級寫到大學三年級,也沒有變成一個詩人。變成詩人其實很不容易,變成一個有名的詩人更加不容易。在你寫詩出名之前,你已經寫了多長時間的詩了?
餘秀華:俞老師你說錯了,變成一個詩人是容易的,變成像你這樣成功的企業家是非常不容易的。
我2005年高中畢業,孩子出生後,也就是2007年,我開始認真地寫詩歌。從2007年到2014年之間,我都在不停地琢磨、思考、讀書。
俞敏洪:你是腦癱,從小學到初中、高中,你在同學眼中會不會有點不太一樣?
餘秀華:我上學的時候非常幸運,我讀書的時候成績一直不錯,所以他們對我都沒有任何偏見,同學和老師都非常喜歡我、愛我,而且一直在幫助我。
俞敏洪:你從小有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智力和身體之間其實有一種關聯的狀态?
餘秀華:上學的時候沒覺得,小學一年級到四年級,我記憶力很好,他們背不住的我都能背,而且基本都是全班第一,但小學四年級以後,我在武漢治病,打了個針,忽然就笨了,記憶就沒那麼好了,成績也就下降了。
俞敏洪:我跟你有一次類似的經曆,大學三年級開始的時候,我得了肺結核,吃了大量的藥,那時候明顯感覺自己的記憶力下降了。你有沒有想過,以前努力學習,這個“學習”有一天會改變自己的命運?
餘秀華:沒有,到現在為止,我依舊是一個沒有理想、沒有未來規劃的人,我是看了今天不看明天的人。
俞敏洪:後來怎麼會愛上文學和詩歌呢?
餘秀華:文學和詩歌是一個興趣愛好,是骨子裡的東西。我就覺得我熱愛文學和詩歌是我基因的遺傳,這和後天的努力沒有任何關系。如果要靠後天成為優秀的詩人,很多人是成不了的。
俞敏洪:是的,詩人是需要有天分,不過不能百分之百同意你的說法。我在北大的時候,寫了三年詩,差不多有八百首左右,我沒變成詩人,但這給我帶來的好處是,盡管我後來不寫詩了,但我還是保留了那種讀詩、寫詩帶來的情感,和那種對外界以及内心世界細膩的感受。
我讀你的詩,感覺你對大自然,對身邊發生的事情,對自己内心細膩的、敏銳的體察,遠遠超出一般人。
一般人關注的是自己的未來,比如關注自己未來能不能賺錢,能不能找到一份好工作,更有靈性的人可能會關注未來能不能把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更好地結合在一起。
但像你一樣面對當時的世界,還能夠把自己的感官和心靈全部投射到自然和内心的人,至少在過去二三十年,在中國是很少見的,因為大多數人都沒有時間、機會和環境。你畢業的時候正值改革開放很好的年代,高中畢業是在九幾年?當初沒有想考大學嗎?
餘秀華:1995年高中畢業。當時我數學不太好,所以沒考慮過考大學,因為那時候雖然文理分科,但文科也得考數學。
俞敏洪:對,我就比你占便宜多了。我1980年考大學的時候,學外語也要考數學,但不計入總分。如果當時數學計入總分,我估計最多上個大專。
我從你的詩歌和散文中就判斷你數學一定不好,因為我能夠感覺到你的思維是比較具像、跳躍的。所以,在這方面我們有點像同一類人。高中畢業回到家鄉後,那時就開始熱愛詩歌了嗎?
餘秀華:那時候我對詩歌其實并沒有一個特别準确的認知,我隻是愛好文學。我那時沒有參加高考,回去的時候,到書店買了三本書,《唐詩》《宋詞》《元曲》,我喜歡這個,當時就買回去了。
俞敏洪:除了那些以外,像海子他們那樣的現代詩,你當時有讀過嗎?
餘秀華:讀過。
俞敏洪:看這些書籍、詩歌,是不是某種程度上讓你心靈的層面拔高了不少?
餘秀華:俞老師,其實我沒有這個認知。我以前就覺得每天的生活這麼平淡,我一無所有,但如果我能在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寫一首詩歌,哪怕是幾行、十行,就是一件完整的事情,我覺得我很享受,就堅持下來了。
俞敏洪:你當時可能是因為自己的潛意識或者無意識寫詩的?
