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才藻

【回評】有的版本回目叫，林黛玉誤剪香囊袋賈元春歸省慶元宵。

在省親大悲歡故事之前，先寫一段小兒女情事，形成對比。

黛玉為寶玉繡的荷包承載的深情，絕不允許别人分享。她當着寶玉的面把精心制作的香袋兒剪破，甯為玉碎，不為瓦全。

寶玉把黛玉做的荷包貼身珍藏。他明白，荷包裡有黛玉對自己的千般情萬般愛。賭氣剪香袋，是用扭曲的方式維護她的情與愛。

我們從程乙本把它分開，重點評點省親。

工程上等着糊東西的紗绫，請鳳姐去開庫。又有人來回，請鳳姐收金銀器皿。王夫人并上房丫鬟等皆不得空兒。

【評點】勞師動衆大興土木，省親不過幾個小時。極盡奢華卻稍縱即逝，恰似繁華一夢。這是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的大特寫。貴妃來園中，覺得太奢華糜費了，默默歎息，但是沉浸于歡樂與榮耀的賈府上下誰能聽到這歎息。

直到十月裡才全備了……奉旨：“于明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日貴妃省親”賈府奉了此旨，一發日夜不閑，連年也不能好生過了。自正月初八，……至十四日，俱已停妥。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評點】 正月初八就有太監出來看方向:事先落實所有的細節，協調安排所有相關事宜。到正月十四，各項準備終于日臻充分了。

至十五日五鼓，自賈母等有爵者，俱各按品大妝。……園中俱賴鳳姐照料。執事人等，帶領太監們去吃酒飯，一面傳人挑進蠟燭，各處點起燈來。

【評點】到十五的淩晨，從賈母以下就開始盛妝迎接，左等右等，“等的不耐煩”，經過詢問才得知具體時間:“早多着呢……隻怕戌初才起身呢”。戌初是晚上七點。唉！一整天就這樣過去了。

元春入室更衣，複出上輿進園。隻見園中香煙缭繞，花影缤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景象，富貴風流。

【評點】賈母王夫人要行國禮，太監把她們扶起來。閱讀《紅樓夢》，我們隐約有“假作真時真亦假”的感覺，覺得現世的東西，不管物質、财富、權力，甚至情愛，都既像是真的，又像是假的。這種感覺可能就是《紅樓夢》非常動人之處。

賈妃在轎内看了此園内外光景，因點頭歎道：“太奢華過費了！”

【評點】元春在看到繁華的同時，也看到了生命的另一面，面對這樣的景象，默默地歎息。

賈妃見之，知愛弟所為，亦不負其平日切望之意。因此故将寶玉所題用了。那日未題完之處，後來又補題了許多。

【評點】賈妃看到有很多題詞、對聯。這些題詞、對聯都是寶玉作的，竟然真的都用上了，好像有些不合情理，可是事出有因：長姊弱弟，元春格外憐愛寶玉。寶玉等于是元春親自帶出來的，姐弟倆的關系特别不同一般。賈政了解她的心情，特别把這些題詞對聯留下來，讓賈妃感覺到她最挂念的弟弟的進步。

賈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好，何必‘蓼汀’？……賈妃命換了“省親别墅”四字。

【評點】石牌坊上那天仙寶鏡，連我看着都瘆得慌。

半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這時不說不笑，反倒哭個不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見！”說到這句，不禁又哽咽起來。

【評點】元春看似風光無限，但她一句話，說盡她宮中數年時光。說是省親，但親生父親隔簾說話，未成年的弟弟成了外男，無谕不敢擅入。父親囑咐女兒，千萬不要挂念父母，要照顧好自己，侍奉好皇上。這是天下父女最悲哀的話。哪有父母不希望兒女能在身邊盡孝？什麼是兒女最大的悲哀？

省親名義上是叙天倫，盡孝道。為恭迎元春，全家老小五更即起，賈母和王夫人見元春怕行家禮，跪止不叠。父親賈政隻能隔簾問安。簡直連探監都不如。封建統治抹煞和颠倒了家族的血緣關系，讓我們看到人與人關系的悲哀。這是所有古代文學都不敢講的。很多貴族借女兒嫁到皇家變成大官，卻不曾想到女兒一輩子青春被耽誤，這是《紅樓夢》非常深刻之處。

元妃又向其父說道：“田舍之家，齑鹽布帛，得遂天倫之樂；今雖富貴，骨肉分離，終無意趣。”賈政亦含淚啟道：……元妃因問：“寶玉因何不見？”賈母乃啟道：“無職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引進來。

【評點】賈政在作了貴妃的女兒面前是臣子，甚至是奴才。賈政跪見元春，道出一篇古今奇文。省親的主題是孝，賈政開口草莽寒門，鸠群鴉屬。于忠有冒犯之罪，于孝有貶祖之過。賈政低三下四的奴顔媚态。根本沒有探親的味道，父女的味道，讀到更多的是悲哀。元妃與母親、祖母相見，不得行家禮，這種巨大的禮儀與身份的沖突，讓人心酸落淚。元春忍悲強作歡樂。賈政跪在女兒面前的表演很滑稽。原來這皇權專制的冷酷無情，就是皇恩重。

姐弟相見，貴妃不顧君臣，破戒擁抱撫摸弟弟。元妃感慨寶玉長大了。然而寶玉何嘗願意長大，看看大人們，何等悲哀。

元春流着淚說，農家吃粗茶淡飯，穿布衣，可一家人在一起其樂融融。咱們家雖然富貴己極，可是骨肉分離，一點意思都沒有。在元春心中，回家與親人團聚，享天倫之樂比榮華富貴重要得多。

