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薩特有一本薄薄的書,叫《文字生涯》,是一本有關作者童年生活的小說。小說家孫智正不止一次對來訪者說過,他有一個“用文字複制一生”的計劃。用文字原原本本、事無巨細,甚至依照時間順序地複制一個人的一生……這大概是隻有妄想家才會想起,而隻有造物主才有可能完成的事。孫智正的不可思議或“荒謬”也許正在于此。現在他是一個精力不足的人。據他的朋友們所說、所見,即便是在白天,孫智正也要每隔三兩個鐘頭休息一次。他所指的休息是躺下來,閉上眼睛睡覺,是真正的休息。爾後,繼續開始他的生活或工作。
很長時間以來他沒有正式的工作,和妻子、兒子住在京郊。他的工作就是生活和寫作。對于他那“不可思議”的計劃,别人認為難以實現,他卻用自己的手寫他的心,在他的寫作中實行了。他的《句群》《史詩》,也許還包括長篇小說《青少年》和《南方》就是那樣的作品。小說家——或者現在已經不能叫他“小說家”,還是叫他作家孫智正,又或者幹脆新發明一個名詞來定義他,稱呼他?不過正如有人會說或他本人說過的,“我沒有那麼重要,不需要一個單獨的詞隻屬于我”。但是據說他也說過,他最為渴望的是占有語言。這也是古往今來無數詩人、小說家和哲學家的願望。
人人都沉浸在各人的日常生活裡,和周圍的一切及自己的思想打交道,就連國王也不能例外——口吃的國王也不得不學習說話,在衆人面前演講——沒有人能代替另一個人生活,也就沒有人能代替一個人講述他自己的生活。如果據柏拉圖在《理想國》中轉述的關于人和萬物的命運的神話,一個人現在的生活是他過去——前世,因自己的福報、運氣和個人選擇得來的。我們每個人經過了過去女神、現在女神,尤其是未來女神之手作證的生活是獨一無二也是不能回頭的。也許沒有一個人見識過另外一個人完完整整的一生,即便是自己的父母、兒女,有些事情會在他者面前遮蔽,有些會被遺忘……如果作家孫智正有那樣的願望和決心,作為他的朋友和讀者,我願意祝福并盡力注視他所寫下的那些書,以及最終稱之為“日記”——如馬塞爾·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提到過的馬塞爾渴望書寫的那本“像《一千零一夜》那樣長的書”——那本完整的、唯一的書,有一天能呈現在他所提到過的那些“活得更久的人”面前。
“我想成為有原創性的‘永恒’的作家”
嚴彬:幾年前,一個電商網站出售你的《南方》,隻有幾塊錢一本,好像是九塊多。它很美,适合送給某位朋友。先談談《南方》這本書吧,你是如何寫下這部六百多頁的作品的?
孫智正:那次好像是出版社清庫存,我沒有買。現在舊書網站上賣得比原來貴多了。
當時我寫完了《青少年》,已經好幾年沒寫長的了。我有一個“用文字複制一生”想法,就想寫一個“童年和少年”,它的結尾剛好是《青少年》的開頭。内容當然已經有了我的童年和少年的記憶,但是我要找到一個形式。嘗試了好幾次,突然覺得把所有的事情、事物直接羅列出來就可以了,這就是“形式”。所以《南方》(它就是《童年和少年》)有點像草稿或者沒處理過的素材那樣,你在一頁裡可以看到很多并列的似乎沒有關聯的事情、事物。當然其實它還是有線索的,就是我把這些事情、事物按線性時間排列下來,我覺得無論科學對時間的認識有了怎樣的發展,到目前為止,認為時間是線性的對人來說還是最自然的。
還有,《南方》用了很多浙江嵊州的方言,從信息傳播的角度來說我是反對方言寫作的,但我陷入了“啊,原來方言裡的這個發音是這個字”的驚喜感裡。另外,我有寫作之外的考慮,我覺得方言反而更容易被主流理解、接受,因為它給了一個“方言寫作”的把手,我希望更多人看到自己。我覺得這樣的策略如果算得上策略,不會影響我寫作的本質,我就這麼做了。
《南方》,孫智正著,廣東人民出版社 2015年9月
嚴彬:在現實生活中和網絡朋友圈,江蘇和浙江(你是浙江人)作家,尤其是中青年作家的時候,像趙志明、崔曼莉、你啊,以及和你們關系密切的一些作家,比如烏青、豎、司屠、李紅旗、河南駐馬店的鄭在歡,前輩作家韓東、朱文等……感覺你/他們有一種很強烈的個性和集體性,相近的趣味和個性,共同的朋友和故事,講不完的南京北京生活……不知道你怎麼看。你心目中有沒有所謂“南方作家群”或者文學友誼?你覺得自己處在一個什麼位置?
