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年間的淮西兵變是一件劃時代的大事。
這次兵變,使得南宋朝廷的對金态度從戰與守轉為了守與和。趙構徹底否定了張浚的進攻性軍事戰略,采取了被動的防禦性戰略。
也就是說,郦瓊叛國是南宋對金人戰略變化的一個轉折點。
郦瓊叛國導緻淮西戰略防線的巨大缺口讓每一個心系國家、民族的愛國人士坐立不安。
遠在鄂州的嶽飛寫信向趙構建議提出:“陛下移駕建康,就要展開恢複中原大計,近忽傳淮西軍馬潰叛,郦瓊等人脅迫軍民而去。事出倉卒,其實不是士衆本心,聽說半道逃回來的軍馬不在少數,對國計造成的損失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大,皇上不必太過憂慮。臣度今日事勢,劉豫賊子還不敢輕舉妄動,襄陽上流目前沒有賊軍侵犯。唯有淮甸迫近行在,臣願提全軍進屯。萬一金國、僞齊窺伺,臣當竭力奮擊,期于破滅。仍乞另外派遣軍馬,措置襄陽一帶。伏乞睿斷,詳酌施行。”
很明顯,這個建議的核心内容就是以攻代守。
趙構哪裡敢從?隻是“降诏獎谕而不之許”。将略懂軍事的兵部侍郎王庶提為兵部尚書、樞密副使,讓他到江淮視師,遣調諸路兵馬重新構建江淮防線。
趙構如臨大敵地做“補漏”工作,生怕金國和僞齊又聯兵南下。
其實,那邊的金國與僞齊也不過貌合神離,現在,他們藩屬關系已到走到頭了。
金國當初之所以要扶植僞齊劉豫,主要是自身力量不夠,小蛇難吞大象,為了把已經到手的河北地區消化掉,就建立起了這樣一個傀儡政權,希望其一方面能代理自己統治中原地區,另一方面也可以讓其在自己前面抵擋住南宋的軍事進攻。
然而,僞齊政權仰養快七八年了,還未能斷奶,一直還在依賴着金朝的軍事支援才能存活。
這就大大地違背了金國扶植它的初衷。
吳乞買、完顔宗翰這批老一輩的統治層死去,新當權的完顔昌、完顔宗弼等人就準備将它廢掉了。
完顔昌說:“大金立國以來,用兵無往不捷;而自從有了劉豫的齊國,咱們隻要幫他,就處處失利,大挫威武。”
完顔宗弼附和說:“建立了這麼一個小邦國,也已經八年了,年年都要咱們勞師動衆、傷财害命,是沒什麼存在的必要了,廢除了吧。”
紹興七年(公元1137年)十一月,完顔昌、完顔宗弼“以侵江南為名”,直抵汴京,将劉豫象捉小雞一樣捉了起來,在宣德門外宣布廢掉僞齊國号,将僞齊主劉豫貶為蜀王。
金國與僞齊之間的關系竟是如此脆弱,說廢就廢,毫不猶豫。
而金國内部,也并非鐵闆釘釘,毫無分歧。
金兵以迅捷如風的速度平遼滅宋,從閉塞落後的寒苦關外進入了河南河北,生活作風開始出現了腐化,大大小小的兵将貪圖享受,軍事上逐漸進入了一個“疲軟期”,而其北部的渤海、蒙古各部也并不穩定,金國内部新形成了兩派勢力,一派是以左副元帥完顔昌、太師完顔宗磐為首的,追求安逸生活的“和平派”;另一派則以右副元帥完顔宗弼、領三省事完顔宗斡為核心的,主張以武力征服世界的“好戰派”。
請注意,完顔宗磐是金太宗吳乞買的長子,原先是金國皇位的有力競争者,雖然競争失敗,但他的勢力還很大,“和平派”明顯占據了上風。
大家也不要忘記,“和平派”的首腦之一完顔昌曾經眷養過一個名叫秦桧的大漢奸,而這名大漢奸現在正在南宋高居相位,執掌大權。所以,他們要和追求“和平”,要與南宋簽訂停戰協議是件很容易做到的事。
紹興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完顔昌向南宋放出了和議的空氣。
趙構求之不得。
僞齊的廢除,宋、金之間的緩沖勢力消失,趙構害怕和金人直接接觸,早已屁滾尿流地把行朝從建康遷回了杭州。
蓦然收到這樣的好消息,還不是上天保佑,祖宗顯靈?!
