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

斜月三星洞裡，菩提祖師端坐台上，面容波瀾不驚，朝下面跪着的灰色影子輕聲問道。

那個灰色影子動了一下，如同一塊扔在地上的破布被風吹動，又像一個不太認真的和尚掃攏在一起的落葉被風吹起。

那堆破布裡擡起一個頭來。狹長的臉上有一道恐怖的傷疤，從眼角到耳垂，眼睛裡的血絲如葉脈般散開。

“我是誰？”他的嘴角動了一下，血紅眼睛迷茫。

“他好像是一隻猴子。”旁邊的弟子低語。另一位則搖搖頭，“我看像人，穿着衣服呢。”

“是妖怪吧，長得好怪。”

“何止是妖怪，我好像聽說過他，他是妖王……”

弟子們竊竊私語，菩提祖師并沒有讓他們安靜的意思，弟子們的聲音越來越大，猜測着來客的身份。

他沒有動，眼睛隻是直勾勾望着上面的菩提祖師。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在某些時刻，一個人是什麼，并不取決于他是什麼，而是在某個時刻，是誰向他伸出了手。

有人說，他是一塊石頭蹦出來的，他不記得了，沒有人會記得自己是怎麼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何況人家最慘的是，生出來把媽克死了，他連媽都沒有。

他隻記得自己從高處摔在了叢林中，或許是疼痛，或者真的如世人所說，他是孕育了千萬年的靈石仙胞，他仰不住的仰天長哮，目光中射出一道金光，射沖鬥府。據說，當時玉帝驚得失手将一個琉璃盞打落在地。害得一個老實人被劍刺了五百年。

但很快，他歸寂于平凡，在叢林裡，它開始明白自己的定位：一塊會跑動的肉球。

那聲長哮，不但驚動了玉帝，也驚動了山叢裡的動物。所有不吃素的動物都發現了這一塊新鮮的肉。

它長得确實像一個肉球，世間的萬物都是女娲用泥巴造出來的，顯然，女娲在造它時，大概心情不好，隻是把一團泥揉到一起就算交差。

雖然形狀不佳，但山林裡的食肉動物并不在意，他們還太初級，不懂一道美食應該色香味俱全。

他們隻想吃了它，用它來裹飽肚子，讓長夜變得短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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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把他像一塊肉追逐的是一隻老虎。老虎對這片山林熟悉得如同自家的後院，自家後院多出來的東西，當然有收割的權利，隻是這新出來的肉腿腳還很麻利。這徒增了追逐的樂趣。

在一次吃飽之後，老虎下定決心，要把追逐它當成消化積食的有益運動，可以騰出多餘的胃空間，然後用它重新去添滿。

它沒了退路，被老虎逼到一處懸崖。水在這裡斷成瀑布，水聲如雷，但它依然聽得到自己的心在狂跳，老虎亦低鳴了一聲，滿意的看着自己的獵物露出驚慌的表情。

它有些不甘，它不是害怕死亡，它懂得山林中的法則，吃或者被吃。死亡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它隻是不甘自己還沒懂清楚自己是什麼就死去。

如果那群狼能夠接納它，它或許現在就是一頭狼，一頭懂得合作的狼。但那群狼看到它的第一眼，嘴角就流下了絕非善意的涎水。

那隻老豹子倒有點想把它當自己人的意思，但第一次，老豹子追逐一隻麋鹿失敗，看它的眼神有點怪，它知道知道要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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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又往前逼了一步。它退了一步，腳下石頭上的綠苔太滑，它差點跳下去，它開始考慮是摔死好，還是被咬死好。

“等一下，你想怎麼吃我？”

它問道。

老虎停了一下來，“什麼意思？”

“我得知道我是什麼？既然你要吃我，至少要告訴我，你想怎麼吃我？像吃兔子那樣一口下去，還是吃羊一樣。”它說着，腳下有點滑，差點摔下去。要是摔下去，成為一個浸在水面的浮屍，被水泡腫了，就更不可能知道自己是誰了。

老虎嘴角一挑，露出古怪的笑容：“好啊，等我嘗了你的味道，就知道你，你的肉最像什麼。”

“好吧，你吃吧。你可不可以先吃我的手，趁我死之前告訴我，我肉的味道跟什麼最接近。”