孫智正:我覺得沒在一個集體裡啊。可能我比較喜歡跟人待在一起,以前身體好時經常和大家在一起吃飯、打牌,現在也在打但少了。我通過小平(趙志明)、張羞認識了好多寫東西的人。可以說,我在北京的飯桌上重新上了一次真正的學。
如果要說我跟哪個集體比較近,那應該是“橡皮寫作群”,但我應該是遠親絕不是嫡系。還有你說趙志明在裡面的江蘇的或者就是南京的集體,那我應該離得更遠但也近,有的朋友把我拉黑了,有的朋友把我屏蔽了,這都沒關系,如果說我和橡皮的理念基本趨同,和南京的寫作者們應該有一半是相通的。我知道,從骨子裡來講我們互不讨厭,知道大家基本上是一路的。有時我很羨慕有集體的人,因為這樣可以互相扶持,做事情順利些,也可以解決一些表面的孤獨,但我确實是在集體之外的。這不是怎麼樣好怎麼樣壞的價值判斷,是一個你是怎麼樣的事實判斷吧。
1.公園裡的椅子
街邊有一個狹長的公園,裡面擺着一些椅子。其實這應該是個綠化帶。我沿着外面的水泥路由北往南走,椅子上都坐着人。這讓我很失望,最失望的那次是上次,由南往北走,我已經在綠化帶裡,沿着彎彎曲曲的水泥小徑走,沒有料到椅子上都坐着人,一些情侶,好幾個聽收音機的老頭,還有一些光是坐着的,這些都是鐵椅子,擺着北京的露天底下,積滿了灰塵,隻有在椅子的中央地帶被各種各樣的屁股擦幹淨。
等我一直走到那個乒乓球場時,才看到裡面有幾把椅子空着,很多人在打乒乓球。我在入口處的第一把椅子坐下來,很舒服地把背一靠,兩腿一伸,打開書開始看。看了不到一頁,手指上落了一點雨,我疑惑地擡頭看看,頭上是樹葉,我想會不會是鳥屎,看看手指上的水迹很幹淨,就放棄了想聞的念頭,可能是樹葉上的積水滑落下來。
過了一會兒,快看完第一篇了,越來越多的水滴落下來,不過還很疏。我聽到有人說下雨了,不過打乒乓球的人都在打。我也繼續看,突然雨滴密集起來,書頁打濕了。我站起來往回走,雨越來越大,很多人躲在商店的屋檐下,有些人鑽進車裡。我隻好往回走,趕回電影院去看一場電影,快要開始了。雖然我很喜歡下雨,但我不喜歡在路上的時候下雨。空氣裡充滿了幹燥的泥土氣味,如果在草地上,這樣雨中的氣味應該很好聞吧。前面有人在搬家,路邊堆滿了紅色的沙發,我想起,這附近是有家酒吧的,有把沙發上面放着一本《三聯生活周刊》。
那些剛才坐滿人的椅子現在都空着,那些人都到哪裡去了,不過我也不會去坐了,雖然我很喜歡坐到椅子上,但不喜歡坐在那裡淋雨,雨太涼了,如果雨足夠大,就會把那些椅子沖刷得幹淨一些,你知道,坐到一把很幹淨的鐵椅子的感覺很好,如果雨不夠大,就隻會在椅子上留下點點水斑,就像鋪在桌面上的面粉,落滿了水滴。
2006.6.10
嚴彬:讀你的作品,比如《句群》中一個文末标記2006.6.10的段落,你寫下了一段平淡無奇的一天中的一個片段,這樣的片段轉化成日常生活,幾乎每個人都以相近的方式在過着,在經曆,不存在的時間如水一般逝去,誰也沒有想起要在那樣的日子裡抓住些什麼。而你為那樣的一天寫下了屬于它的一段,你将它命名為《公園裡的椅子》。你的行為和作品看似是寫出了你的生活,實際上是完成了一個來自個人經驗的作品,這個作品很明顯是“反常”的,不同于我們認知的文學作品,小說或散文,當然像是日記——可幾乎沒有人将日記視為自己的作品,更不用說是文學作品。它包含了個人的日常經驗和世界曾經如其所是的一個四維體,一些事件和思緒。沒有你的寫作,它不存在……想和你探讨的是,盡管看上去已經一目了然了,但——什麼是文學?從形而上層面,從意義上,我們考察一下,你為何會/要寫作?你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作家或者什麼樣的人,寫出什麼樣的作品?
