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深夜,突然想起了子猷與子敬。
王徽之與王獻之大約是曆史上最著名的兄弟之一,他們都是著名書法家王羲之的兒子,一個家中老五,一個老七,年齡相近,自有父親和哥哥們呵護,可以無憂無慮長大。相同環境下,志趣愛好也極為相投,比如他們都愛山水,喜歡清談,擅長書法,似乎對做官都沒有太大興趣,行事作風也有相似之處——例如都曾招呼也不打一個就跑到别人家園子裡,被鎖在園子裡還旁若無人。
王子猷嘗行過吳中,見一士大夫家,極有好竹。主已知子猷當往,乃灑埽施設,在聽事坐相待。王肩輿徑造竹下,諷嘯良久。主已失望,猶冀還當通,遂直欲出門。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閉門不聽出。王更以此賞主人,乃留坐,盡歡而去。
——《世說新語簡傲第二十四之十六》
王子敬自會稽經吳,聞顧辟疆有名園。先不識主人,徑往其家,值顧方集賓友酣燕。而王遊曆既畢,指麾好惡,傍若無人。顧勃然不堪曰:“傲主人,非禮也;以貴驕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齒人,伧耳!”便驅其左右出門。王獨在輿上回轉,顧望左右移時不至,然後令送箸門外,怡然不屑。
——《世說新語簡傲第二十四之十七》
雖是跑到别人院子裡氣死了主人,子敬和子猷風格還有些差别,子猷死豬不怕開水燙,一點也沒把園主當回事,知道被反鎖了,倒反而欣賞起這個得罪自己的人來了,也不怕這個時候才見面會跌份丢面子,大喇喇地一起喝酒盡歡。而子敬了,從頭到尾将山水以外的世界徹底屏蔽,頗有些就是瞧不起你的味道,終于惹怒了将園主顧辟疆,把他“叉”了出去。
這大約是他們的不同,活在自己世界裡的王徽之完全聽憑自己的心意,行為處事一點也不考慮别人,可以稱之為“涼薄”。而王獻之了?那份同樣的不羁當中,似乎多多少少有些矯飾的成分,總不如子猷那樣天真。也難怪欣賞他的謝安會說他“多矜咳,殊足損其自然。”(當然,在宰輔謝安看來,王徽之大約就該是輕浮不堪重用了,問題是,子猷要的就是“不堪重用”,也算得償所願。)
王令詣謝公,值習鑿齒己在坐,當與并榻;王徙倚不坐,公引之與對榻。去後,語胡兒曰:“子敬實自清立,但人為爾多矜咳,殊足損其自然。”
——《世說新語忿狷第三十一之六》
王羲之七個兒子,兄弟雖多,時常黏在一起的卻唯此兩人。他們的幾位兄長,例如王凝之,就顯得昏懦遲鈍,不通世情,一心沉浸在宗教世界裡,信得迷狂愚昧。王渙之王操之王肅之等其他兄弟,少有記載,縱有零星半點,表現得也是世俗平庸。隻有子猷子敬之間,頗有些微妙的化學反應。時人也就不免經常拿這兩個人互相比較:論容貌,“風流為一時之冠”的子敬肯定大大勝過哥哥;說到王家家傳絕學書法嘛,王獻之高出一籌;提到才情,也以子敬為尊;就連性情的比較,時人對子敬的評價也好過子猷不少。例如當子猷子重子敬三兄弟同時拜見謝安時,謝安明确表示說話少,不冷不淡的子敬最出色,因為“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
王黃門兄弟三人俱詣謝公,子猷、子重多說俗事,子敬寒溫而已。既出,坐客問謝公:“向三賢孰愈?”謝公曰:“小者最勝。”客曰:”何以知之?”謝公曰:“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推此知之。”
——《世說新語品藻第九·之七十四》
另有一次,子猷與子敬一起在房間内時發生了火災,子猷吓得跳起來馬上就跑了,連鞋子都沒來得及穿。但子敬卻慢慢吞吞,面不改色,甚至召喚來左右侍從,攙扶自己走出房間,和平時一點也沒有不同。在注重風度的魏晉,世人自然都認為,子敬勝過子猷。
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發火。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喚左右,扶憑而出,不異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
