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評紅樓”系列評論】

作者：上海師範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 詹丹

王熙鳳是《紅樓夢》中的主要人物形象，也可能是小說中塑造得最生動的藝術形象。在第三回林黛玉進賈府時，已經把她的特有神采作了初步呈現。而在小說第十一回，雖然主要的活動内容是交代大家為甯國府的賈敬慶生，但因為賈敬沉醉于道觀修煉，不願回家享受俗世生活，所以給參加聚會的王熙鳳反客為主的機會，在遭遇的各種情境中，把她性格的多面性，充分展示了出來。

下面，筆者先從這一回裡摘錄王熙鳳說的幾段對話，然後加以分析（在分析中，也參考了紅學家劉夢溪的一些觀點）。

（1）鳳姐兒未等王夫人開口，先說道：“老太太昨日還說要來着呢，因為晚上看着寶兄弟他們吃桃兒，老人家又嘴饞，吃了有大半，五更天的時候就一連起來了兩次，今日早晨略覺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爺，今日斷不能來了，說有好吃的要幾樣，還要很爛的。”賈珍聽了笑道：“我說老祖宗是愛熱鬧的，今日不來，必定有個原故，若是這麼着就是了。”

（2）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來原為給大老爺拜壽，這不竟是我們來過生日來了麼？”鳳姐兒說道：“大老爺原是好養靜的，已經修煉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們這麼一說，這就叫作‘心到神知’了。”一句話說的滿屋裡的人都笑起來了。

（3）鳳姐兒聽了，眼圈兒紅了半天，半日方說道：“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個年紀，倘或就因這個病上怎麼樣了，人還活着有甚麼趣兒！”

（4）鳳姐兒道：“寶兄弟，太太叫你快過去呢。你别在這裡隻管這麼着，倒招的媳婦也心裡不好。太太那裡又惦着你。”因向賈蓉說道：“你先同你寶叔叔過去罷，我還略坐一坐兒。”

（5）賈母道：“你看他是怎麼樣？”鳳姐兒說：“暫且無妨，精神還好呢。”

（6）因向賈瑞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常提你，說你很好。今日見了，聽你說這幾句話兒，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和氣的人了。這會子我要到太太那裡去，不得和你說話兒，等閑了咱們再說話兒罷。”

（7）鳳姐兒故意的把腳步放遲了些兒，見他去遠了，心裡暗忖道：“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裡有這樣禽獸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的手裡，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這裡筆者摘錄鳳姐的話語，并沒有按照原文中出現的先後順序排列，而且據内容性質，可以分為三組。

第一組是（1）（2）兩段對話。因為有人缺席導緻在場者的遺憾，鳳姐當即做出了解釋。首先是賈珍遺憾老祖宗沒有到場，似乎沒給他父親甚至他本人臉面，因為他們雖屬晚輩，但畢竟是賈府長房辦的大事。然後鳳姐給出了合情合理的解釋，強調老祖宗内心願望和身體狀況無法協調的結果，使賈珍的那點遺憾被一掃而空，也可見鳳姐的臨場機智以及對他人心理揣摩的能力相當高強。而随後，邢夫人、王夫人共同表達的那種掃興，又被鳳姐一番頗具幽默感的解讀，奇妙化解。說其巧妙，是因為她的說辭，既能顧及缺席者的自身特點，又總能體貼到表示遺憾者的内心世界，特别是像邢夫人、王夫人一番有吐槽嫌疑的話，居然可以被解讀成對主人的隔空祝福，也不能不佩服鳳姐的聰慧了。但同樣是解釋，對賈珍說的和對邢夫人、王夫人說的話，風格完全不一樣。前番話說得是那麼誠懇，一路娓娓道來，沒有摻雜任何風趣、幽默的元素。那是因為鳳姐根據不同對象的不同心情，在言語風格上進行了不同處理。

第二組有（3）（4）（5）三段話，圍繞着秦可卿的病情而展開。先是被賈蓉告知他媳婦秦可卿病情嚴重，鳳姐流露出她對人生的感慨。這種感慨，恰體現了鳳姐和可卿有着真情的一面。而這種真情，在可卿病床前，又表現出她的節制。縱然是真情流露，也要考慮别人的内心感受，所以她很理智地把在旁掉淚的寶玉支開。至于後來在老祖宗面前那樣字斟句酌的委婉回複，也同樣是擔心，話說得太直接，可能會影響到老祖宗的情緒。

需要指出的是，讓賈蓉陪寶玉先離開而把自己單獨留下，一方面是因為寶玉情緒失控有可能影響到可卿，另一方面似乎為了方便兩位閨蜜說知心話，但更重要的，也正是因為鳳姐接下來離開是獨自穿過會芳園的，這就為她慢步下來留意景色，尤其是為觊觎她美色的賈瑞前來搭讪，創造了條件。而鳳姐離開可卿病床後，有興緻欣賞會芳園的景色，曾讓有些人感到鳳姐的可怕，認為鳳姐心情變得也太快，甚至懷疑本來的真情。這樣的判斷似乎有些大驚小怪。可卿固然可視為鳳姐的閨蜜，但畢竟還不是骨肉至親，而且當時也不是她生命垂危或者彌留時刻，所以，鳳姐看完病人有心情欣賞美景，也屬正常。更何況，有些人恰是要借助欣賞風景，把自己沉重的心情加以緩釋。倒是此後遇見賈瑞後的一番應對，才與她對待可卿的真情形成了尖銳對比，這就是我們要接下來讨論的第三組。

第三組是（6）（7）二段話。前段是和賈瑞的對話，後段是她的内心獨白。與許多女子不同的是，她明知賈瑞不懷好意，自己對賈瑞也根本不感興趣，卻依然用虛情假意向他傳遞錯誤信息，讓賈瑞進一步掉進幻覺的泥坑中不能自拔，這才是讓人感到鳳姐可怕的地方。也許從常理出發，即使賈瑞對她動了非分之念，鳳姐也不應該如此來報複他。關鍵是，賈瑞對她心生好感，并沒有讓她獲得了虛榮心的滿足。而是因為賈瑞無論從哪方面條件看，實在與她太不般配，所以被賈瑞喜歡，或者賈瑞膽敢向她表露愛意，這未必是道德不道德的問題。因為這會無形中拉低了鳳姐自身的檔次，如果真如平兒說的，這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就會讓天鵝有被歸入癞蛤蟆的嫌疑，從從而成為對鳳姐的一種侮辱。所以她才會那麼狠狠報複賈瑞，并因為這一報複過程的曲折展開，使小說呈現的鳳姐形象更複雜了。

總之，在這一回中，鳳姐在各種場合不經意的寥寥數語，把她的善解人意、幽默風趣、真情實感或者相反的虛情假意乃至心腸狠毒，等等，都得到了較為生動的展現，而這些展現，又是跟平淡的、并無真正大事件發生的這一回情節結合在一起的。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紅樓夢》刻畫人物的特點。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社科學術社團主題學術活動資助項目“《紅樓夢》整本書閱讀系列研究編号：20STA049”階段性成果）

來源： 光明網-文藝評論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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