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冰

《真相：鬼扯簡史》

2007年，史蒂夫·喬布斯發布了一件“革命性的神奇設備”。我至今還記得那個場面：一個清瘦男人站在巨大屏幕前，向面前黑壓壓的人群展示他手中的小玩意。随着他的手指在屏幕上輕輕滑過，一幅幅讓人震驚的畫面接踵而出。

要到4年後我才明白，那個男人手中的小玩意兒是蘋果手機。其時我剛擁有了自己第一部蘋果手機，蘋果4S，不及巴掌大，卻颠覆了我對手機的全部固有認知。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對喬布斯有了較為具體的印象，并開始有意無意地關注他的動向——确切地說，是他的傳奇。

因此，當看到湯姆·菲利普斯在《真相：鬼扯簡史》中寫下這個橋段的時候，我并沒有感到奇怪，反而有種會心的微笑。當年喬布斯展示的那個“革命性的神奇設備”，其實還遠沒有那麼神奇，或者說，它的神奇還隻能在蘋果公司自己專門開發的供展示的程序上實現。一旦脫離了特定環境，就無法運行。

實際上，在今天人們公認的蘋果手機誕生的那個時刻，蘋果手機并未真正誕生。喬布斯在萬衆矚目下，上演的是一場驚人豪賭，他展示了一種激動人心的可能，而在當時，這個可能也很有可能變成不可能。

今天回過頭去看當時激動人心的一刻，不能不讓人心生喟歎。你的發自内心的激動，與巨大失落乃至遭人狠狠戲弄幾乎一線之隔。幸運的是，喬布斯賭赢了，于是，他和蘋果手機，都成了今天人們津津樂道的傳奇。被喬布斯鼓動得忘乎所以的人們，也避免了一場尴尬。

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可假如，他賭輸了呢？這就是《真相：鬼扯簡史》讓人讀來頗有趣味之處：他們造假了，後來成功了。一切都是事後諸葛亮，你隻有在事後才知道曆史會把你歸為“僞造者”還是“制造者”。

作者供職于英國一家獨立事實核查機構，每天都在接觸各種類型的“鬼扯”。他披露的上述信息當然無損喬布斯的英名，他隻是指出了一個并不為很多人知曉的“真相”。這個真相，連同廣為人知的喬布斯的輝煌，才共同拼合起相對完整的真相。

其實真正的問題是，人們為什麼那麼輕易地被喬布斯鼓動？為什麼那麼真誠地相信，未來已來？在閱讀這本書的時候，一個想法總是困擾着我：當時難道沒有一個人對喬布斯展示的那個小玩意兒産生懷疑嗎？

作者開篇引用了冰島裔美國北極探險家維爾傑爾穆爾·斯特凡森的一句話：“人類文明最為突出的矛盾之處，便是嘴上滿是對真相的由衷推崇，但實際上卻對事實不屑一顧。”看到這句話時，我立刻就想到了一句流傳甚廣的名言，“人類從曆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從未在曆史中吸取任何教訓”。從網上簡單搜索，會發現絕大部分都說這句話是黑格爾說的，我也基本認可這就是黑格爾說的。但是假如再追問一句，黑格爾真的說過這句話嗎？立刻就會産生巨大的不确定。

而實際上，我此時已經陷入了上面兩段話所描述的情形。即便對真相并不是不屑一顧，卻也沒什麼動力去查明真僞。且不說手邊沒有黑格爾的全部著作，就是有，要想在他那些大部頭中找到那句話，也的确是個艱巨的體力活。

而這，恰恰是《真相：鬼扯簡史》所揭示的現實。都說我們生活在“後真相時代”，可是，真的存在過崇尚真實的時代嗎？抑或，鬼扯乃至造假、欺騙，本質上就是真相的一部分？

這本書開頭羅列了人們之所以容易被假象迷惑的幾種原因：努力瓶頸、信息真空、鬼扯循環、自我陷阱……看上去都很簡單，并沒有什麼深刻理論，似乎很容易就能矯正。可是如果認識到這些全部都出自人性深處，就會發覺徹底矯正幾乎是不可能的。人性不完美，人類被迷惑被欺騙，恐怕就是人類必須面對的現實。更何況，還有人在主動利用人性缺陷。例如書中提到的本傑明·富蘭克林，美國政治家、物理學家、印刷商、出版商、作家、發明家、外交官，以及美國開國元勳之一，諸多耀眼光芒早就在人們心中樹立起了他的高大形象。但是如果知道了這個看上去渾身金燦燦的偉人，十幾歲時就開啟了編造新聞的職業生涯，又會作何感想？

曆史是成功者書寫的。這是一個讓人悲哀的認知，卻也深谙人性。也因此，盡可能地向傳奇與成功的背後看一看，探尋一下耀眼光環、偉岸身姿陰影中不為人道的幽微，自然有其道理。

“假象并非真相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真相的一部分永存。”一句話道盡了書的精髓。歧路之多，遠超正路。我們才是自己最兇惡的勁敵。（徐冰）

來源： 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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