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唐擁軍（江西九江人）

撰文：胖爺

九十年代的東莞，遇上了飛速發展的時代，酒店如雨後春筍一般，不斷冒出來。現在回想，那真是一個燈紅酒綠的城市。不過，這樣的熱鬧，對于一般打工者來說是無關的。

南下之前，我從未想過，我會認識在酒店上班的女孩。隻是世間之事，永遠也揣測不透。這樣的事情，的确真實在我身上發生了。認識阿祝時，我已經跑了兩年摩的。

在此之前，我在東莞工廠打工。在廠裡打了三年工，先後進過玩具廠、五金廠和塑膠廠。我隻有初中學曆，沒多少文化，又沒有技術，在廠裡隻能賣苦力氣。九十年代末，工廠加班加點，工資卻低得可憐。

苦捱了幾年，我看不到出頭之日。很偶然的一次，我認識了一位湖南朋友。他給我指了一條路，跑摩的。

他給我算了一筆賬，跑摩的搭客的收入，比我在廠裡幹三個月還多。我心動了，但我那時沒騎過摩托，而且當年摩托車很貴，這筆投資可不是小數目。

不過，對朋友來說，這都是小問題。餓死肚小的，撐死膽大的。這是他的理念，也是絕不進廠打工的原因。在他看來，打一輩子工，也發不了财，緻不了富。到頭來，得了一身疾病，回到農村，一輩子沒什麼出息。

至于，我所擔憂的問題，在他眼裡都是小事。而且他答應幫忙，反複安慰我騎摩托車很簡單。果然如他所說，騎摩托真的不難。他帶我實地操作過幾次，用他的話，像騎自行車似的，你掌握了平衡，多練幾次，慢慢就會了。

至于車的問題，他建議我買二手的，便宜一半價錢。我當時對他感激不已，後來湊夠了錢。立馬辭了職，交錢買車，從廠裡出來，租了房子，開始了跑客生涯。跑客的确比在廠裡打工強，不用那麼辛苦，還能賺到多兩倍的錢。

我很滿足，但好景不長，半年不到，車子出了故障，修了一次，跑兩天，又壞了。我這才知道，朋友賣給我的車有問題。但我再想找他時，已經找不着了。大約他早就知道車有問題，因此提前與我辭别，不再相見。

其實，就算他沒有離開，我也不會怪他。從廠裡轉入這個行當，是他引我入的門，因此，我很感激他。即使他真的在摩托車上賺了我些錢，我也心甘情願。一個人不能隻願意得到，總會有一些付出的。隻是從這以後，我汲取教訓，不再買二手的，直接下手，購了一台新車。

跑車這半年，我看到了新的希望，多花點錢，買一台好車，這樣的投資是值得的。俗話講，讀萬卷書，行萬裡路。跑摩的那半年，我多少認識了一些人，對這個行當有了一些理解。

慢慢地，我悟出了一些門道，就是但凡酒店多的地方，跑客賺的錢就多。這些地方，搭客的多是女性。她們住的地方都不遠，而且給的價格也好。有時，運氣好時，她們一高興，直接摔給你一張票子，對你講一聲，不用找了，轉身就拜拜走人。

有一回，跟随一位同行一起，送一撥客人到黃江後，我發現了一片新天地。從此，把常平的租房退了，開始在黃江駐紮下來。從此，在黃江待了下來。到達黃江的第三個月後，我開始調整載客時間。

以前，我總喜歡在工人上班時，開始出車。這樣子，能讓我保持着一個正常工人的工作狀态。和我以前在工廠打工時，是同頻共振的。但我後來發現，大早上搭乘摩托的并不多，反而夜晚，尤其深更半夜，客人更多，而且收費更高。

而且，東莞這樣的城市，有種愈夜愈快樂的魅力。後半夜的精彩，往往超乎你的想象。這個時候，也是摩托車大有可為的時候。正是那段時間，我見識了這座城市的夜間的精彩，當然，很多精彩也伴随着無情。

紙醉金迷，容易讓人在這座城裡失去自我。除了夜色下的故事，跑車途中，我還見過太多交通事故，見過小偷小盜，見過團隊搶人錢物的現象。尤其是交通事故，更讓我膽顫心驚。為

此，我總是騎得小心，小心小心再小心，甯肯慢一點，也不搶那一點時間。畢竟，有些事，一旦發生，錯誤便無法彌補。因為開車穩，也積累了一些熟客。慢慢地，我收工的時間越來越晚。