餘秀華:我現在也沒有潛意識。
俞敏洪:其實你有,你是不自覺地讓自己從生活的泥潭中往上走了一步。這一步其實不足以使你的生命脫離那個泥潭,但至少跟陷入無望的日常生活相比,你的心靈也許憑借着無意識的感覺往上走了一步。
你想想,能有多少中國農村的高中畢業生,在高中畢業後,每兩三天就要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五行、十行詩才能入睡?坦率地說,我是其中一個,我當時初中畢業後,沒有考上高中,就回到農村,那時候我有一個日記本,每天晚上都要在日記本上寫一些東西,但我寫的不是詩,我當時沒有能力寫詩。
餘秀華:我也寫日記,日記是日記,詩歌是詩歌。
俞敏洪:所以在你身體這樣的狀況下,尤其你又在農村,能有這樣的堅持,真的很不容易。新東方曾經把一個腦癱的學生送到了耶魯,還專門給另一個腦癱大學生頒發了全國自強之星十強獎學金。
餘秀華:可牛了,贊!
俞敏洪:當時我就充分意識到,腦癱根本不影響一個人的聰明,坦率地說,如果你不是腦癱,你一定是個漂亮的、有魅力的、被很多男性所追求的女性。
餘秀華:我覺得我如果沒有腦癱,會更加聰明,我會成為世界頂尖的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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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婚姻禁锢下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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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你高中畢業回農村後,父母就讓你結婚,讓一個外地打工的人入贅到你們家。因為父母希望能保障你後半輩子的生活,怕你一個人沒法自理,但那時候我感覺你的肉體和心靈已經分成兩個層次了?
餘秀華:不是,當時我沒有意識到肉體和靈魂的關系。我19歲就結婚了,19歲上半年我還在學校裡,下半年就結婚了。我爸媽讓我結婚的時候,我說可以啊,反正多一個人多一個玩伴,結果結婚以後,很多事超乎了我的想象,包括我不知道的兩性關系。這也是我們兩性關系的第一個主要矛盾,當時我并不理解兩性關系是什麼樣的,所以非常反感厭惡,當時我就是非常純潔的一個女孩子,啥都不知道就結婚了,當然,這也是我的不對。
結婚第二年,孩子出生了,我開始想離婚,我覺得這個婚姻不适合我,或者說婚姻的本質就不适合我。我想離婚,我認為一個人要好很多,而且我覺得我自己一個人帶孩子一起長大也可以。但真正離婚是在我27歲的時候。
俞敏洪:那已經過去8年了,在這個過程中,你一直在讀書嗎?
餘秀華:讀,每天都讀,比如《故事會》,就很經典,的确讓我領悟了很多人生哲理。我讀書和别人不一樣,我總會思考這個人為什麼會這樣?這個女的、這個男的為什麼會這樣?
俞敏洪:你覺得思考是自然來的,還是通過讀書,發現自己不太願意接受當下的現實生活?
餘秀華:我當時思考的是我為什麼要結婚?婚姻是什麼?這是我思考最多的一個問題,我反複問自己。19歲的自己,太年輕,不懂什麼是婚姻,但等我懂了以後,就沒辦法接受了。
俞敏洪:這個過程中,你一直沒有停止寫詩、寫日記,是什麼在支撐你一直做這件事?
餘秀華:這倒沒什麼支撐,就是興趣愛好。
俞敏洪:但是大量高中生畢業以後,或者回到農村務農以後,這個興趣愛好其實是堅持不下去的。
餘秀華:我那時也務農,但婚姻讓我對人生産生了思考,比如會思考婚姻為什麼是這樣?會思考為什麼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必須在一起,會思考生命,思考人生,我會持續思考這些問題。
俞敏洪:剛才小楊(餘秀華男友)就坐在你旁邊,所以現在你想清楚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為什麼在一起了嗎?