孫智正:我喜歡好些當代藝術的想法和做法。我有個打算是以後不寫詩、小說、散文、劇本,也不寫“句群”了,就隻寫“日記”,把所有的東西收集在一塊兒形成一本書叫《日記》。
我覺得“文學”首先是語言上的創造,然後是記錄和開拓人類的感觸。另外,文學一個很重要的功能是求真,就是一個個體的感觸不受他人、系統、權力的遮蔽,真實地發現、真實地表達感觸。
我會成為一個寫作者肯定有偶然性,先天的後天的,比如我也喜歡畫畫但錯過了,我也很喜歡聽歌但五音不全,我會寫東西,應該是剛好有一定的天分加上後天環境的偶合,比如寫東西不怎麼花錢,我家剛好又不太有錢:)。我想成為那種有原創性的“永恒”的作家,我要記錄我作為人類的一個“最新”的個體活在“我”和外界共同生成的時空中的感觸,這些東西都是呈現給以後可以活得更久的人看的。
《句群》,孫智正著,作家出版社 2015年9月
“一切都是記憶,都是曆史”
138.遊離
我要努力撥開别人的見解,發現自己對外物的見識。我站到陽台上,看到旁邊的紙箱裡有一些杏子,我從來都不太喜歡吃杏,但現在看到了就想吃一個,隻吃一個。我把吃剩的小半個杏子扔進垃圾桶裡。出門,我看到遠處樓房旁邊有一些特别濃烈的特别潔白的像是從地上湧起的低垂的白雲。我就用手機把它們拍下來,幾乎可以斷定,隻有在這個角度這個時刻可以看見它們、看起來這個樣子。有點像也許隻有在這時,耳機這首俗氣的歌曲,聽起來這麼悲傷,讓人想把它改寫的那首柳永的詞翻譯一遍。我在江邊不時在空氣中看到,一群一群的飛蟲,它們在空中飛着像在空中亂舞的痙攣的神經質的塵埃,它們是怎麼回事,我能夠知道它們是怎麼回事嗎?我在右堤路上釣魚時想到左堤路上看看,現在我在左堤路上一直的樹蔭裡騎行時,越過江面能看到對面的曾經待過的右堤路,江面的電線上站着幾隻迎着陽光的江鳥,多麼白亮啊它們的肚腹被陽光照得。
2022.8.31
嚴彬:你的寫作和寫作生活是可貴的,有一股強大的韌性在支持着你,寫出了體量巨大、氣質特異的作品。最近一篇你在自己公衆号“多寫症”上發出來的叫做《遊離》的作品。時隔十六年,你這兩個東西的寫作氣質上是一以貫之的,沒有特别大的變化。這表現為一種從觀念到語言的恒定,也就成為你的風格。當然,2022年8月31日的這個作品,你是以一個觀念開頭的,你開頭寫到,“你要努力撥開别人的見解,發現自己對外物的見識”,接着,你開始寫自己的經驗……作品中的氣質:遊蕩,直接,抒情性,讓人感覺有些脆弱,美好而脆弱。小說家趙志明評價你的寫作有“工匠”氣質。你如何看待和理解自己這樣的寫作?關鍵性的因素有什麼?如果有人說你的作品讀起來荒誕,缺乏意義,或者說,很難讀下去……你怎麼解釋或幫助他們閱讀和理解?