當然，相對應的，基本上，上午都在家睡覺，下午才出工。有一天晚上，已經淩晨兩點了，行至常黃路邊一家酒店時，遇到一個女人招手攔車。駛近過去，聞到她身上有刺鼻的酒味。

不過，對這些事，我早就習慣了。時值十一月底，又是深夜，東莞多少有些涼意。女人穿着單薄的紅裙子，腳上也是一雙紅色高跟鞋。她上了車，告訴我地址，我叮囑她坐穩，然後啟動引擎，往她家的方向駛去。

她住在黃牛埔，離酒店并不遠，騎車十多分鐘就到了。抵達目的地後，她下了車，剛付完錢，突然蹲在地上，嘔吐起來。我醉過酒，知道嘔吐的痛苦。我車上備有一瓶水，待她吐完，把水遞給她。

她接過水，看了我一眼，說聲謝謝，把水接了過來。待她漱完口，我正要離開，她突然說，如果你明天方便，到這裡來接我。講完話，不等我回答，她轉身往巷子裡走去。

跑客這麼久，我當然知道她的意思，相當于預訂我的車。此前，我聽同行們聊過，他們接過一些類似的單，但于我卻是頭一回。次日，我準時前往，可左等右等，眼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五分鐘過去了，她沒有現身；八分鐘過去了，她仍沒來。直到第十分鐘時，她終于出現了。

她那天換了一套職業裝，米黃色的，高跟鞋，這回是黑色的。我送她到了酒店，她給了我雙倍車費，加了一句：晚上兩點，來這裡接我。自此之後，我們之間形成了這樣的約定。

女人名叫阿祝，我成了她的專職司機，準時接送她上下班。至于，她在酒店的工作内容，我從同行嘴裡多少有些耳聞，從她每晚的狀态，多少能猜測一些。但我從不打聽，隻是，每晚都會在車上備一瓶水。

接到她時，先把這瓶水給她，再發動車子，往前行駛。正是這個微小的舉動，感動了她，她不再将我當成一個摩的司機，而是一名可以談心的朋友。

大約兩個月後的一天，我送到回出租屋時，走到半路，突然下起雨來。雨水來得急，周圍又無可避雨，一時，我倆都淋了雨，變成了落湯雞。她并沒有生氣，反而顯得很高興，似乎很久沒有淋過雨了。

下車後，她并不着急離開，反而旋轉身子，在雨中跳舞。我一時看呆了，也不曾離開。她跳了幾圈，指着我說，你看，你衣服全淋濕了。我就住這五樓，要不，你上去坐坐，我給你找身衣服。

我從未去過女人的房間，更别說一個酒店女工的房間了，帶着一絲不好意思的表情拒絕道，不了不了，你快回吧。對了，今天淋了雨，記得煮點姜湯喝。次日，接她去酒店上班時，我問她有無喝姜湯。

她說，沒有。我一時無言。她似乎覺得不妥，又加了一句，謝謝你的關心。但話裡聲音很硬，似乎我得罪了她一樣。

當晚，送她到酒店後，我開着車，在黃江鎮四外轉悠，期間，拉了幾單客，但一直心神不甯，好像犯了大錯。好不容易，終于熬到二點，我直接騎車去了酒店。通常，這個時間我到酒店，她都會晚幾分鐘才出來，有時十分鐘也不一定。

可那天很奇怪，我到達目的，阿祝已經站在路邊了。她見到我，二話不說，邁腿上車。上車也不說話，和往常完全不一樣。行至一半路程時，我感覺她在抽泣。我停下車，反身問她怎麼了。

她終于忍不住，趴在我肩上痛哭失聲。原來，那天晚上，她遇到了一個難纏的客人，作風無恥下作，蠻不講理。憑借身上的票子，幾乎踐踏着她的尊嚴。

次日，她沒去上班，接連請了三天假。最後一天休假，阿祝情緒有了好轉。說要請我吃飯，去了一家飯店，點了幾道菜，都很貴。但結賬時，我悄悄跑去買了單。趁着夜色，我慢慢騎車，帶她跑遍了整個黃江。