餘秀華:其實每一個具體的女人和一個具體的男人在一起,情況都不一樣,不能用一個具體的概念去規劃。
俞敏洪:完全同意。我一直認為愛要有具體的對象,而且具體的對象一定是不完美的。抽象的愛隻在哲學層面才有,人的感情、情緒的寄托其實有對象的。
餘秀華:這麼多年我一直想找一個可以愛的人,而當我不想去找的時候,他出現了,所以他不代表具體的某一個人,他隻是順其自然。
俞敏洪:我之前看了《搖搖晃晃的人間》的紀錄片,我覺得你前夫實際上已經充分意識到你們的婚姻是不可持續的,隻不過他在之前離婚,他會一無所有,甚至無家可歸,當有了經濟條件以後,你答應給他一筆錢和一套房子,其實他的訴求就滿足了。他跟你一起去拿離婚證書的時候,我發現他非常開心。
餘秀華:對,他很開心。
俞敏洪:而且有一個很溫馨的鏡頭,當你們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在此之前你們很少牽着手在田埂上走路,你們離婚的那個晚上,他是扶着你走回家的。這件事讓我感覺很溫馨,人間聚散是常事,但聚散的方式其實特别重要,所以,我覺得你們留下了人間溫馨的背影。而且我覺得,如果你的孩子看到了這一幕,也應該會有很大的安慰。
餘秀華:孩子可能沒看過這個紀錄片。其實你說的很對,他一直不離婚,一是因為沒有經濟能力,二是他害怕沒面子,他提離婚他沒面子,我提離婚他又覺得被一個殘疾女人抛棄了,也沒面子。他每次和我吵架,打我的時候,就說“我就不和你離婚,一個男人抛棄一個殘疾女人,不好聽”,這是他的真實想法。但我們離婚的時候,他不同意,他又覺得不能被一個殘疾女人抛棄了。
俞敏洪:後來你完全獨立了,也自由了,婚姻也變成了過去式,你現在對于愛情、婚姻,如果讓你做一個理想中的愛情婚姻描述,會是一個怎樣的狀态?
餘秀華:我理想中的愛情,就是每個人必須有一個獨立的空間。我和小楊現在正在熱戀期間,有時候有那種獨立空間我覺得挺好,我不想天天和他在一起。
每個人有自己的生活态度和方式,不是以愛情為主的,如果以愛情為主,我覺得也可以,但是能不能持續下去,持續幾十年,到死的那一刻就是個問題。所以我覺得愛情的本質是完善自己,提升自己,沒有别的。
俞敏洪:但有時候遇到你很愛對方,對方不一定愛你的情況,應該怎麼樣來處理?
餘秀華:對啊,我很愛李健,李健不愛我。
俞敏洪:算了,那是一個象征而已。
餘秀華:我以前很愛老董,他們都理解。我覺得也挺好,他沒有拒絕我,也懂我、理解我,我們彼此還是在一起喝酒、吃飯,我覺得這就是他的慈悲和善良,也是我理解的寬容和理解。
俞敏洪:這是一個很理性的、互相之間尊重的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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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詩歌裡的愛情觀與心靈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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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那首特别紅的詩《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你在寫的時候,是一種情感噴發的表達,還是内心其實有一個具體的對象,比如李健?
餘秀華:沒有沒有,那個純屬調侃。
俞敏洪:我發現你挺善于調侃的,在詩歌中調侃自己的現狀、自己的未來。我看你在采訪的時候還提到李健是一個象征。
餘秀華:因為我現在還沒有見到他的人。就是炒作吧,他不見我,我也不太想見他。現在我和小楊在一起,我也不會說我對李健的愛一如既往。如果我說我喜歡小楊,不愛李健了,我又覺得我是個傻子,他也是個傻子。
俞敏洪:在你的詩歌爆紅之前,你有意識到你的詩已經寫得很好了嗎?
餘秀華:那還是有的,我自認為我寫得好,我很滿意自己寫的詩。
俞敏洪:你什麼時候開始有意識把你寫的東西記錄下來?