孫智正:我不知道小平是從什麼角度這麼說的,應該是說我寫了很久,也寫得比較多。
我理解中的寫作既了不起又沒什麼大不了的,它是人類發明的萬事之一。我覺得真正重大的問題是,你怎麼度過你暫存的一生。我覺得像剛才說的,由于先天和後天的原因,寫東西成了我度過生命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式。如果沒有寫作,我一定也能夠活下去,但可能會活得沒那麼充分,或者會找其他東西替代。所以這就是我會長期寫的原因吧,它讓我有事情做這非常重要,一種有事情做的愉快,讓我有朋友、獲得别人的贊揚、有吃飯的錢等。
至于你覺得我多年來寫東西的風格都差不多,我也覺得有點困擾,也許是因為一個人隻能提供一種方式吧,就像一個人成年後,你感覺他的性情都是差不多的。所以我羨慕能提供一種以上寫作風格的人,也許我隻能提供一種了。
關于讀者對我的作品的可能看法,我覺得他們多讀兩遍就好,或者讓他們告訴我有什麼事是不荒誕的,或者他們去看他們覺得有意義、不荒誕的東西,再回過頭來看看我的東西,或者把我忘了就好。
嚴彬:文學創作,以及其他形式的創作,那些被稱之為藝術範疇内的,都在處理各種大小的經驗。經驗的大小,巨大的,或是細微的,本身就是相對的。我們很難接觸到絕對大的或小的事物或事件。那麼,如何處理,就取決于創作者本身。你對這些自己的經驗,有沒有總結或抽象出某種創作理念?
孫智正:我其實沒有一種清晰的理念。我有個觀點是:你寫什麼都要想明白,要多想,但不要想得過于明白。如果一定要,我覺得個體的“知識”——“我”的感觸是很重要的。閱讀就是在學習别人的“感觸”,但重要的是發現你自己身上的感觸。如果要說知識這才是真正的知識。
嚴彬:能否從詞語定義的角度解釋一下句群、啊、史詩等這些參照以之命名的作品?它們像是被你創造的、屬于你的文學專有名詞,是你的概念,大概可以收錄到類似我那本《後現代主義詞典》中作為詞條。
孫智正:《句群》就是我想創造一種新的文體,它就叫句群,看起來就是句群的樣子。很難去定義它,就像很難定義詩小說散文,它往往是不分段的,又不太長,也可以很短,隻有一句話。它是在現有文體之間、之外的東西。
《啊》是我覺得“啊”可能是一切語音和語義的源頭,我亂說的大家不要當真,我知道寫作的人會知道我在說什麼。所以我就想以《啊》為題寫點東西。本來我隻是想記錄顱内念頭的流動,還試着給它一點邏輯,但後來發現把我以前寫的微博、豆瓣廣播、朋友圈直接拼在一起就可以了,我願意接受這些載體帶來的限制和啟示。
《史詩》是我想記錄每天的吃飯、睡覺,看到的動物、植物……其實它很抒情,所以它又有“史”又有“詩”。所以我覺得叫《史詩》是合适的,尤其史詩是個現成的詞語,但它以前好像都是記錄帝王将相的事迹——我個人覺得為什麼不記錄一個普通人(其實我不覺得帝王将相不是普通人)的事情?因為我對其他人的生活不了解,而無論如何,我還是比較了解我自己的生活了。所以記錄了我的生活。《史詩》也可以理解成就是《中年》。接下來我還會寫《史詩2》,既然它叫史“詩”,這次就真的會用詩體去寫。
嚴彬:康良做了你的《句群》,特别厚,大概會有一千多頁(他說有1800頁!定價三百多)。三百多元購買一個很特别的作家漫長的——縱然不是整個人生——人生記錄和思想,是值得的。《句群》會讓我們去打量和反思自己的生活——是真的有意義嗎?或者真的沒有意義、碌碌無為嗎?你怎麼看?
孫智正:我想以前兩天發的一個朋友圈來回答,感覺比較契合:一切都是人自導自演、自己觀看、自己誇贊的遊戲,從來沒有一隻鴨子對人說“你好棒棒”,但還活着就要以此度日,度過無論怎麼度過都是虛度的時間。
嚴彬:每個人的記憶都是獨一無二的,日常生活無時無刻不在成為過去,或多或少成為我們的記憶,分屬兩種“世界”,實在的,和意識的。你是如何看待和處理記憶的?為什麼能在作品中呈現出那麼多、那麼長時間跨度的生活細節?其中是否有以及有多少虛構成分?