——《世說新語雅量第六·之三十六》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誰比誰強似乎毫不重要,重要的是,對這兩兄弟來說,都是“who care ?”他們本來追求就相隔甚遠。王獻之崇尚高潔的人品,但子猷卻更希望“慢世”,玩世不恭,“卓荦不羁”,不拘世俗禮法。這兩種處事态度,無非是機緣與個人選擇而已,很難說哪一種更占上風,就像同樣的擅闖園子被人轟走,兩人的應對卻有細微不同一樣。追求不同,讓看似相近的兩人性情也有很大的差别:較之哥哥,王獻之更入世一些,始終抱着一種優遊的态度應對官場。也因此受世俗牽絆更深,更不得已與自己心愛的妻子郗道茂離婚,另娶公主以完成家族使命,即使他曾經以燙傷自己的腳來表示反抗。自然,他的官位也因更容易妥協而更高。而王徽之了?簡直生來就對拘束自己的外物深深厭倦,把官場當遊戲,把領導當猴耍。問他做官都幹了什麼事就留下一千古名句“西山朝來緻有爽氣耳!”(西山吹來的風真涼爽啊!)下雨立即躲到領導的車裡還振振有詞:“您怎麼能獨自占有一輛車了?”更不用提他對自己的職務與工作内容一問三不知,“不知馬,何由知數!”“未知生,焉知死!” 還喜歡時不時撩撥一下當時名士,幹點小偷小摸吆三喝四愛答不理尖酸刻薄的事,所以世人都“欽其才而穢其行”,大抵就是嫌棄王徽之為人自我為中心,太過傲慢。
王子猷,子敬兄弟共賞《高士傳》人及《贊》 ,子敬賞井丹高潔,子猷雲:“未若長卿慢世。”
——《世說新語品藻第九之八十》
王徽之的奇聞轶事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舊聞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識。遇桓于岸上過,王在船中,客有識之者雲:“是桓子野。”王便令人與相聞,雲:“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桓時已貴顯,素聞王名,即便回下車,踞胡床,為作三調。弄畢,便上車去。客主不交一言。
——《世說新語·任誕第二十三之四十九》
王子猷作桓車騎騎兵參軍。桓問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時見牽馬來,似是馬曹。”桓又問:“官有幾馬?”答曰:“不問馬,何由知其數 !”又問:“馬比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
——《世說新語·簡傲第二十四之十一》
王子猷作桓車騎參軍。桓謂王曰:“卿在府久,比當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視,以手版拄頰雲:“西山朝來,緻有爽氣。”
——《世說新語·簡傲第二十四之十三》
苻宏叛來歸國,謝太傅每加接引。宏自以有才,多好上人,坐上無折之者。适王子猷來,太傅使共語。子猷直孰視良久,回語太傅雲:“亦複竟不異人。”宏大慚而退。
——《世說新語·輕诋第二十六二十九》
王子猷詣謝萬,林公先在坐,瞻矚甚高。王曰:“若林公須發并全,神情當複勝此不?”謝曰:“唇齒相須,不可以偏亡。須發何關于神明!”林公意甚惡,曰:“七尺之軀,今日委君二賢。”
——《世說新語·排調第二十五之四十三》
溫和從容,高潔優雅的王獻之雖然更能赢得世人的稱譽,卻沒有獲得個人的幸福,以至于數十年臨終前還念念不忘被迫離婚的遺憾。而躁動不安的王徽之了?“雪夜訪戴”的他不管被世人如何譏諷,大約都擁有了自己想要的一生。遵循本心遭人諷刺卻無所顧忌的活一輩子,還是高官顯達才情盡顯卻終身遺憾,說到底,還是個人的選擇。
當然,兩人對于人生方式的選擇不同,以及世俗之人整日對兩兄弟的品評,并不會影響到兩人相知相交的程度。我想,子敬是非常欣賞也非常了解自己兄長的。他曾經寫信給哥哥,說你生性涼薄,和流俗格格不入,真沒什麼好,但一喝酒就酣暢淋漓,甚至忘記回家,就這一點,還蠻可以值得驕傲。這誇獎,對常人而言也許不以為然:會喝酒,還喝得爛醉忘記了回家的路,隻能算酒鬼一個!但這正是兩人心靈的契合之處:子敬欣賞的是人情冷漠、遭人非議,愛喝酒又愛撒酒瘋的子猷那份矯情縱性,能夠在這個亂世不顧一切,一往情深地活着。
子敬與子猷書,道:“兄伯蕭索寡會,遇酒則酣暢忘反,乃自可矜。”
——《世說新語·贊譽第八之一百五十一》
“慢世”的王徽之大約很為這番評價感到洋洋得意吧?整個世界對他的不恥有什麼關系?“蕭索寡會”又關天下人何事?能得到弟弟的“乃可自矜”的誇贊,已經是“吾本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戴!”的他得到的最有力支持和回應。這樣的回應,隻關乎直覺,隻關乎美,隻關乎心靈。
他們是真的理解彼此!
