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勝波
我的家鄉地處平原,水源豐富,水多樹就多。
勤勞的鄉親,曆代傳承着植樹的好習慣,經過一代代人的種植培育,家鄉蕃衍成為多樹的村莊。
往年,村子裡裡外外,生長着各種繁茂樹木,村外一望無際的梨樹和其它高大喬木,環繞着村莊;村内人們見縫插針,在房前屋後、池塘岸邊等空閑之地,栽植槐樹、楸樹、榆樹、柳樹、椿樹、梧桐……整個村莊掩映在綠蔭中。
少年時,家鄉的一草一木,就牢牢地牽系着我熾愛故鄉的情愫。我愛家鄉的樹木,它扮靓了我的養育之地;它們那體現生命特征的綠色,為我注入了蓬勃向上的力量;它們挺拔的身軀下,遍留着我童年樂趣的印迹。
在家鄉林林總總的樹木中,我尤其喜愛柳樹。
那些年,家鄉生長着許多大小、粗細不一的柳樹,村中空地、塘岸、場院邊,村外路旁、田邊、地頭、河套、河堤到處可見柳樹的身影。
家鄉的柳樹有兩種,一種是枝條橫生、樹冠如華蓋的柳樹,一種是枝條婆娑垂挂的垂柳,人們管垂柳叫“拉耷柳”。小時我曾經問大人,垂柳為什麼枝條朝下垂挂著生長?大人告訴我,人們在用扡插方法(即把新鮮的無根無稍的柳木棍栽到地裡的植柳方式)種柳樹時,把鮮木棍頭末倒置,頭朝下埋在土裡,由于葉芽朝下,柳棍成活後,枝條不是朝上長,而是朝下垂挂了,當時我天真地信以為真,後來我才知道,那種說法其實是大人忽悠小孩,垂柳不過是柳樹的一種品種罷了。
柳樹是春天的使者,是最先感知春意的樹種。當春寒料峭時,其它樹木尚在沉睡,柳樹已經由冬的灰褐走向春的嫩綠,伴随春風頻吹,柳樹煥發出青春魅力。初時,柳枝萌發出點點嫩黃的苞芽,柳芽漸漸長成綠葉,片片葉子在枝條輕舞,嫩黃淡綠的柳色悄然躍上柳枝頭。此時的柳樹枝枝蔓蔓,絲絲縷縷,舒展着曼妙的身姿,展現出妖娆綽約,風情萬種。
我尤為喜愛家鄉河堤上的柳樹。村西五龍河的岸堤上,佇立着一棵棵枝繁葉茂的垂柳,它們成年累月守望着河水的變幻。春天,堤柳便煥發出誘人的窈窕妩媚,它們如亭亭玉立的少女,盡情地展現婀娜多姿的身段;細長柔軟的枝條披垂下來,輕柔而妙曼,随風搖曳,如少女飄逸的秀發,飄蕩飛揚。柔和的陽光,把清澈河流的水波銀光,一閃一閃地反射到株株柳樹上,柳樹倒影在河水中,河裡流動起綠的光彩,柳與水裡的柳影相映成趣。條條垂挂的柳絲,在河水上方輕盈自在搖曳,似要與水親近卻沾不到水,水中倒影裡的柳條顯得更長了,正如宋朝詩人楊萬裡《新柳》詩所言“未必柳條能蘸水,水中柳影引他長”。
唐朝詩人韓愈在《早春》詩中,贊稱柳樹為“絕勝煙柳”;清朝萊陽籍詩人趙蜚聲将柳樹與梨花相提并論,一起贊頌,他寫道“千樹梨花千樹雪,一溪楊柳一溪煙”。“煙柳”二字是描寫春柳的絕妙之筆,用“如煙”來形容早春柳色,真是恰如其分。
晴日,河畔柳色堪稱“晴偏好”,天氣清朗時,極目遠眺堤上翠柳,但見鵝黃點點,柳色如煙,淺淺淡談,似有若無,河堤籠在一團團、一攏攏的柳煙裡,觀之足以令人陶醉。雨天,雨中柳色别有一番韻味,可謂柳色“雨亦奇”。春雨霏霏,柔潤如酥的細雨飄飄灑灑,河水蒸騰起淡淡霧氣,細雨與霧氣裹挾着堤上翠柳,堤柳便隐約在輕煙淡霧中,半攏煙雨半垂絲。遠望雨中柳色,綠似煙積,朦胧模糊,如夢似幻,充滿寫意般的朦胧意境,猶如煙霭缥缈的仙境。
春風吹綠了家鄉大地,吹綠了柳樹,吹開了鮮花,家鄉成了花紅柳綠的世界。其時登高遠眺,但見長河兩岸,垂柳依依,含煙籠翠,河水清清,碧草萋萋,梨花皚皚,碧麥滾滾,好一幅瑰麗多姿的山水畫卷。