在大小街巷穿梭時，她特别高興，說從來沒有以這樣的視角看過東莞，看過黃江，看過這座她生活了好幾年的城市。那天晚上，她徹底向我敞開心懷，講述了她在東莞的故事。

和我一樣，阿祝起初也在廠裡上班。雖然累，但自己賺的錢，開心。不到一年，她談戀愛了。男友和她是工友，對她疼愛有加。她覺得自己幸運遇到了白王馬子，把所有心思全放在他身上。

可誰知道呢，男友交友不慎，被人陷害，參與賭局，輸得精光。為了翻身，他甚至将她帶到了酒店，讓她兼職賺錢，幫他還債。阿祝很純真，并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待她到了酒店，才發現那是一個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的行業。

最初的她，是拒絕的。但後來就麻木了，因為酒店賺錢的速度，比工廠快太多了。幫男友還完債後，她和他分手了。離開了他，阿祝仍在酒店上班。她已經失去了最寶貴的東西，但她得活下去，家裡還有父母親人，她要盡已之能，讓他們有一個更好的生活。

那些年，她在酒店學會了逢場作戲，也再未對任何一個男人動心。當然，她更加不會想到，她會和一個摩托佬成為朋友，而且把她的秘密告訴了這個摩的司機。我感激她的真誠，也講了我的出門打工的經曆，講了我的家鄉和親人，當然，也講述了我的夢與未來。

隻是，一個摩托佬真有未來嗎？說到這些時，我不免迷茫起來。于是，阿祝開始鼓勵起我來。

反正，從這次彼此交心之後，我們成了在異地他鄉的知己好友。在她的反複勸說之下，我開始報名考駕照，準備以後以開車為職業。畢竟，在她看來，摩的隻是一時之需，無法久長。

期間，我仍然是她的專職司機，但同時，又以好友的身份介入彼此的生活，相互取暖。

年底時，父親罹患重病，住進醫院，要動手術，費用不菲。阿祝聽聞消息，給我郵去五千塊錢。那個年代，五千不是小數目。好在父親吉人天相，手術順利。

父親出院後，隔天我便來到東莞，我得趕緊回東莞賺錢，我把盡快把錢還給阿祝。盡管她根本就沒催我，而且，我知道，她是真心助我。但我心裡記挂着這份情，再說她對我幫忙實在太多了。

可我抵達黃江後，一連數天，再未見到阿祝。第三天時，我實在擔心，于是去了她的出租屋。屋裡大門緊閉，等了許久，也不見人回來。問了鄰居，才知道她已經搬走了。至于，搬去了哪裡，誰也不知道。

之後，我在黃江又跑了一年摩的，幾乎跑遍了所在角角落落，但阿祝就像消失了似的，再也找不見了。

有一天晚上，我偶然間翻出她送給我的筆記本，上面有她寫的一段話，是祝福彼此安好的。我突然想起，她曾經對我講過類似的話，她的工作吃的是青春飯，總有一天，她會回老家。如果她不辭而别，就證明她回去了，在家鄉開始過普通平凡卻正常的日子。

我當時隻當随意閑聊，并沒有聽明白其中意思。如今想起當時情景，頓時思緒萬千。我知道，隻要她過得好，我會永遠祝福她。離開黃江後，我已經拿到了駕照，不再跑摩的。應聘到厚街，成了一名小車司機。

那是個創業的黃金年代，我運氣不錯，遇到了一個好心人，在他的引領下，在司機的行當站穩腳跟後，又學起了業務。一年後，成了專職的業務人。從此，在這一領域深耕，遇到了從未想過的機遇，過上了從未想過的生活。

條件好了，但我時時想起阿祝。不知道她在哪裡，過得怎麼樣？她曾講過，謝謝我的溫暖，但她并不知道，她對我的影響，遠遠大于我對她的。

如果當年沒有遇到她，也許，我的人生就會完全不同。因此，我感激她。從某種程度上講，她是我的貴人。我會永遠祝福她。（圖文無關）

每個人的經曆，都是時代的一部分。胖爺專注于講述非虛構故事，緻力于為普通人立傳，寫人生百态，寫人間的涼薄與溫情。目前，已有10萬多粉絲，單篇文章閱讀量突破320萬。歡迎提供采訪線索，我們一起記錄滾滾奔湧的大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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