餘秀華:我現在還是會把我所有的詩歌存在本子上,但有了電腦以後,都會在電腦上寫,特别是寫長篇和小說的時候。
俞敏洪:但你其實并沒有意識到,你寫的那些東西有一天會被印成書,讓大家讀到。
餘秀華:這是個意外。
俞敏洪:你的三本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我們愛過又忘記》《搖搖晃晃的人間》我都很喜歡,但我第一喜歡的還是《月光落在左手上》。
我覺得你的詩超脫了被禁锢、限制的身體,把自然和人的内心完美地結合在一起,靈魂飛揚。
人的成長其實就是外界和内心的無縫對接,但大部分人是做不到的,因為他們的關注點在于未來是否有錢、有房、有車、有生活、有愛情,有家庭、有子女。但對你來說,你的關注點是,在村莊的大自然和家庭中,靈魂該安放在什麼地方的問題,這是我從你詩歌中讀到的主題。
所以,《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在現實中不一定發生,但表達了你内心一種掙脫現實世界的人性飛揚,這就是為什麼大家都喜歡這首詩的原因,不是因為大家都想“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而是“我有能力穿過大半個中國”。
餘秀華:有些詩就是人和人之間的任何關系,但同時都是一種禁锢。小楊和我在一起談戀愛,也是因為禁锢,我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是我的本質,我想睡就睡,我不想睡我就不睡。
俞敏洪:倆人之間的愛和互相的吸引是沒有理由的,也不需要給出理由。當社會要求給出一個解釋的時候,這應該是社會的問題。
餘秀華:這是一個女性人格獨立的問題,我愛睡就睡,我不睡我可以回來。個人的心靈自由,比愛情重要一百倍。
俞敏洪:在這本《月光落在左手上》出版之前,有沒有在哪一刻意識到,過去十年中有意無意的詩歌記錄,已經有意無意地改變了你的人生和未來後半輩子生活?
餘秀華:沒有發表詩歌前,我已經适應了當時的生活狀态。我前夫不在家,我覺得很好,過年的時候回來也好,不回來更好,我已經決定忍受一切生活狀态。
俞敏洪:在你的自傳體小說《且在人間》裡,我讀出了你的不屈、向往和無奈。
餘秀華:其實我前夫對家庭的貢獻幾乎沒有,但是我一直在理解他,尊重他,但沒辦法,他不理解我,不尊重我。我當時出名以後,他還叫我跟他一起去打工,給他洗衣服。
俞敏洪:我從你寫的小說中看到了這種尊重,看到了這種包容,但你的尊重和包容并不代表你要一輩子接納這件事情。
餘秀華:我從來沒有說他錯了,我在任何一次訪談中,都沒有說過我前夫是個壞人,沒有一次,我隻是說他不理解我。
俞敏洪:在過去這麼多年中,你們兩個人在一起,你一定忍受了很多的痛苦,後來你離婚了、解放了,到現在為止已經七八年了,從自身的心情來說,離婚前後的日子,怎麼對照?
餘秀華:簡直天壤之别。沒有離婚之前就是地獄,離婚以後無論多麼糟糕,我都覺得我是快樂的。
對我來說,婚姻是一個壓力,比如我今天被人罵了,他不會安慰我,他會說我做錯了,錯的都是我。我前夫覺得我為什麼被網暴?因為我錯了。這是我堅持離婚的一個重要原因。
俞敏洪:你離婚的時候,已經很有名了,所以你受到的網暴是很厲害的。
餘秀華:比起婚姻給我帶來的壓力,那些網暴對我來說都是小菜。即便到我不離婚,我也照樣會受到網暴。我前夫也隻會說都是我的錯,如果小楊也有這樣的觀念我就會很難受。
俞敏洪:我有一個比喻,人就是一棵獨立的樹,如果你認同這棵樹,就不要在乎在樹下走過的人或者動物對自己的評價。
我同樣也認為一個人有權利争取自己的獨立、自由、自主的空間,隻要是不危害社會的前提下。
其實從你離婚到現在,一方面你覺得自己獨立自由的空間更大了,但另一方面你的苦悶并沒有明顯地減少,因為你現在有時候苦悶起來就會喝酒,還會喝多,那你内心中還有什麼其他苦悶?