柳樹雖然沒有百花的嬌豔,但它以它特有的神采、風韻、豐姿,為扮靓家鄉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外貌看似柔婉的柳樹,其實是堅強的樹種,它有着堅強的品性,剛強的風骨,頑強的生命力。
柳樹不畏寒冷。在滴水成冰的嚴冬,柳樹越加從容清雅。白雪紛飛時,潔白雪花落在柳上,把柳裝扮得銀裝素裹,皎潔無暇;冰淩挂在柳上,把柳包裝得晶瑩剔透,愈顯高潔。早春,天氣泛寒,百花萬木尚在沉睡,唯柳樹淩寒而動,綻放新綠,透出春消息。柳樹不懼風雨。在多雨的夏季,柳樹不懼電閃雷鳴,勇對急風驟雨。它歲歲年年,一年四季,曆經風雨,堅挺而立,增添着生命的年輪,保持着一份自信,展示着不一樣的風骨。
堅強的品質造就了柳樹頑強的生命力,體現在它的極易種植和容易成活。諺語道:“無意插柳柳成蔭”,常常是人們無心栽柳,而柳樹憑借自然力,繁衍得成片成蔭。每年春末,白花花的柳絮挂滿一棵棵老柳樹的枝頭,風一吹,柳絮飄飄悠悠飛起來,又紛紛揚揚落下去,一場雨水過後,柳絮裹着的種籽生根發芽,河灘地上長出一層密密麻麻的樹苗,人們叫這種柳為河淤柳,它的枝條是編制家具的好材料。柳樹對環境适應能力很強,把它栽在那裡,就能在那裡生根發芽,頑強生長。人工植柳也極為簡便,把一枝無根無梢的新鮮柳木棍,埋一截入土中澆上水,就會生根發芽,在雨水滋潤下,茁壯成長為濃蔭蔽日的大樹。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在村中林業隊勞動,曾參加種植柳樹。幾年前,我在村中河套往年植柳的地方,看到幾株保留下來的柳樹,當年那埋入地裡的鐮柄般粗的柳棍,曆經近半個世紀的歲月,已長成水桶般粗的大樹,仍然生機勃勃,綠意盎然。
柳樹承載了我太多的童年樂趣。
春天,柳芽含苞待放時,正是做柳哨的最佳時候,我與小夥伴們折下青翠的柳枝,用手輕輕扭轉,扭脫下青青的柳衣,做出一個個柳哨,我們鼓起腮幫盡情地吹柳哨,于是柳哨聲響成一片,那音調雖然單調,卻清脆、甜潤。聲聲柳哨是對春的呼喚,向人們傳遞着春天來臨的信息。
炎炎夏日,我們在清澈的河水裡遊泳、戲水,爾後爬上河堤,折下綴滿綠葉的柳條,盤成圈做成僞裝帽,戴在頭上,在河灘的河柳叢中,做伏擊日本鬼子、捉漢奸的遊戲。我們用彈弓打栖息在柳樹上的鳥兒,柳樹上跳躍盤桓最多的是一種俗稱“柳葉兒”的鳥兒。我們把長木杆的頂端粘上用面糊做的“黏筋”,在柳樹上粘知了,或者在木杆頂端系上用馬尾毛做的套扣,在柳樹上套知了。我們找來幹草、幹樹枝,在柳蔭下燃起火,将捕到的知了或打的鳥兒燒熟,高興地分享戰利品美味。
夏日,村中池塘邊上,一棵棵枝繁葉茂的柳樹,撐起一片陰涼。我們在柳下擠在一起看小人書,在柳下地上畫好棋盤下石子棋,在柳下打撲克、玩遊戲,在柳下聽大人拉呱唠嗑說古道今。是柳為我們增了知識長了見識,是柳給了我們歡樂。
柳樹寓意着人的情感,蘊含着人的情懷,有着豐厚的人文積澱。
柳樹因諧音“留”,故被人們賦予了留戀、不舍的含意。古時親人、朋友、情人之間送别時,有折柳相贈的習俗,離别之際,以柳表達相互依依不舍的留戀之情。
柳蘊涵着孝道。家鄉習俗,有人家如果有長者老人離世,在下葬時,逝者的後輩親人在為其送殡的路上,要拄孝杖而行。孝杖是用新鮮柳棍粘上白紙條穗制成的,之所以用柳枝,一是柳諧音“留”,親人拄柳木孝杖為逝者送最後一程,表示後人對逝去的長輩滿懷留戀的哀思。二是柳易栽易活,用柳做孝杖,寓意着後人希望逝去的長輩早日托生,轉生世間。