孫智正:我喜歡把話說滿了。我覺得一切都是記憶,都是曆史。當我們在叙說一件事時,就沒有了真正的現時。在說未來時也是這樣,未來都是由過去組成的。我說出的都隻是記住的東西,肯定忘記了更多。
沒有虛構的東西,或者沒有刻意虛構的東西,都是我自認為最真實的樣子記錄下來的。或者說我隻是虛構了形式,比如《青少年》是假裝一刀不剪的長達四年的僞長鏡。
《青少年》,孫智正著,百花洲文藝出版社 2013年10月
嚴彬:你寫作的真誠,或者說是坦誠,令讀者敬佩。很多人有寫日記的習慣,下筆之前就對日記有了選擇,有了審查,有些沒有寫,沒有寫出來的也許更多,不管是更好看,更重要,或者更别的什麼。總之,即便是日記這種更要求真實和真誠的寫作,也十分考驗我們。你又是怎樣從“真”這方面考慮的,經驗的真和寫作的真有何關聯,又如何關聯?
孫智正:坦白講,我真誠或坦誠的隻是一部分,隐瞞了很多。我希望等到晚年我可以寫一部完全不顧忌别人和自己的東西。看過一些朋友寫的日記,和你一樣我也覺得他怎麼這麼坦誠,所以可能僅僅是有勇氣(注:柏拉圖的《理想國》裡曾寫過那樣的話,他說一個城邦需要人守衛,那樣的人必須要勇敢;除此之外,他最好還善良。但善良和勇敢好像又是沖突的,一個善良的人很難勇敢起來。也許坦誠和真也有這樣的關系和矛盾。),坦誠的部分不一樣。
可能有人會說寫作的真就是經驗的真,我不想這麼說,應該就有經驗的真和寫作的真。在寫時,可能這個詞語更符合整個語氣或僅僅是因為喜歡用它,你就用了它了。但可能另外一個詞更符合“經驗的真”,那我可能還是會選擇前面那個詞。
“我應該會一生都寫東西”
嚴彬:除了上述那些經驗性寫作,近年你還依據《西遊記》《八仙過海》《鏡花緣》等中國古代經典作品進行了再創作。你如何看待這樣的寫作?銷路怎樣?怎樣處理原著中的材料?你的寫作語言和邏輯大概是怎樣的?有沒有考慮過類似系統的“重新叙述古典”的計劃?
孫智正:1.我想如翻唱一樣翻寫這些作品;2.我想如描摹現實世界一樣描摹我在這些書裡看到的東西,我也想描摹我們在屏幕中看到的電影和遊戲。幾年前我寫了一個中篇《電影》,就是對我和幾個朋友一起拍的電影《殺手》的複寫,而《殺手》改編自我的一個短篇。我自己還蠻喜歡這種反複的複寫。
原著中的材料就是我的素材。我不太會編故事,剛好可以在原著故事的基礎上加入我對寫作的理解和三觀。把這些文本當代化,盡量融入更多我作為一個當代人的三觀,要輕快,盡量不丢失原作好的地方,抛棄一些殘忍的、過時的東西,基本不改動情節,隻是更換語氣和情緒,彙入更多個體的情感。
而對中國的古典,我沒有系統重新叙述的想法,那樣太辛苦了,可能那部作品你不喜歡也要翻寫。這些“翻寫”的作品銷量會好一些,但也沒好多少。這就是我的目的之一,想賺點錢,同時又有寫作上的意義。
《給孩子的西遊記》,吳承恩 原著,孫智正 改寫,後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2020年8月
嚴彬:好像很少在文學期刊上見到你的作品,也許是個人及作品的特質決定了傳播路徑。你的作品在朋友們範圍内認可度高,書籍多次在朋友的出版公司出版……如何看自己作品的傳播與所謂“主流”的差異和疏離?如何考慮你的讀者呢?
