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嗒嘀笃、嗒嘀笃、嘀嗒嘀嗒嘀嘀笃……”空寂無人的小巷裡,一陣節奏鮮明的邊鼓聲,跳蕩進我的耳朵。仔細聽聽,聲音是從一座廟屋裡傳出來的。
我當即就判定,那是您敲的,您就在那廟屋裡,因為我知道,您是這個村莊裡唯一一個會敲邊鼓的人。
循着邊鼓聲,我屈身低頭擡腿跨過門檻,走進那廟屋。
這廟門極其低矮,大約一米多高,人要進門,自然得彎腰鞠躬。廟屋空間狹小,除了屋子正中土地爺的半身泥胎,泥胎前面供人跪拜的草墊,剩下的空間也僅可以容納下兩三個人。
黯淡之中,我看見了您坐在泥胎旁,依然穿着一身白色的布衣,在白色布衣的襯托下,您蒼白的頭發、清癯瘦削的面龐,愈發醒目。您的前面擺有一架邊鼓,邊鼓的形色和您一樣,滄桑糾結着滄桑,您低着頭佝偻着腰正聚精會神地擊敲打着邊鼓。
我喊了一聲“叔!”您才應聲而停,然後,定定神,瞅清了是我,費力地支撐起身子,艱難地挪動兩條早就有些殘疾的腿,和我一起走回您的家。
二
嬸子已經走了四五年,您就一個人單身過。一個小案闆,一個鐵皮桶煤火爐,一張床,就解決了您的吃喝住。
走進您的屋子,空曠,簡陋,濃重的凄涼氣息撲面而來,但卻又幹幹淨淨,一如您身上一塵不染的白色布衣。
“哈哈,八十啦!”您的嗓音依然高亢有力。右手的大拇指上舉,食指前伸,呈倒八字形狀,用力晃動着,不像是在傾訴蒼老,而是在炫耀高壽。
看着您的神情,我的眼前便浮起您過去的樣子……
中年和壯年的時候,您是村裡有名的種菜大戶。
我看見過您在溫室大棚裡穿着一件白背心汗流浃背娴熟地莳弄蔬菜。
我看見過您拉着架子車走在奔向城裡菜市場的道路上,腰杆挺直,滿面紅光,雖然一隻腿有點兒颠,卻不妨礙您健步如飛。
我看見過您在菜市場裡向買菜的人推銷自己的蔬菜,您面前的蔬菜,西紅柿個大飽滿,黃瓜嫩綠晶瑩,豆角色鮮肉厚。您的蔬菜一擺上攤,很快就被搶購一空。
靠着一手精湛的種菜手藝,您為六個兒子每人蓋了三間房,娶了媳婦,還風風光光打發了女兒出嫁。
三
您年輕的時候,總背負着家庭成分高的十字架,因為家庭成分高,您被迫中斷高中學業,回鄉務農。
因為家庭成分高,在村子裡您就是卑賤的人,就隻能老老實實,不能亂說亂動。
您畢竟有文化,在幾乎家家文盲的時代,您的高中肄業文化,就像金玉一樣,在沙子裡埋也埋不住。生産隊裡您幫着記工算賬,村裡婚喪嫁娶,您幫着左鄰右舍精心料理。您的卑賤,就塗上了一層溫和的色彩。
為解決艱難的生計,您利用學過的化學知識在鹽堿地裡刮堿熬鹽,刮硝做鞭炮。掙了錢,買了糧食,喂養嗷嗷待哺的七個孩子。
改革開放以後,您又成了村裡的種菜能手,成了村裡第一批萬元戶。縣裡的表彰大會過後,您曾經披紅帶花和許多農業能人一起在縣城大街裡招搖過市。那時候,您的身子挺拔而魁梧,您的步伐輕快而沉着,有些踮腳的腿似乎一下子完好起來。
這一切,既要歸功于您的聰明,也要歸功于您的隐忍。聰明,使您從愚昧中脫穎而出;隐忍,幫您在卑賤裡倔強前行。
四 其實,您還是一個健談的人。
曾記得,我和您一起拉着一輛架子車去濟甯運貨,您駕轅我拉偏套。一千多斤重的條編裝得一米多高,三百多裡的路程,一步一步丈量跋涉四天。遙遠,單調,疲憊,打着組合拳,時不時襲擾着我。為轉移我的注意力消解疲勞,您不停地和我拉呱,就像如今的聲聲邊鼓,笃笃笃響個不停。家長裡短,奇聞異事,人生感慨,源源不斷的泉水般流進我的耳朵、滋潤我的心田,疲憊而枯燥的旅途變得有聲有趣。
也曾記得,停産時節,空曠的廠區裡隻有您和我兩個人,我們一起翻曬棉花垛底,将棉花和雜質分離,很多時候,都是低着頭用手撥拉着分揀着,工作單調乏味,環境寂寥瘆人。那時的我少言寡語,您就打開話匣子不停地播音,也如同今天的聲聲邊鼓一樣,“笃笃笃……”沖撞着廠區的空曠和寂寥,在我死水一般的心池裡蕩漾出層層微瀾……
五
您是如何學會敲邊鼓的,我真的不知道,也沒好意思打聽。
可以肯定,是在您徹底休閑養老之後。我第一次聽您親口說:“一棒子退休的老人,在一起唱唱戲,我給人家敲邊鼓。”
我當時很驚訝,您一個在地頭勞作了一輩子的農民,怎麼就會敲邊鼓呢?
我知道,在我們這一帶給戲曲伴奏敲邊鼓的人叫司鼓。司,就是掌管的意思。司鼓,掌管着一台戲的鼓點兒,在戲曲裡,鼓點兒就是節奏。幕後所有樂器的節奏,舞台上演員唱念做打的節奏,都得聽鼓點兒的,也就是聽司鼓的,而司鼓就是戲曲的總指揮。
驚訝之後,就是懷疑,懷疑之後,卻又是确信。
因為,那次談話不久,我親眼看見您坐在戲台旁,一身白淨布衣端端正正地坐着,有闆有眼地敲着邊鼓,鼓點兒擲地有聲、張弛有度。
确信之後,就是敬佩。敲邊鼓,使您有了藝術高度,使您在精神宇宙有了超凡脫俗的境界。
六
如今,您竟然把司鼓敲進了廟屋,那節奏,時而明快,時而舒緩,時而如歌如吟,時而如泣如訴……
在如此低矮、狹小、簡陋的廟屋裡,您孤獨一人敲擊邊鼓,您是在為土地爺冥路上的奔波助行?還是悄然傾吐您在人世間曾經的幸福和快樂?抑或是在驅趕您老來的孤獨和郁悶?這一切,隻有您自己知道。
但是,我知道,如今,敲邊鼓已經成為您老年生活中的一大樂趣,成為您化解孤獨寂寥的一種儀式。
告别您後,我又走過那座低矮的土地廟,似乎又聽見那節奏鮮明的邊鼓聲,“嗒嘀笃、嗒嘀笃、嘀嗒嘀嗒嘀嘀笃……”
隻是,我很難分辨清,到底是歌吟,還是泣訴,抑或二者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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