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記者:嶽依桐
1934年至今,位于四川省廣漢市西北鴨子河畔的三星堆遺址“數醒驚天下”,鮮明地域文化與中原文化元素相結合,形成了三星堆瑰麗獨特的文化特征,吸引了海内外廣泛關注。
為何三星堆遺址的考古曆程長達近百年?三星堆遺址“祭祀坑”本輪發掘揭開了哪些謎底,又提出了哪些待解之謎?三星堆何以生動實證中華文明多元一體?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三星堆遺址工作站站長、三星堆博物館館長雷雨近日接受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對上述問題進行深度解析。
現将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從1934年初次發掘至今,為何三星堆的考古曆程長達近百年?
雷雨:三星堆遺址的分布範圍約12平方公裡,是迄今發現的長江上遊乃至西南地區最大、延續時間最長的先秦時代遺址。其中,遺址的核心——三星堆古城分布面積就有3.6平方公裡。三星堆文化的延續時間也很長,文化堆積從新石器時代末期的寶墩文化一直延續到春秋戰國時期的晚期蜀文化,發掘非常費時。
1934年,華西協和大學博物館(四川大學博物館前身)對三星堆進行了曆史上的首次發掘,由此拉開了三星堆遺址的考古序幕。後因曆史、社會等原因,發掘工作暫時停滞。
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四川省多家考古機構在三星堆遺址進行了多次考古調查,并進行了小規模試掘;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等單位在三星堆遺址及其周邊持續進行了全面系統的考古調查、勘探和發掘工作,基本摸清了遺址和城址的分布範圍、堆積狀況、年代範圍和文化内涵,“三星堆遺址”“三星堆文化”“三星堆古城”得以正式命名和确認。
1986年,1号、2号“祭祀坑”發現後,三星堆遺址升格為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被譽為“20世紀最偉大的考古發現之一”,重要性日益凸顯。
三星堆“祭祀坑”。中新社記者 張浪 攝
本輪“祭祀坑”發掘已經進入尾聲,但三星堆遺址發掘面積還不到總面積的千分之二。考古曆史這麼長的遺址,在中國實屬少見,三星堆的考古工作還将長久持續。
中新社記者:本輪三星堆遺址“祭祀坑”發掘揭開了哪些過去留下的謎底?又提出了哪些待解之謎?
雷雨:首先本輪發掘期間首次實現了器物的跨坑拼對,這對于“祭祀坑”關系的研究和出土器物本體的研究有重要意義。例如由8号“祭祀坑”新發現的頂尊蛇身銅人像與1986年2号“祭祀坑”出土的青銅鳥腳人像殘部“合璧”而成的鳥足曲身頂尊神像,就引發了廣泛關注。
三星堆文保中心内展示的鳥足曲身頂尊神像。中新社記者 張浪 攝
同時,通過碳14測年,發現除了存在打破關系的5号、6号“祭祀坑”年代稍晚之外,3号、4号、7号、8号“祭祀坑”的埋藏年代一緻,為商代晚期,距今約3200年至3000年,解決了過去30年來關于“祭祀坑”埋藏年代的争議。
另外,絲綢的發現也證實了關于古蜀國擁有發達絲綢業的猜想。以高2.62米的青銅大立人像為例,大立人穿着三層衣服,十分華麗,現在我們可以确定,它的衣着肯定包括絲綢織物。
本輪發掘在收獲頗豐的同時,也提出了很多新的謎題。第一,對8個坑的性質提出了疑問,純“祭祀坑”的說法不太靠得住了。雖然可以确定器物入坑之時存在祭祀行為,坑裡的器物也都是祭祀器物,但和大衆理解的為了祭祀才挖坑、砸爛器物、燒器物、埋器物的性質并不一樣。
第二,跨坑拼對器物的出現說明所涉及的坑為同時形成,暗示當時的古蜀國可能發生了一個大的事件,但為何要挖多個坑來埋藏同一個神廟裡的東西?這背後反映了古蜀人的何種禮制或者思想?為何在若幹年乃至上百年後,古蜀先民又會在同一個地方,在對7号坑産生破壞的基礎上再次挖坑形成6号坑?
第三,三星堆遺址象牙來源于哪裡?過去的研究傾向于解釋為本地産,但由于象牙數量太多,這一說法在體量上無法支撐。目前科研機構正對三星堆出土象牙進行锶同位素分析,就現在的研究情況而言,初步可以确定部分象牙是通過貿易往來進口的。這說明古蜀人的貿易渠道非常通暢,但具體的貿易方式、路線,還需進一步研究。
另外,過去普遍認為三星堆遺址和金沙遺址這兩個古蜀國的都城在年代前後上屬于無縫銜接的關系。但根據碳14測年結果,4号坑的年代下限已經進入西周,出土的一些器物帶有比較明顯的金沙風格。這可能意味着,金沙建都後,還有很多高等級人群在三星堆生活。那麼,會不會是古蜀國的兩個首都曾并存過一段時期?背後原因可能是權力交割需要時間,也可能是因為權力的争鬥。解決這一問題對古蜀曆史的研究而言,價值非凡。
最後就是關于三星堆遺址的終極猜想:是否有文字存在?目前考古工作者期待能在新發現的龜背形網格狀青銅器中間的大塊玉器上發現隻言片語。就算有文字,若是以木器或絲綢為載體,那保存下來的可能性很小,我個人比較願意相信三星堆這種發達的文明應該是有文字的。
中新社記者:三星堆遺址下一步考古發掘和研究工作将如何開展?