所以到了生命最後的時刻,讓他惦念不忘的,隻有弟弟。史書記載,他在病榻垂危之時,曾對号稱有讓人代替生死法力的術士請求,我的才情官位都不如我的弟弟,我願意把我的餘下的生命都給他而自己死去。
對于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們才會願意付出自己的生命了?至死不渝,生死相托。
後為黃門侍郎,棄官東歸,與獻之俱病笃,時有術人雲:“人命應終,而有生人樂代者,則死者可生。”徽之謂曰:“吾才位不如弟,請以餘年代之。”術者曰:“代死者,以己年有餘,得以足亡者耳。今君與弟算俱盡,何代也!”
——《晉書·王徽之傳》
沒有多久,子敬就去世了。
王徽之前去吊喪。
沒有眼淚,沒有悼詞,沒有凄凄慘慘,沒有撕心裂肺。
當王徽之知道自己的弟弟去世後,子猷異常平靜的先是問左右:“怎麼都聽不到任何關于子敬的消息了?他一定是去世了。”語氣當中,沒有絲毫的悲痛。
是的,王徽之确實是個生性涼薄的人,他對這個世界在乎得實在太少了,他對生死的看法,也和大多數人都不一樣。
他或許真的是那個,對除了自己感受以外任何事情都會無動于衷的人吧。
面無表情的他立即前去奔喪,一聲也不哭,在靈堂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來子敬平時喜愛彈奏的琴,想彈奏一曲。常人很難明了他此時的心境——沒有眼淚,沒有哭泣,沒有語言……直到他發現琴弦音調不準,千般情緒頓時湧上心頭,化作了一聲永恒的詠歎“子敬,子敬,人琴俱亡!”
——這七個字的千古傷逝之歎,如此不同凡響,直擊人心。我想,此刻依然徘徊在生死邊緣的王徽之感歎的,并不是與一個自己親近的人離别之痛,而是“人琴俱亡”——琴聲如訴,曾經多少美好的回憶,多少高妙的瞬間,都随着琴聲的走調琴弦的錯亂而蒙上灰塵。伴随着子敬生命始終,本是兄弟兩人共同經營的藝術世界已經永不可得。那裡風淡雲輕,沒有任何世俗拘束,也沒有亂世中無可避免的無可奈何,無能為力。卻隻有清風朗月、琴曲詩書、蘭馨玉質、雪落無痕;那是兩人用多年的情感與心心相惜在亂世中撐起來的,那一點點可以讓彼此喘息的空間,隻能容納彼此的存在,隻有他們共同才能抵達……
所以,在猜到子敬死訊時,他毫不傷悲、在看到子敬靈堂時,他沒有眼淚。隻有當他意識到,琴聲不再,琴弦也随着子敬的死去而都不再調和,生性什麼也不在乎,什麼都無所謂的王徽之,才終于真正徹悟,随着個體生命而去的,是這個世界一切美好的煙消雲散,這寄托自己一生追求的美好,原來如此脆弱!于是悲從中來,那壓抑的巨大痛楚,讓他“恸絕良久”,隻過了月餘,也随弟弟而去。
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問左右:“何以都不聞消息?此已喪矣!”語時了不悲。便索輿來奔喪,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徑入坐靈床上,取子敬琴彈,弦既不調,擲地雲:“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絕良久。月徐亦卒。
——《世說新語·傷逝第十七之十六》
人不免會感到孤獨,尤其是在很深的夜晚。
分裂混亂的大時代,日趨逼近的焦慮和迷惑,甚嚣塵上的聲音吵鬧卻沒有一個可聽……越是紛繁複雜的大環境,個人感受越是逼仄壓抑,而越是才情出衆,往往也是知覺越為敏銳,也就往往能聽到更多别人無法聽到的雜音,看到更多隐藏在或紛亂或平靜之下異樣的預示,從而也會有更多無可排遣的寂寞與痛苦。
這個時候,我們會不由自主的期待一個人,一個人,能和我們聽到一樣的琴聲,能和我們看到同樣的風景,能和我們感知到同樣的痛楚。
當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這麼一個人,我們的心,就會變得非常柔軟。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尤其在亂世,得一知己,更可遇而不可求。
如果遇到,不知何等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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