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人憶季羨林先生|一座巍峨的豐碑
——我所景仰的季老
作者 張立科
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我的心釋然了. 糾結了若許天若許年的問題解決了,就是用一個什麼樣的詞來形容季老——豐碑,一座巍峨的豐碑——文人的豐碑,真純人生的豐碑,師表的豐碑.
作為一個德高望重、著作等身、學貫中西的大學者,季老十年前的仙逝, 成為文壇、教壇、文化界“巨大得不能再巨大的事”. 十年了,時代在飛速發展,而季老的作品更深地植在國人的讀書生活中,季老的偉岸形象更鮮活親切地陪伴在所有愛他敬他的大衆中,季老的深刻影響更深入人心地散播在 新時代的文化土壤上,成為“後季羨林時代”一個文學标杆、一個文化符号、一張學人名片.
這是中國文化的大事,也是以大運河為标志的曆史文化名城臨清——這個因季老而更加光芒四射、更加充滿人文氣息的城市的大事.
一
認識季老、接觸季老,零距離仰望季老的偉岸、聆聽季老的教誨,是我一 生最珍貴的記憶,使我充滿力量、充滿自豪、充滿信心. 他的高大、慈愛、淵博、慧哲,使我終生仰望,成為我人生的偶像和前行的精神導航.
時光倒退二十七年半———1992年1月,我的眼前立刻浮現出我第一次拜訪季老的情形:一個穿着藍色中山裝,慈愛得就像鄰居爺爺的形象躍入眼簾.北大未名湖畔13号公寓一樓,上午10點左右,我敲開季老的樓門,自我介紹和說明意圖:我叫張立科,來自臨清,我們一群文學青年成立了文學創作協會,創辦了一個刊物叫《衛運河文學》,想請您題寫一個刊名。
季老讓我坐下,不緊不慢且高興地說:“好,家鄉的年輕人熱愛文學, 我寫.”季老是北大的一級教授,又是副校長,資深望重,擁有對門兩套樓房:一套是季老和他的妻子生活起居的地方,另一套是季老專用的書房. 我進的是季老的起居室,屋裡還有他妻子一位慈祥的老人,我坐在一個矮凳上,有些拘束,畢竟第一次見這麼著名的大人物,心裡沒底. 季老起身到書房幫我題寫刊名去了,我便和老人唠家常,三五分鐘的時間距離就拉近了,拘束感一掃而光.
大約過了10分鐘,季老回來,拿着剛寫好的“衛運河文學”題字遞給我,我雙手接過來,心裡溢滿無限興奮和感激.看着字迹遒勁、結構勻稱的刊名題字,我連連說着感謝的話.
我起身告辭,他誠懇地說“不慌,喝杯水”,我猶豫了一下,徹底放松的情緒已經非常穩定,便坐下來,端着茶杯,和他唠嗑. 他親切地問我你住在什麼酒店,都去了哪裡,還辦什麼事.他還跟我說起幫臨清争取資金修舍利寶塔,說起他的家鄉康莊鎮官莊,說起他創辦的北京大學東語系.他說話時語速沉穩,聲音帶有一點點天然的嘶啞,沒有絲毫的距離感,我感覺就像跟親戚、家人、鄰居聊天.
臨近11點時,季老家裡來客人了,我匆忙告辭,将在臨清買的禮物——牛肉幹送給他.他很高興地收下了.送我出門時,季老到對過書房拿了兩本書, 一本是厚厚的《季羨林散文集》,另一本是《萬泉集》.趁季老拿書的功夫,我浏覽了他的書房,看到滿屋子的藏書,心裡油然而生出更大的敬仰之情.
二
1992年春節前,也就是從季老處求得刊名題字的兩周後,《衛運河文學》正式創刊了.它雖然是内部刊物,但卻是我們幾百名文學愛好者發表作品的陣地,是我們自己的精神家園,封面上季老的刊名題字置于上方,連同他的名字和印章光彩奪目,熠熠生輝,給刊物平添了無限的光彩.
不久,我們又創辦了雙月刊、32開本《微型文學》,由我擔任主編. 這年 7月23日,我去北京拜訪臧克家老人,請他題寫《微型文學》刊名. 第二日,我第二次拜訪了季老.
同樣是上午10點多,季老正在趕寫講稿,聽到叩門聲,親自給我開了門.我還沒來得及介紹自己,季老便說:“你是臨清老家的,叫立科,去年來過.”他領我進書房,一屋子滿是書籍,不光架上滿滿的,幾個桌上也是一堆一堆的,使人恍如走進圖書館.