餘秀華:當一個人出名以後,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會有各種各樣的經曆,怎麼推銷你、怎麼去搞你,我不擅長這件事,所以喝酒是為了解脫我身體和心靈的痛苦。而且現在我睡眠有問題,不喝酒真的睡不了覺。
俞敏洪:我有一段時間跟你一樣,晚上睡覺之前如果不喝兩杯酒,除非吃大量安眠藥,否則根本睡不着。但後來覺得,從長遠來說,這對身體還是有比較大的傷害。
某種意義上,我覺得一個内心有着充沛情感和直覺的人,一個詩人、散文家,想要自律地控制自己的一些行為,難度是非常大的。從你出名到現在,你人生中最大的苦惱是什麼?跟原來的苦惱肯定不一樣。
餘秀華:我的苦惱來自于這個社會對有思想的人的打壓,這真的使我苦惱和絕望,我但凡有點思想,他們都不理解。現在什麼話都不敢說,什麼事也不敢做,這是我的苦惱,我現在書都出不了,因為都要審查。現在想活出自我、想表達自我特别難。
俞敏洪:你已經是中國表達自我第一人了,不管怎樣,我們依然要按照自己的内心去表達。不過你的一些言行在網絡上确實受到了熱議,也有不少人罵你,這會給你造成心理影響嗎?
餘秀華:很受傷害,我每天晚上哭到天明,擦幹眼淚,繼續我的生活。
俞敏洪:如果你覺得他罵得對,就接受了,不對,也怼回去。
餘秀華:像我跟小楊談戀愛,我覺得很正常,他們就覺得不正常。
俞敏洪:從内心來說,不管是什麼評價标準,良心、良知、底線等等,如果我做的這件事情,我覺得很正常,既不傷害社會,也不傷害别人,那這就是我個人的事情。就像剛才說的,一棵樹在原野上獨立地吹着風,别人對我們的評價其實就是耳邊風,不影響我這棵樹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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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創作土壤變化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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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你原來封閉在那個村莊和生活狀态中的時候,某種意義上,正是那樣的環境、那樣的困境,生成了你的詩歌和散文的内在魅力。現在你已經得到了不同的生活狀态,你認為你原來詩歌寫作的激情或者内容,還能持續下去嗎?
餘秀華:不能。我原來的生活狀态裡,推開家門,就是大自然,現在我推開門就是鄰居、商品房。但我覺得這其實不在于我的生活環境改變了,而在于我現在還沒有适應我的生活狀态。
一個作家在任何狀态都可以創作,但我到現在,這麼多年了,我沒有徹底适應,所以我處于無法思考,也無法寫作的狀态。我也不理解為什麼會有新農村,我完全不能理解這個。
俞敏洪:現在都是新農村,而且你在城裡還有房子,你的老房子相當于變成了一個紀念館,你家幾十畝的水田都已經被征用了,推門見稻田、見麥子、見樹林、聽知了叫的情況已經沒有了。
從普通大衆的角度來說,這是走向了新生活,但從你這樣一個詩人和散文家的角度來說,當這一切土壤都改變的時候,你怎樣讓你的思想和你的文字再次豐茂起來?
餘秀華:我還沒有做到,這個事我做不到,到現在為止。
俞敏洪:我覺得憑你的才華如果都做不到,對中國文化是一種損失。
餘秀華:那與我無關。
俞敏洪:這有一定的道理。但人們總是希望一個學者能寫出點讓大家再次覺得心裡一震,或是腦洞大開的作品。我覺得你現在的痛苦,比當初你被囿于農村的苦悶更加痛苦,因為那時候你可以随時拿起筆寫詩、寫散文、記錄自己的心靈。
餘秀華:現在這個環境,确實啥都不敢寫。
俞敏洪:我現在每個禮拜都寫東西,當然我寫得很淺薄,不能跟你比,但我想說的是,在現在的狀态,你無論如何要繼續寫下去,你可以不寫那些不敢寫的,寫寫詩歌、散文也很好啊。
這兩天我讀你在微博上發的詩,你跟小楊有了戀情以後,寫的那兩首詩很漂亮。
餘秀華:我那是在賺流量而已。
俞敏洪:但還是寫得很好,雖然它不是你詩歌裡最出色的,但至少我讀出了春天的氣息。我覺得一個作家的生命或者詩人的生命來自于他的文字。
餘秀華:那當然了,來自于我的生命力。
俞敏洪:原來你在農村,拉了電燈都不一定亮,一下雨家裡就要拿水盆接水。到現在,你走到任何地方都是高樓大廈,任何地方都會有人對你歡呼,表明了你對大家的影響,表明了大家對你的尊敬,即使有争議,如果你能引起争議,對中國文化也是一個好現象。
餘秀華:中國文化我不了解,我不想參與,我隻想說我的詩歌。
俞敏洪: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想起來要寫小說了?