趙構全然不顧國内反動的呼聲,也不管父親被害,母親被辱,起用秦桧為相,以勾龍如淵為禦史中丞,施廷臣為侍禦史,莫将為右史,箝制輿論,果斷和議。
在秦桧和完顔昌的牽手下,紹興九年(公元1139年)正月,和議終于達成。
議和的主要内容為:
金國方面,交還趙構的生母韋氏、兄長趙桓,并且将趙佶及皇後鄭氏的屍骨一次性送回,并交還原來北宋淪陷的河南、陝西等地。
南宋方面,向金國稱臣, 南宋每年向金國支付銀、絹五十萬兩、匹。
史稱“紹興第一次和議”,或稱“天眷和議”。
顯而易見,這是一個不對等的和議。
趙構的生母、父親的屍骨以及河南、陝西等地本來就是宋朝所有,現在隻是在向劫匪交贖金。
而可悲的是,交了這筆贖金之外,也意味着南宋同意永久地放棄黃河以北的土地以及生活在那兒的全部漢族子民了。
趙構可以輕易放棄他的子民,可是他的許許多多子民卻不肯輕易地離開他們所深愛的民族和國家。
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李顯忠。
李顯忠,原名李世輔,字君錫,黨項人,他的先祖有功于大唐,賜姓李,家族“世為蘇尾九族都巡檢使”,在綏德軍青澗定居。
黨項人李元昊建立了西夏王朝,該王朝屢犯中原,李顯忠的家族卻以大宋的子民自居,世代投軍,為捍衛大宋的主權與本是自己同族的國家開戰。
據說李顯忠出生時,母親難産,“數日不能娩”,有一位高僧路過,指點迷津,說:“所孕乃奇男子,當以劍、矢置母旁,即生。”家人按照指示,依法如行,李顯忠果然順利降生,左鄰右舍均引為異事。
李顯忠年方十七歲,投軍為效用敢戰士,跟随父親李永奇出入于行陣。
公元1127年,金人進犯鄜延,經略制置使王庶讓李永奇招募諜騎,已經招到了一個名叫張琦的勇士,還想再招一個,李顯忠主動請纓。李永奇說:“汝未涉曆,行必累琦。”李顯忠答道:“顯忠年小,膽氣不小,必不累琦,當與琦俱。”
有敵人夜宿陶穴,李顯忠缒入穴中,連殺十七人,取馬二匹。
王庶大為驚奇,補承信郎,充為隊将。
由于曲端見死不救,王庶棄走延安府,李永奇勢弱不能抗,被迫接受了金國的官職。
受職之日,李永奇聚集家族,痛哭流涕,對子侄們說:“我乃大宋的臣子,世襲國恩,豈能為他們所用!”要求他們不忘大宋厚恩。
僞齊建立,劉豫調取李顯忠一軍駐防汴京。
李永奇大喜,悄悄對李顯忠說:“你如果找到機會,就馬上歸本朝,不要因為我的緣故而改變主意,你的事成,我也不枉一生了。”
李顯忠到了汴京,得授南路钤轄,李顯忠人在曹營心在漢,一直不忘父親的叮囑,時刻尋找時機還歸宋朝,他三番五次密遣幕僚帶蠟書南下聯系趙構。
之所以遲遲沒有行動,是想為祖國立一件大功。
紹興八年(公元1138年),完顔昌、完顔宗弼到汴京宣布廢除劉豫,“以萬騎馳獵淮上”,李顯忠覺得機會來了,大為興奮,他命部将吳俊騎馬到淮水偵察渡馬線路,自己則想辦法接近完顔宗弼,打算劫持這個戰争狂人歸朝獻禮。
那一天,西風獵獵,李顯忠和完顔宗弼“獨立馬圍場間”。李顯忠面色如常,内心卻激蕩奔騰不已,他的雙手緊緊攥着缰繩,每一根神經繃得緊緊的,渾身血管裡的血液飛速流動,一個震驚世界的時刻就要到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等待着,忍耐着……
吳俊回來了。
李顯忠按捺着内心的激動,向他投去一個充滿了詢問的眼色。
吳俊卻輕輕地搖了搖頭。
怎麼了?
到了一個無人的角落,一問,原來吳俊的馬匹在半路被竹刺傷了,隻好半途而返,計劃被迫流産。
蒙在鼓裡的完顔宗弼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鬼門關上走了一個來回。他非常喜歡李顯忠的勇武,認為李顯忠不是漢人,是值得信賴的朋友,授承宣使,知同州(今陝西大荔)。
于是,李顯忠又回到了陝西。
李顯忠到鄜城縣省親,李永奇和李顯忠商議,說:“從同州入南山,是金人往來的驿路,你可以在這兒活捉金國要員,渡過洛水、渭水,經商州、虢州歸朝。我這邊得到了消息,就馬上發兵攻打延安,回歸本朝。”
李顯忠到了同州,又派遣幕僚持書由蜀地入吳,向趙構上報歸朝事項。
不久,金國安置在陝西的統帥撒離喝來同州視察。
李顯忠将本應用在完顔宗弼身上的擒拿術使了出來,全部用在撒離喝的身上。
這次,他成功了。
李顯忠将他撒離喝牢牢擒住,疾馳出城。
到了洛水,舟船失期不至,而追兵越來越多。
李顯忠橫刀立馬,與之屢戰,由午到晚,始終不能脫。
李顯忠無奈隻好與撒離喝折箭為誓,同意放他,但要求他不得殺同州人,不得殺李氏親族。
撒離喝求生心切,同意了。
于是李顯忠釋放了撒離喝,自己攜老幼長驅而北,趕到鄜城縣,遣人亟告李永奇。
李永奇趕緊挈家出城,可是來不及了。
到了馬趐谷口,被金人追上。
撒離喝賭誓如同放屁,殘忍地将李永奇一家二百餘口悉數屠戮。
當日,天昏大雪,延安人聽到李永奇舉家遇害的消息,無不泣下。
李顯忠和部下二十六人奮力拼殺,突圍而出,但道路封鎖,南歸無路!