在書房裡面,群書環繞着一張長方形桌子,季老讓我在一張藤椅上坐下,問 明來意,很 高興地說:“昨天開了一天會,明天一早到延邊大學講學,一去就是七八天,今天在家準備講稿,你來得正巧!”我問:“您老人家現在社會活動還這麼多?”“多! 開會、講學經常有.”我轉達了家鄉文學青年們的敬仰和問候,他連連表示感謝.
季老特别關心家鄉的經濟文化事業,閑談中聊起前來拜訪過的馬景瑞副市長和文化局許鐵生局長,談起弘揚中華文化要從弘揚鄉土文化始的問題,體現了他對家鄉的拳拳愛心.随後,季老拿出一本《萬泉集》簽上名贈予我,我雙手接過,心情十分激動.我還給季老拍了一張照片.
在季老的書桌前,我看到他一篇正在寫作中的講稿,很過意不去.他明天還要去延邊大學,我得馬上告辭.他又一次關切地問我住哪兒,還送我到樓外,握着我的手告别,讓我帶回他對家鄉人民的問候.
三
1992年8月10日,我寫了封信寄給季老,全文如下:
季老:
您好! 7月24日前往拜望,承蒙熱情接待,萬分感激.見您老精神矍铄,身體康健,家鄉人民無不歡喜,千裡之外,遙祝您老萬壽無疆.
為您老所拍書房照已經洗出,今寄一張給您.有您老照片在,我們想念時即可觀仰,實乃大幸.
我們準備出兩本詩集,一本叫《青春花季》,是一本微型短詩大觀, 另一本叫《世紀風》,是一本校園抒情詩精粹,征稿已經完畢,正準備印刷.萬望您老抽空給這兩本集子題上書名寄來,我們後輩後學将萬分感激.我們《微型文學》第五期将登載您老的照片和簡介,以滿足家鄉父老深入了解您的強烈要求,望您老能對家鄉、對《微型文學》寫幾句話,我們登上.
望您老保重身體,祝您老健康長壽.
張立科
1992年8月10日
1992年8月21日,季老給我回了一封信,全文如下:
立科同志:
惠書奉悉.
遵囑,寄上拙書一張并附上簡曆一份,請查收.
臨清本為文化古城,流風餘韻至今猶在,竊以為欲弘揚中華優秀文化,其道多端,自弘揚鄉土文化始,亦其一道也.
即祝
撰安
季羨林
1992.8.21
随信寄來他給家鄉父老的題詞一幅以及《青春花季》和《世紀風》兩本書的書名:
我一氣把信讀了四五遍,直到把那一段經典的關于優秀傳統文化的警句背下來.季老說臨清,乃文化古城,流風餘韻,至今猶在,可見他鄉情之深厚、褒獎之懇切,溢于言表;說文化,欲弘揚中華優秀文化,“其道多端,自弘 揚鄉土文化始,亦其一道也”,可知他見解透辟,高屋建瓴,實優秀文化弘揚之真知灼見.
在《微型文學》第5期,也就是1992年12月那一期,封二上刊登了我給季老拍的書房照,下面就是季老關于優秀文化的那段警句. 内文第一篇文章便刊登了我寫的《季羨林教授訪問記》,共700多字,雖然不長,寫得也不好,隻表達我敬仰之深情的萬分之一,但記叙了我拜訪季老的過程和當時的情景,也是曆史的珍貴記錄.
四
季老就是一壇老酒,日久彌香,80歲以後寶刀不老,夕陽豔紅,煥發了創作活力,撰寫了大量優秀文學作品,其早年和前幾十年創作的散文也為越來 越多的評論家,尤其是廣大讀者所追捧. 他散文的質樸,力透紙背,沁人心脾,抒發的感情真純動人,許多抒發親情感情鄉情的文章,一氣呵成,比之朱自清《背影》、楊朔《荔枝蜜》毫不遜色. 中學教材、自讀課本、大學教材裡選有十幾篇季老的散文,可謂家喻戶曉、風靡校園.
在教學和編輯兩月一期的《微型文學》的過程中,季老的精神鼓舞着我, 給我不竭的動力 源泉和不斷的奮進力量. 在許多座談會上我都津津樂道, 重磅介紹季老的文學成就和創作高度,推崇季老的高尚人格,講述和季老的交往故事,頌揚季老對家鄉人民的關心、支持、幫助.