元妃起身，命寶玉導引，遂同諸人步至園門前。早見燈光之中，諸般羅列，進園先從“有鳳來儀”、“紅香綠玉”、“杏簾在望”、“蘅芷清芬”等處，登樓步閣，涉水緣山，眺覽徘徊。一處處鋪陳華麗，一樁樁點綴新奇。元妃極加獎贊，又勸：“以後不可太奢了，此皆過分。”

【評點】元春遊園，看到園子的夜景。柳杏諸樹雖無花葉，都用通草綢绫紙絹做成，粘于枝上，每株樹上又懸挂數盞燈；水池裡面蓮花等以及鳥雀也都是用螺蚌羽毛之類做就……”多麼不計成本，多麼到位！賈妃看了，歎息奢華過費。

天地啟宏慈，赤子蒼生同感戴；古今垂曠典，九州萬國被恩榮。

【評點】皇家規矩讓元春和親人更疏遠。賈母和元春的父母畢恭畢敬。賈政小心翼翼，生怕犯了不敬之罪，這種悲涼讓人心寒，元春的姊妹，本是同根骨肉，得到準許才能進入。省親活動是在刻闆地履行程序，元春自己也毫無自由，隻能任人擺布。

又改題：“有鳳來儀”賜名“潇湘館”。“紅香綠玉”改作“怡紅快綠”，賜名“怡紅院”。“蘅芷清芬”賜名“蘅蕪院”。“杏簾在望”賜名“浣葛山莊”。……

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築始成！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名。

【評點】詩寫的說不上多好。如果從蔚為大觀的角度看，也頗貼切。從此以後，這裡就叫大觀園了。

前所題之聯雖佳，如今再各賦五言律一首，使我當面試過，方不負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寶玉隻得答應了，下來自去構思。

【評點】賈妃獨愛憐此弟。那寶玉入學之先，三四歲時，已得元妃口傳教授幾本書，識了數千字在腹中。雖為姊弟有如母子。

迎春、探春、惜春三人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似難與薛、林争衡，隻得随衆應命。李纨也勉強作成一絕。

寶玉聽了，不覺洞開心意，笑道：“該死，該死！眼前現成的句子竟想不到。姐姐真是‘一字師’了！從此隻叫你師傅，再不叫姐姐了。”寶钗也悄悄的笑道：“還不快做上去，隻姐姐妹妹的。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呢。”一面說笑，因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開了。

【評點】小大人寶钗最善解人意，那首凝晖鐘瑞大拍馬屁，那自愧何感再為辭，拍得更妙。寶钗打着貴妃旗号，逼寶玉将綠玉改成綠蠟。寶钗懂得揣測和迎合貴妃心意。這個姐姐是皇妃，她格外上心在意。

因見寶玉構思太苦，走至案旁，知寶玉隻少“杏簾在望”一首，因叫他抄錄前三首，卻自己吟成一律，寫在紙條上，搓成個團子，擲向寶玉跟前。寶玉打開一看，覺比自己做的三首高得十倍，杏簾在望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熟，十全稻花香。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元妃看畢，喜之不盡，……又指“杏簾”一首為四首之冠，遂将“浣葛山莊”改為“稻香村”。

【評點】黛玉心疼寶玉吃力當槍手。元妃稱贊寶玉，認為《杏簾在望》水平最高。這首五律超凡脫俗，用平實的語言，描繪出一派清新、質樸的田園景象。完全是自然、率真的表露，沒有迎合。詩境俨然一派欣欣向榮、豐收在望、喜慶祥和、純粹悠然的情緒狀态。最後歌頌自然得體，實在巧妙。黛玉對寶玉愛得真誠，她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不考慮是不是有人看到她的舉動，别人知不知道，管它呢。

少時，點了四出戲：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緣》．第四出《離魂》。

【評點】作者通過點戲作暗示。《豪宴》講門客告密緻使莫家家破人亡，伏賈雨村落井下石，賈家敗落。《乞巧》講楊貴妃被賜死，伏元妃之死。《仙緣》講盧生黃粱一夢。被點化成仙，伏寶玉出家。《離魂》講柳夢梅與杜麗娘的愛情故事。暗伏寶黛之戀不得善果。

齡官自為此二出非本角之戲，執意不從，定要做《相約》《相罵》二出。賈薔扭不過他，隻得依他做了。

衆人謝恩已畢，執事太監啟道：“時已醜正三刻，請駕回銮。”元妃不由的滿眼又滴下淚來，……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不可如此奢華糜費了。”賈母等已哭的哽噎難言。元妃雖不忍别，奈皇家規矩違錯不得的，隻得忍心上輿去了。

【評點】省親有程序，先後入園、團聚、遊園、題詩、點戲、賞賜，一道也少不得。相聚意猶未盡，太監請駕回銮，多一刻也不能耽誤。

省親本該歡天喜地、興高采烈，然而，自戌初起身，到時已醜正三刻，請駕回銮，省親的過程，大概曆時七、八個小時。賈妃滿眼垂淚、隻管嗚咽對泣、垂淚無言、不禁又哽咽起來、又不免哭泣一番、隔簾含淚、含淚啟道、一語未終，淚如雨下、已哭的哽咽難言了。整個省親過程，一半時間在哭泣，另外的時間在行國禮。

省親結束了，大觀園真正成為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賈元春指責的奢靡，導緻賈家繁榮的大廈傾頹。元春還有下次回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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