餘秀華:我當時就是從小學開始的嘛。
俞敏洪:小學、初中就開始寫小說了?
餘秀華:不是,我高中畢業以後右手不行,我就想我可不可以用左手寫字,我用左手練字的時候寫的詩歌。
俞敏洪:我看你之前說過,之所以寫詩歌,是因為詩歌的字比較少,但我個人認為,詩歌才能充分地表達你内心的那些情感和噴發,你要把内心湧起最高的浪花記錄下來,隻有詩歌能夠表達。
餘秀華:我不這麼認為,你要看我們小說的細節,才能真正知道很多人的内心。我那時候寫的小說比詩歌精彩了很多。
俞敏洪:面向未來,寫小說是不是你的重要計劃之一?
餘秀華:我沒有未來,過一天算一天吧。
俞敏洪:這不矛盾,你過一天算一天,不知不覺就走向未來了。我現在跟你的想法一樣,我也是過一年算一年,我都60了,比你大14、15歲呢。但是到我這個年齡,我個人的想法就是把每一天過好,把每個月過好,把每一年過好。
餘秀華:我認為我今天能過好,就可以了,過得亂七八糟無所謂,隻要過去就行了。
俞敏洪:你作為一個表達自己心靈的人,一定每天還在想着,怎樣才能繼續表達吧?
餘秀華:不不不,我每天隻想,怎麼樣和他睡一覺。
俞敏洪:我覺得你的思想和文筆,讓你在不知不覺中練就了《葵花寶典》,練就了《九陰真經》。因為你的文筆已經到了寫詩歌、寫散文都爐火純青的地步,這個東西要是浪費了,其實是蠻可惜的一件事情。
餘秀華:不是,如果小楊回到神農架,我每天都寫,他和我天天在一起,我就真的寫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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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詩歌的本質就是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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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現在在中國,有不少身體上有殘疾或者有障礙的人,全國加起來總共有好幾千萬,20歲以下的至少也有兩三千萬,腦癱也不在少數。你對這些人的個人生活、成長有什麼建議嗎?
餘秀華:我沒有什麼建議,因為每個人的生活軌迹都不一樣,出生的家庭環境和生活環境都不一樣,所以我不會提任何建議。
我之前在神農架,見過一個殘疾人,他沒了雙腿,現在也活得挺好的。所以,我對這方面不發表任何建議,隻要他們覺得自己的心情是愉快的就好。
俞敏洪:我覺得非常有道理,當這些人長大以後,他們能夠像你一樣自立自強,有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情其實非常重要。
餘秀華:我們強調的是一定要有自己的興趣愛好,無論如何,得有個自己的事業,心有所托。
俞敏洪:就像你當初寫詩?
餘秀華:我到現在都不認為這是一個事業。
俞敏洪:要把寫詩當作事業,詩也寫不好了。讀你詩歌的時候,我覺得你的每一首詩就是一個表達,沒有目的地,用自己喜歡的文字表達自己跟自然、跟内心的關系。至于别人喜不喜歡,不在你的考慮範圍之内,因為你當初寫這些詩的時候,你根本沒有想到要出版。
餘秀華:我寫詩不是為了取悅别人,是為了取悅我自己。
俞敏洪:你剛才說你寫微博、寫詩是為了賺流量,到現在你還需要賺流量嗎?那不就變成了為了某個目的去表達了?那還有意義嗎?
餘秀華:大家對詩人可能有所誤會,覺得詩人都是清高的,不食人間煙火的,但我告訴大家,詩人比普通人更低賤、更風流、更不是個東西。
俞敏洪:我倒覺得不一定是更低賤,而是更有自己獨立的見解,更有自己獨立的生活态度。
餘秀華:有些詩人生活态度就不分高低貴賤,見誰都上,特别是少數男詩人,什麼高尚、高雅,屁都稱不上。
俞敏洪:有些詩人說你的詩歌中沒有家國情懷,你怎麼看?