1994年秋去北京出差,我再一次拜望了一次季老,不巧的是到他家時有記者要來采訪,我僅待了十幾分鐘,隻向季老彙報了《微型文學》的編輯情況,沒能坐下來促膝交談. 然而,畢竟我見到了老人家,随後我繞未名湖逛了一周,不斷想象季老在湖畔漫步,思考文學、思考人生;思之餘,書桌前,文 思泉湧,揮筆就篇,談人生、談親情、談學問,憶牛棚舊事,溯德國十年,夢母 親至愛,頌貓兒精靈數百篇美文、幾十本文集風靡文壇.我心目中巍峨 的豐碑,我熱切敬愛着、景仰着的季老,不是學生的學生永遠仰視您.
五
想季老,追慕之情,難以言表,景仰之意,片刻難銷.
1996年10月9日,我和市電視台的趙玉岐、市愛衛會的馬學功一起到北京拜望季老.這時,已經需要預約.我有季老家裡的電話,但沒有打.心 想:憑我和他的三次照面,憑他是那麼真摯純正的好人,家鄉人上門拜訪,他一定會接見.
10月10日下午14點,我們敲開季老的門,其助手說季老還在午休,讓我們耐心等待.我們三個人便在季老書房的辦公桌前坐下來.
15:30,季老簡單洗漱後,來到書房,坐在辦公椅上,正好跟我們面對面.這時玉岐遞過去一張名片,當季老看到名片上的“岐”字是修改過的,十分疑惑.玉岐連忙說是印刷錯誤. 季老說:“名片既然印錯了,就不能再用.”季老是一個何等嚴謹的人啊,他對我們後輩的教誨和指正讓人銘記于心、終身難忘.接着,我說明了來意:聊城有一批作家想出一套文叢,共21本,定書名為《大運河文學叢書》,希望季老為這套書撰寫序言 我大概說了十幾分鐘,季老極認真地聽着,不時地點點頭. 同時,我有點怯懦地将自己花了三個晚上寫的一個參考稿遞給他,意思是如果季老沒有時間,就在這上面簽個名或修改一下簽個名.
季老沒有看,直接放在了桌角上,說:“我這一輩子沒讓别人代寫過一篇文章,要麼我看不合适不給寫,要麼我就自己寫. 你剛才說得很清楚了,我看看你寫的,了解到底是些什麼集子,我抽時間寫這個序.”
我興奮得差點跳起來——— 季老竟然答應了.我仰頭看了看季老,除了感激,一 時間不知說什麼好.
這是我第四次拜見季老,已沒有了半點拘束.我進一步介紹了叢書的作者,還和季老照了一張合影.最後我還提出讓他幫忙題寫叢書名,他也答應了,說和序言一塊寄去.
畢竟是下午,不能長時間打擾他老人家,我們便提出告辭.季老拿來三本他剛出版的書《賦得永久的悔》,一一簽上字,贈予我們. 我雙手接過,景仰之情又一次溢到眼簾.
六
經過緊張的組稿與審稿,《大運河文學叢書》出版在即. 可我還沒有收到季老答應給寫的序言.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一直沒有消息.我是不好意思再打擾他老人家的,隻好幹等.
有作者的集子馬上要付印了,再沒有序言,就得采用第二套方案了. 我隻好找到季老重孫季孟祥. 當時他是臨清市委宣傳部副部長,他說,他老爺爺隻要答應的事一定給辦,過幾天他正好上北京,到時給問問.馬上過年的時候,季部長去北京陪季老過春節,有一天他從北京季老家中打來電話,說:“問季老了,早寫了,早寄到臨清了.”
我如五雷轟頂,頓時懵了,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情況? 季老早寄來了,我沒收到,我每天收很多稿子,從沒丢失過,季老這個如此重要的信件,怎麼能丢失呢?
我立即到郵局查,不讓查,說隻要來了的信件都分發了,不會有差錯. 我心生狐疑,但堅定地認為季老寫了、寄了,要不就是郵寄的路上出了問題, 要麼就是郵局出了問題. 我找了個熟人,到郵局退的信件裡、廢棄的信件裡、無主的信件裡翻找,找了兩次,終于有一天眼前一亮,一個大信封“北京大學東方語系季羨林”映入我的眼簾,我抓住信跳了起來,喊了聲“找到了”!興奮得無以言表.
我急不可耐地打開信封,裡面有三樣東西:一封親筆信,一幅寫在宣紙上的叢書名題字,五頁複印件的序言原文. 我一氣讀完,心潮澎湃,這哪裡是序言,分明是一篇優美的散文,關于鄉土文學、關于臨清、關于聊城、關于家鄉的創作隊伍,除了作者的職業,他幾乎一字未用我給他準備的底稿.