孫智正:其實我的中短篇大多在期刊上發表過,但可能隔得太久了發得也不夠多。我沒有刻意與“主流”保持差異和疏離,可能就是天生的氣場不太一樣,互相也都感覺到了。
謝謝韓東,我已經好久沒拿到期刊的稿費了,謝謝讀客的老闆華楠出了我好幾本書。很感謝朋友們的認可和幫助,讓我覺得差不多這樣也就可以了。
我讓寫的東西自然傳播吧,因為我也沒有其他辦法。我深信以後我的讀者會很多。
嚴彬:記憶很大程度上影響甚至決定了你的寫作。你能否以類似“一個句群”的形式,回憶和書寫一些你的童年、青少年經驗——也許你的狀态一直是青少年的,有一種青少年的朦胧、迷惑、新鮮與膠着,有青春氣息。
孫智正:《句群18》熱鬧和熱寂
142.童年和青少年和中年
我從家裡奔跑到操場,覺得自己的雙腿非常強壯。我看到太陽從操場邊緣的房屋後面落下去,我覺得自己要做一番大事又不知道要做什麼,後來我應該就回家了,但不是跑回去的。我在初中時經常問同學你們平時做什麼事情度過時間呢,有時會騎到隔壁村的同學家外面,偷偷聽他們在做什麼。到了高中,星期天回家時,我會騎着車漫無目的去沒有去過的地方遊走。我常常有一種局外人的感覺隔着玻璃,覺得自己永遠從人群中穿過,我沒有劇烈的喜怒哀樂。現在我躺在咖啡館的沙發上,妻子微信提醒外面有暴風雨還有冰雹和閃電,但我戴着防噪耳塞,一點也聽不到隻聽到咖啡館裡的人聲和音樂聲。知道但很難想象,“我”這個意識有一天會消失。
2022.9.4
2004年,孫智正到青島出差。(作者供圖)
嚴彬:對比你近二十年的幾張照片,你的樣貌幾乎沒有什麼變化,沒怎麼老,也沒有胖,眼鏡也差不多;也許心靈狀态也是相近的……你怎麼看自己外貌和内心的發展或變化?這和你的寫作、生活,是否有某種關系?
孫智正:我自己覺得無論是外貌還是内心,我都老了很多。
外貌不用說了。比如内心,我覺得以前都是興沖沖的,平靜時其實都是略微傾向于開心的,現在經常覺得一切都沒有多大意思,因為一切都會消失。以前當然也知道一切都會消失,但沒有這樣的體感,這可能就是“心靈的狀态”的變化。如果說年輕,我覺得似乎會比做其他行業的同齡人年輕些,也許寫作讓人年輕,因為你不那麼沉浸在現實中?你的生活也簡單些,沒那麼操心?
嚴彬:聽說你現在精力并不是那麼好,常常休息。除了寫作,你還在和朋友一塊做舊書收購的事,然後你要将它們賣掉……可以聊一聊賣書或做書商這件事情嗎?
孫智正:其實都是我朋友在做更多賣書的事情。我們經常會在打牌的路上去廢品站收購一點,也從朋友那裡收購。主要是做更多的自己喜歡的讓自己開心的事。
嚴彬:你說過,“我有個想法是要用寫作複制我的一生,選擇我自己是因為我對我這個人最熟悉。我要一秒不差地從有記憶開始複制到我的一生。”你設想過自己的一生嗎?如何生,如何死,人生的最後階段過着怎樣的生活,和他人與世界的關系……
孫智正:這就是一個說法,說法聽上去總是過于完滿、理想。我知道我不可能複制一生,也許以後有一種儀器,不僅能攝錄影像、聲音,也能攝錄氣味、觸感和心裡的所思所想以及時空中的氣場,甚至包括你身體裡的遺傳信息……信息是無窮無盡的,而我們竟然是有限的。所以我也不敢設想自己會過什麼樣的一生,比如我就不知道我會生這樣的病,我隻是大概地想,我應該會一生都寫東西,别人會主要以寫作者來定義我,可能的話我也會去拍電影。在晚年時在寫《晚年》,我希望我能平靜地沒有苦痛地帶點絕望地死去,和我自己和别人都和解了,希望留更多的錢财給自己的家人。
作者/孫智正 嚴彬
編輯/木工
校對/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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