它伸出了手。

老虎把瓜子往前伸了一下，卻猛的停住。

“怎麼，吃不吃，你不會還要洗一下吧。”它說道。

話音剛落，老虎跟見了鬼一樣，渾身發起抖來。

這樣的進食習慣可不好。它大喊一聲：“喂，你抖什麼，你可不要一口就把我……”

這句話沒說完，老虎猛的掉頭，不過一會的功夫，就跑得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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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吃了？”它聳聳肩。很快，它也感受到了不尋常的氣息。他回過頭，看到水霧中，走出一個弱小的身影。

一隻猴子，老得胡子直挂到腳尖的猴子。

它知道 ，這不是一隻普通的猴子，因為這隻老猴不但直立站着，還駐着一根棍子。

它後面才知道，這是人才會有的神态。

如果一個動物像人，那就可以稱之為精了。換而言之，這是一隻猴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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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精把朝它伸出了手。

“我注意你很久了。”這是猴精說的第一句話。

它隻盯那隻朝它伸過來的手，皺紋滿布如同樹根，但這是第一次有人朝它伸出手。

他抓住了老猴的手，他發現，自己終于有手了，五隻手指頭，如猴一樣。他也站立了起來，如猴一樣。

原來，我也是一隻成精的猴子。他興奮的想到。

老猴子把他帶到了猴群，老猴子告訴他，要确定了他不是吃肉的，才能帶到他猴群裡來。

很多年以後，他嘗過肉的味道，他也就不再是一隻猴了。

老猴子成為了他的保護者，他學會了爬樹，學會了長嘯，也知道了自己生活的這片山林叫花果山。

第二年，老猴子死了，死之前，握着他的手，說：“保護這一群猴子。”

花果山不僅僅有花有果，地下有妖怪，天上有神仙，叢林中有饑餓的猛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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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老猴精死了，老虎回到了猴群聚居的山崖，他趴下山崖下，擡起頭緩緩提出了一個要求：一天交一隻猴子出來。

他朝老虎扔出一塊石頭做為回答。

老虎輕輕避開了，倒不生氣，隻是扭轉身子離開，在鑽入叢林之前，它回過頭來，呵呵一笑：既然要我親自來抓，哪就一天兩隻吧。

從此，猴群每天都會少兩隻猴子，似乎是為了炫耀，老虎隻抓年壯的猴子。而且隻吃一隻，另一隻的屍體留在山崖下。

恐慌在猴群中散波開來，它們咀咒老虎，也痛恨他。

要是老虎開始談條件時，答應了不就可以了？

猴群裡有老去的猴子，有病的猴子，有可能永遠長不大的殘疾猴子，把它們交出來，可以保住猴群的生存。

數隻強壯的猴子朝他走來，露着不善的表情。

他站了出來：“給我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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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離開了猴群，去尋找留在猴群的方法，他要找到打敗老虎的辦法，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能夠讓老虎也害怕的，除了那隻成了精的猴，就隻有人類。

他跟在獵人的身後，看他們在叢林中設下一個個陷井，有一次，因為靠得太近，差點被獵人的箭射中。

三天後，他回來了，帶來了獵人的技巧，他照着模樣設下圈套，一開始是數隻猴子幫他，漸漸地，幫忙的猴子越來越多。

“你看上去像人。”一隻通背猿猴說道。

他點點頭，猴精早就告訴過他，你向什麼學，你就會成為什麼。

他現在像一個獵人，獵人的陷井通常抓不住老虎這樣大型的食肉動物，但他的可以。因為沒有老虎會想到，猴子會像人一樣去思考去行動。

老虎被困在了陷井中，削尖的竹竿從它的腹部穿上來，老虎發出慘叫，望着上面的他開始哀求：不要殺我，讓我走，我再不會回來這裡。

他舉起了手上的石頭砸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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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他被稱為美猴王。稱王者必殺生。沒有人因為發現了一處隐秘在瀑布後面的洞府而被稱為王。

盡管，花果山确實有一個水簾洞。

那裡，有床有竈，有人在裡面留下了石碣：花果山福地，水簾洞洞天。

通背猿猴從洞中拿出一張泛黃的畫像，展開來給他看。告訴他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故事，當年有一個仙女在這裡開山化洞，架橋設府，誰也不知道她的名字，隻知道她最喜歡在夜晚時分登上山頂，看天空星河發出的霞光出神。

群猴遂叫她紫霞仙子。

美猴王望着畫像出神，畫像上的紫霞仙子神采非凡，但美猴子覺得她跟自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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