序言最後的寫作時間“1996.10.23”之下寫有“小病乍愈,窗外落葉如飛蝶”一行小字.落款時間,說明這篇序言是我拜訪他後的第13天寫的;“小病乍愈”,說明季老剛得了一場病.頓時,我的心酸酸的,眼淚流了出來:原來老人家是在剛剛恢複身體的狀态下,給我們寫的這篇序.洋洋灑灑2500多字,量大質高,精妙絕倫,為我們叢書增光添彩,成為一大亮色、一大支撐.
再捧賞宣紙上的書名題簽“大運河文學叢書 季羨林署”,更是增添一層喜悅,筆力蒼勁,韻味無窮.
文友們沸騰了,讀了序言都贊不絕口,紛紛說寫出了氣勢,寫出了魯西的文脈精神,寫出了大運河文學的精髓.
七
《大運河文學叢書》出版了,成為聊城文學史上的一件值得大書特書的盛事.聊城市作家協會的工作報告提及了這一套書,說明叢書的份量和影響,而季老功不可沒,為家鄉貢獻了一篇美文.
1997年6月27~29日,我到華齡出版社彙報叢書的出版進展情況.在29日下午17點,我又來到北大13号公寓,也向季老彙報了叢書的出版進展情況,同時,向季老表達最真摯、最深切的感激之情.
這是我第五次也是最後一次拜訪季老.這次,我在季老家待了半個小時, 他不斷地同我拉文學、拉家鄉、拉他對人生世事的看法.我從心靈深處得到啟迪和教益,這時季老的高大形象,在我心目中俨然升華為一個智者的化身.
這一次沒有去他的書房,隻是在客廳和他聊天.我看到了他的放松,他的貓,他的快樂,他的難得的悠閑.
17:30,我離開了季老的家.年近九十的人,身體稍微有點虛弱,我握着他的手,沒有再也握不住的預感. 因為我總認為心目中偉岸、高大的季老, 我還是會再見到的.離開季老的家,我心情舒暢,看着熟悉的樓門,我在心裡計劃着下次的拜訪.
八
我執着于文學,醉心于文學,想把生命獻給文學,但在全國經濟大潮的沖擊下,大多數内刊下馬了,我們《微型文學》也難以為繼. 我辭去公職, 到聊城創辦了自己的民辦學校. 我雖然仍眷戀着酷愛的文學,但畢竟要把95% 以上的精力和時間投入到學校教育工作中. 季老也是教育家,季老的教育情懷和大師風範激勵着我,讓我疾步前行,詩心不泯,文韻激蕩.
2003年,我又一次來到北大13号公寓,想再次聆聽季老的教誨、仰望季老的仙姿,但已不可能:他老人家住進了301醫院,有專人看護. 家鄉的領導去看望他也必須預約,否則準吃閉門羹. 我雖然心系季老,景仰季老,但也隻能在報紙上、電視上、網絡上一睹尊顔.
2009年7月11日,季老走了.全國文化界、教育界、學術界 同悲共奠,送别這位佛心、儒心、仁心、慧心同樣光芒萬丈的世紀老人.
季老在天上一定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應該是主宰天上文脈的文曲星, 他的仙風道骨、儒脈文韻,讓人肅然起敬、遐想連篇.
季老仙逝後,我沒有資格參加他的追悼會,也沒有可能參加他的紀念館 落成儀式但每一項活動舉辦時我都面向北方,默默祈禱,以我個人的形式向他表示哀思和敬仰.
好長一段時間,我内心總是激動不已,總想起季老的音容笑貌,總想起他給予我、給予臨清文學的布施和關愛,總想寫一本書,寫出我們眼中的、記憶深處的、心目中最耀眼的季老形象.2018 年底,我回歸文學,被選為臨清市新一屆作協主席.對季老的懷念之情便時不時湧上心頭,他對我和臨清 文學的鼓勵、關照、支持、教導成為我精神的支撐、前行的力量、創作的動力源泉.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十年了,一代大師仿佛就在眼前,仿佛就在昨天. 他一刻也沒有離開我們,仿佛他還在忙碌着他的研究、他的創作、他的生活. 他還在伏案創作他的特别接地氣、特别有讀者緣的散文
一座巍峨的豐碑,文學家的豐碑、教育家的豐碑、文化巨人的豐碑、一個普普通通的好人的豐碑。
季老,您是我這一生唯一挑出景仰這個詞彙形容、表述、歌頌的人.
季老,從人間到天堂,您端坐在兩個世界,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我們. 在這裡我們這些愛您的人、想您的人每天向您問好!
(作者曾任臨清市文學創作協會秘書長、《衛運河文學》執行副主編、《微型文學》主編,
現任聊城市作家協會副秘書長、臨清市作家協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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