李顯忠仰天看着紛紛揚揚飄下的大雪,熱淚橫流,不得不向西投奔了黨項人的西夏國。
西夏國主詢問他怎麼回事。李顯忠強忍悲痛,咬牙切齒地詳述了父母妻兒被殺經過,稱“願得二十萬人生擒撒離喝,取陝西五路歸于大夏,李顯忠亦得報不共戴天之仇”。
西夏國主說:“你能為立功,則不吝借兵。”
有一個叫“青面夜叉”的部落首領,經常帶領他的部衆搔擾西夏,西夏國主分兵三千騎,讓李顯忠去除掉他。
李顯忠晝夜疾馳,殺到“青面夜叉”的老巢,将之生擒。
西夏國主大喜,以文官王樞、武将移訛為陝西招撫使、副,以李顯忠為延安招撫使,發兵二十萬,準備從金國手中奪取陝西。
然而造化弄人!
李顯忠殺回了陝西,延安城頭高高飄揚的卻是大宋的旗幟。
怎麼回事?李顯忠和手下的二十六騎部将面面相觑。
現在的時間是紹興九年(公元1139年)二月,而早在一個月之前,宋金已經簽訂了“紹興第一次和議”。
負責守城的宋将趙惟清向李顯忠大呼:“鄜延路現在已經回歸大宋了,我手上有赦書。”命人出示赦書。
按照宋金簽訂的協議書,金國已向南宋交還了原先淪陷的河南、陝西等地,大部分金軍已經撤回本國了。
仿佛就在一夜之間,天地已變了個樣。
向西夏國主借來的這二十萬兵是用來攻取陝西五路的,那還打不打?
自己本是黨項族人,身居黨項族國家的要職,打,就可以立蓋世大功,讓延安招撫使的職位名副其實,但陝西五路已經回歸了自己的故國——那可是自己一直以來魂牽夢繞念念不忘的大宋故國啊,而且,自己的父親,自己的一家就正是為了這個故國而飲血盡忠的啊。
不打,西夏國主待自己恩深義重,這二十萬兵馬幾乎是傾國而來,一路耗盡錢糧無數,又豈能說撤就撤?
還有,如果不借助這二十萬兵馬,自己的血海深仇又如何能報?
李顯忠站在了一個人生的十字路口,成了一個現實版的蕭峰。
他是黨項人,忠于母族的國家似乎無可厚非,但他又是如此深愛自己的大宋祖國,打,有負自己的良心,而且違背父親的遺願,不忠不孝;不打,又辜負母族,難報滅門之仇……
李顯忠徬徨無計,束手無策!
沉默了半晌,他不禁放聲大哭。
周圍的人無不跟着痛哭,百姓更是哭聲不絕。
在痛哭中,一個叫忠義大節的東西越來越清晰地湧現在李顯忠的頭腦中。
他也就越來越清楚自己應該怎麼做了。
他收了淚,帶着八百餘騎舊部來見王樞,說:“李顯忠已到延安府,看到了宋金講和的赦書,延安已歸屬大宋,招撫請帶兵回去吧。”
移訛不幹,他說:“當初你乞兵來取陝西,今既到此,怎能讓我們空走一趟,就此回去?”
李顯忠知勢不可為,猛然拔刀劈向移訛,移訛武将出身,反應奇快,一閃身,堪堪躲開。
李顯忠砍他不中,就勢反手将王樞攔腰擒下,挾在馬上回頭就走。
移訛率鐵鹞子軍緊緊追來。
李顯忠率部背城列陣,馳揮雙刀入陣,所向披靡。
宋軍上下皆感奮于李顯忠的忠義,一齊沖殺,西夏兵大潰,殺死蹂踐數萬人,獲馬四萬匹。
撒離喝還停駐在耀州,李顯忠誓報血海深仇,在延安府揭榜招兵,每得一人,予馬一匹,旬日間招得上萬人,浩浩蕩蕩,直赴耀州。
撒離喝聽說李顯忠來了,驚得魂飛魄散,“一夕遁去“。
李顯忠捉到了殺害父母弟侄的兇手,全部押解到東城處斬。
朝廷剛和金人簽訂了和議,聽說李顯忠在追殺金兵,恐有“敗盟”之嫌,便派崔臯等六百使臣前來撫谕說:“兩國見議和好,不可生事,可量引軍赴行在。”
趙構見到了李顯忠,大為激賞,撫勞再三,賜名加赉,又賜田鎮江,授予承宣使、指揮使職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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