雷雨:目前,三星堆遺址的發掘面積還不到總面積的千分之二,需要通過繼續開展大量發掘工作積累基礎材料。從城市布局的角度來看,三星堆作為古蜀國的都城,高等級墓葬區、青銅作坊區等要素還未找到,這都将是我們未來工作的重點方向。
三星堆遺址出土了大體量的青銅器,我們有理由相信一定有相當一部分是在本地鑄造。1963年四川大學在月亮灣台地、燕家院子附近進行過一次小規模的試掘,據說發現了煉渣、銅礦等。雖然當時因種種原因,沒有留下實物資料,但參與專家留下的文字記錄,為尋找青銅作坊位置提供了一定線索。
除了幾個已經發現的“祭祀坑”,我們還将在祭祀區開展更大範圍的挖掘和勘探,以期明确整個區域的空間布局;關于“宮殿區”的考古工作,接下來将針對2号、3号建築基址開展相關工作;另外,三星堆既然是一個神權國家,我們也将繼續加強關于古蜀人祭祀體系、宗教觀念等方面的研究。
三星堆遺址祭祀區發掘區平面圖。中新社發 國家文物局 供圖
中新社記者:三星堆何以生動實證中華文明多元一體?
雷雨:中華文明在起源和發展階段是多元的,最後在秦漢時期實現了大一統格局,走向了一體。以三星堆文化為代表的古蜀文明是中華文明在起源和發展時期最為獨特的一個區域文明,有着相對獨立的發展進程,地域特色是它最大的特質。
三星堆鮮明的地域特征和複雜的文化面貌,是中華文明早期階段多樣性和開放性的生動實例。從目前的考古成果來看,以神樹、神壇、人(神)像、人頭像、人面像(具)、半人半神像為代表的青銅雕塑作品,在東方青銅文明中前所未見;以金杖、金面具、金面罩為代表的金器所展現出的輝煌的黃金工藝,在東方農耕文明中極為獨特;種類和形制都十分豐富的玉器、近乎狂野的用玉現象,在中國青銅文明中十分突出;數量驚人的象牙、海貝集中埋藏的現象,在世界青銅文明史上都十分罕見。
在明确三星堆文化獨特性的同時,也應當清晰看見其與中華文明的一體性。如果說早期的中華文明是内容豐富的拼圖,三星堆就是其中獨特且不可或缺的一塊。
考古研究發現,三星堆文化廣泛吸收了來自黃河流域夏商文明的青銅鑄造技術、禮器制度、紋樣審美和用玉傳統。同時,來自長江下遊良渚文化的玉琮和玉錐形器,來自長江中遊石家河文化的灰白陶器、築牆技術和稻作技術等觀念、制度、技術和具體器物等,也都反映出古蜀文明與這些地區古代文明的深刻聯系。
三星堆遺址8号祭祀坑出土的青銅人頭像。中新社記者 張浪 攝
三星堆文化對周邊文化也産生了相當程度的影響,影響範圍東至長江三峽,北達關中地區,南越雲貴高原直至越南北部。源于中原文化的玉璋,在三星堆遺址和金沙遺址有大量出土。這些玉璋傳入蜀地後,古蜀人對其進行了改造,形成了具有地方特色的蜀式牙璋。而這種牙璋的傳播範圍非常廣,在香港、廣西甚至越南北部都有發現。
三星堆文化是中華文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即便是那些看似非常奇特的器物,比如說青銅跪坐人像手裡拿着的牙璋、頭上頂的不同形制的尊,大量出現的龍、鳳鳥的形象,商文化青銅器紋飾等等,無一不是體現中華文明的經典元素,充分說明了古蜀先民擁有着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
三星堆文化,無疑是中華文明多元一體、開放包容的實證。目前對三星堆的了解還隻是冰山一角,随着未來考古發掘、研究工作的不斷開展,三星堆遺址将進一步完善、豐富對于中華文明探源的理解、闡釋。
受訪者簡介:
中新社記者 張浪 攝
雷雨,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三星堆遺址工作站站長、三星堆博物館館長,三星堆遺址發掘領隊,從2013年開始參與中華文明探源工程,從事考古工作近40年,具有豐富的田野考古經驗。
來源: 中國新聞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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