昔年,我村村南野外一條路旁,挺立着一株巨大的柳樹,粗近一摟,長得蔥郁蒼翠,枝繁葉茂,樹冠亭亭如華蓋,鄉親們稱這棵柳樹為“孝子樹”。相傳,不知是哪個年代,村裡有一位老人去世,後人送其安葬後,有一人把拄過的孝杖随手插進地裡,柳木棍竟生了根、發了芽、長出葉,在雨水滋潤下茁壯成長,曆經不知多少年的風雨滄桑,長成參天大樹。起初人們叫它“孝杖樹”,後來又稱它“孝子樹”。路過孝子樹旁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柳樹,心理上就會油然産生“孝”的概念;孝子樹的繁密枝葉,在風中沙沙作響,彷佛是在語重心長的警示人們,為人要行孝;子欲養而親不待,對長輩老人要及時行孝。令人遺憾的是,在那個特殊時期,這棵孝子樹被視為封建糟粕而遭砍伐。
柳樹為家鄉鄉親們的日常生活提供了物質條件。生活在舊時代,饑餓的人們,把柳樹嫩綠的芽葉作為美食充饑果腹,柳樹為人們熬過饑馑延續生存,做出巨大貢獻。柳絮是柳樹的種子,它的初始階段呈花蕾狀,由一顆顆微小的籽粒組成,狀似小桑葚,家鄉俗稱其“柳棗兒”。柳棗兒堪稱山野美味食材,春天人們打柳樹上捋下一串串柳棗兒,配以鮮嫩的頭道韭菜包出大包子,别有一番清香味道,好吃極了。
柳樹能做多種家用器具,因其木質堅韌和無毒無味,柳木多用于制作廚竈炊具和盛食物的用具。柳樹的樹杈,如果兩根相向而長的枝條粗細均勻,都如鐮柄粗,間距二十公分左右,人們會砍下這樣的樹杈,做成擱在大鍋中的鍋梁,俗稱“鍋坎刺兒”(音),用來隔水加熱蒸制飯菜或熥熱飯菜。整個的大柳樹根墩可以用來制作大飯店、大食堂用的砧闆,家庭則用柳木闆制作砧闆,用以剁肉切菜。用柳條編的笊籬、“簍簽兒”,可用于盛食物,把長長的笊籬把兒插入屋内門楣眼上,使食物懸空,可防止貓、鼠啃咬食物。
成熟了的柳條纖細柔韌,可編制提籃。村裡的巧手編匠們,把細長而堅韌的河柳條捋去外皮,露出潔白的枝條,用它編制出各種美觀耐用的條編器具,如鬥、升既可計量糧食數量,又能盛糧食;大、小笸籮和簸箕,用來揚塵去糠,折騰糧食及多種用途;用柳條編制的一種籃兒,呈元寶形,家鄉稱它“招遠簍兒”,很普及,幾乎家家都有,平時趕集拐着它購物,新年正月用白白的招遠簍盛上白白的饽饽,走親串友,盛滿了和傳遞着親情友誼;用柳條編的箢子,俗稱“圓鬥子”,結實耐用且美觀,平日用它盛貯幹糧食物,當誰家嫁出的女兒生了小孩滿月時,娘家人用潔白的圓鬥子,盛上麥面做的白白的、點上紅點的神蟲、長歲、老虎或鳳凰……還有煮熟染紅的雞蛋,去女兒婆家看喜“送米”,圓鬥子裝滿了一家人的喜慶。
歲月悠悠,滄海桑田,光陰流轉幾十年,家鄉的景物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遷。母親河兩岸建起了公園,栽植上低矮的景觀花木,看不到昔日那“一河碧水滿堤煙柳”的景色了;河套裡那一片包括柳樹在内的郁郁蔥蔥的參天大樹蕩然無存,代之以一望無際低矮規整的梨林;在村外高處看村莊,但見一片整齊劃一的紅瓦農舍,條條水泥村街,卻幾乎看不到樹木;昔日村中池塘不見了,綠樹掩映草舍的風光不見了,春天聽不到悠揚婉轉的柳哨聲了。
時過境遷,時代在變,景物在變,人在變。鄉親們的日子今非昔比,已經由清貧變小康,村莊及人居環境處處煥發着現代氣息。然而,缺失了昔日那翠柳依依碧水清清的恬淡閑适的田園風光,我難免生出些許惆怅、遺憾。
家鄉柳色無邊的美景在現實中不存在了,可是它清晰地留在了我記憶的深處。故鄉的翠柳是刻在我心中、印在我腦海裡一抹揮之不去的鄉愁,使我永久不忘,回味無窮。
壹點号海島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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