餘秀華:本來就沒有。家國情懷不是我們可以掌握的,那是上面的屋頂,我們底層都是草民,能把自己活好就不錯了。
俞敏洪:你寫詩的時候肯定是一個自主的表達,沒想過會影響到别人,但現在你有沒有想到,對于讀你詩的人來說,會有什麼影響?
餘秀華:我不管,愛讀不讀。我覺得詩歌表達的是我餘秀華,你們有共鳴是你們的榮幸,沒有共鳴是你們的損失,和我沒什麼關系。
俞敏洪:這是詩歌的本質。我覺得作為一個詩人寫詩,不是為了讓多少人閱讀去寫,而是為了表達自己内心的一個感受、一個靈感。你知道我怎麼讀你的詩嗎?我朗讀。其實有時候我也讀不懂,因為到我現在這個狀态,就會喜歡尋找詩句與詩句之間的上下邏輯關系,而一旦去尋找邏輯關系,就已經不再是讀詩了,所以後來我一直在努力擺脫“尋找邏輯”這件事。
餘秀華:詩句之間是不存在邏輯關系的,但意向是一脈相承的。比如我愛你,我要表達的是這個主題,但怎麼來表達主題?那就是一系列的問題。所以大家可以看看題目,知道我要表達什麼主題就可以了。
俞敏洪:你對現在的孩子或者年輕人寫詩的建議也是這樣嗎?關注主題?
餘秀華:年輕人都不要寫詩,有我就夠了。
俞敏洪:那不行,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詩歌,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情感表達。你餘秀華是在這種情況下表達,但同樣的主題,另一種人在另一種場景下,完全可以用不同的方式來表達,但内涵是相同的,都是為了表達。
你的《無端歡喜》大概在什麼時候寫的?我真的很喜歡讀你的散文。坦率地講,如果讓我選擇讀你的詩歌還是散文,我更喜歡閱讀你這本散文,主要因為我60歲了,讀散文會更加心平氣和。現在你這種狀态還能寫出這樣的散文嗎?
餘秀華:都是成名以後寫的。如果小楊回神龍架……
俞敏洪:你别老把這事推到小楊身上,小楊壓力太大了。
餘秀華:我能寫。
俞敏洪:你現在獨處的時間多嗎?
餘秀華:哎呦,我現在哪有時間獨處啊?每天一睜開眼都是小楊,我的天啊。
俞敏洪:你真是個特别容易陷入愛情的女人。我發現,盡管你在網上有各種争議,但大部分網友,尤其是年輕讀者,還是非常喜歡你的。
我覺得喜歡你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你寫的内容,詩歌、散文。二是因為你人生的追求,無畏無懼,為了自己生命的燦爛前行。
餘秀華:他們很喜歡我,有争議不要緊,我不怕。
尾聲
俞敏洪:今天時間差不多了,看看大家還有沒有什麼問題,可以發評論給我。
今天和你聊得很開心,從人生成長、人生經曆、詩歌、散文、小說,一直聊到了我們生命的狀态、人生追求。其實人就是一個平淡的存在,隻不過在平淡中,有時候可以濺出來一點浪花而已。
餘秀華:其實我覺得所有的人都是普通人,包括我,包括俞老師,都是普通人,真無所謂的。
俞敏洪:我完全同意,所謂的不普通,隻不過是在生命的某個階段。今天我特别開心,你是一個特别真實的存在。
餘秀華:難道你不真實嗎?
俞敏洪:我有時候不真實,我要比你裝得多一點,你不需要裝,因為你代表個人,你是以個人的身份展示在這個世界上,用自己盡可能多的燦爛、正面與反面,告訴這個世界你的存在。我呢?不行,我要盡可能多地的展示我正面的存在。但是你的這種真性情,我還是非常喜歡的。
餘秀華:我也喜歡你。
俞敏洪:這算是表白嗎?小楊不得追殺我。有網友說讀過你的五本書,所以特别期待你的第六本書。
餘秀華:這要督促小楊,和我沒有關系。
俞敏洪:生命不可浪費,尤其是老天給你的才華千萬不能浪費,要不然你把才華轉給我,我幫你寫也可以。
餘秀華:我的才華不是寫詩歌,是談戀愛。
俞敏洪:哈哈,好了,我們今天就這樣吧,直播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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