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多數人看來,春節返鄉的摩托大軍總是與底層、困窘、風餐露宿等印象聯系在一起。但當這些年火車車次愈發頻繁,公路路網變得稠密,摩托返鄉開始成為一種更主動的選擇。
1月21日,全國春運首日,順德龍山加油站附近等待返鄉的摩托大軍
文/董冀甯
攝影/張雷
選擇騎行
321國道又稱“廣成線”,自廣東省廣州市而始,經廣東、廣西、貴州、四川4省區,終于四川成都,全長2220公裡。這條國道還名列“中國景觀大道”之中,被認為适合自駕,特别是經過廣西梧州之後,經蒙山、荔浦、陽朔、桂林、龍勝、三江進入貴州,一路上風景不斷,從“陽朔十裡畫廊”上穿行而過。
然而對于有一批人,這條路的意義遠不止于此,在一個名為“川粵千裡”的QQ群裡,每年歲末年初,有數百人騎着摩托沿此路線往返于珠三角和四川盆地,這幾乎是摩托車返鄉最遠的距離,單程往往要花費超過3天時間。對于46歲的自貢人黃态森而言也是如此,從1994年至今斷續的打工生涯裡,他若幹次騎摩托回家過年,路上的主食從米飯變成米粉,最後變成一碗紅湯面的時候,家就快到了。
臨近年關,黃态森所在的工廠仍然在加班加點地趕工。這家位于廣東江門的小家電工廠為不少知名企業做豆漿機、榨汁機等産品的代工,趕着快遞放假前,老闆想再發一批訂單出去。黃态森經常要工作到晚上9點多,他從事的是給豆漿機裝刀頭的工作。從包裝裡取出刀頭,裝在電機上,再放到操作台上用電動螺絲刀上緊,大概15秒完成一個,每天至少要完成上千個。他的工位1平米見方,工作時隻能站着。
在兩年前來到這裡前,黃态森幹過在工地捆鋼筋的建築工人,做過保安,還進飯店當過切菜工。現在這份工作為他帶來每個月四五千元的收入,在今年經濟不景氣的大背景下,他覺得算是一份還不錯的收入。
黃态森平時租住在工廠附近村莊的出租屋裡,每個月的房租是250塊,房間布置與别的工人也沒什麼不同,衣物雜亂地堆放在床上。據他自己說,過去的一年時間裡,他總共外出就餐也就隻有六七次。所以當我聽說他有一輛兩萬多塊錢的摩托車時,難免有些驚訝。
他是最早一批騎摩托車返鄉的人。1994年春節過後,抱着買輛摩托車到珠三角拉活兒的想法,21歲的黃态森從老家買了一輛嘉陵摩托車,“3000多塊。”第一次從家鄉騎到廣州,因為第二年過年回家也要用車,又從廣州騎了回去。
“那時候純粹是為了省錢。”黃态森記得,第一次來廣州,他買了一本中國地圖冊,中間問了至少50次路。為了省下食宿的費用,每天隻睡三四個小時。夜裡嘉陵摩托的大燈隻能照到最多30米遠,在漆黑的山路裡,他常要跟着大車的燈光才能看清路。從家鄉富順到廣州,騎得快的時候隻需要兩天,“實在累得不行了就在加油站的邊上,睡上兩三個小時”。
“但當時就感覺特别自由。”黃态森說。他沒想到,就這樣愛上了摩托騎行,從此之後,騎行回家成為常态。摩托車也越換越好,用他的話說,“就是喜歡上那種公路文化了”。
臨近放假,黃态森仍需工作到晚上九點半
1994年至今,黃态森幾乎把所有的錢都投入到了摩托車當中。他已經換了六七輛摩托車,現在這輛鈴木超過兩萬元,剛買了半年,250cc排量,最高時速能達到140公裡。僅這台車後面的三個鋁合金箱,價值就将近4000塊,是他在三個月的時間裡一個一個分着攢出來的。他的一位騎友告訴我,最後買左側箱子的時候,黃态森花掉了手裡僅剩的800塊工資裡的700塊。
第一次見到黃态森時,他和我大談了一通騎行文化,就像一個40多歲迷上了旅遊或者健身的中年男人一樣,表面看起來很豁達。但他并沒有對我講述他家裡的情況,後來有騎友告訴我,黃态森家裡并不支持他騎摩托,去年回家時他甚至隻在家裡待了一天,和家裡大吵了一架。我帶着疑問向黃态森求證,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是啊,我這個年齡,把錢都花到車上,家裡肯定有意見的嘛。”他說因為去年回家的時候,他意識到别人的車比他的快好多,所以回家之後就換了台車,為此和家裡人大吵了一架,憤而回到廣州,除夕夜都是在路上過的。
他身上有四川人那種樂觀知命的特征,然而表現在外卻是頹廢、浪蕩、背負壓力而總是逃避。他離過婚,在這邊沒有親人,每天工作到晚上9、10點鐘,他說自己也覺得孤獨。他婉拒掉了我試圖采訪他親人的請求:“他們還是不太理解我。”
今年正月初七是他母親八十大壽,但他還是沒有打算在家待到那一天。他說,初一招呼大家吃個飯,把壽祝了,初二他就要和朋友約着返回廣州。“農村裡你不懂的,大家攀比、炫耀,我覺得很累。”但是春節總歸還是要回去,“就當回家是一個過程吧”。他不斷強調,他還是很牽挂家裡的人,特别是女兒,“我打算給她買個手機,本來是去年9月份就該買的,當時沒錢,拖到了現在”。
黃态森不斷試圖說服我他在摩托車上的投入并非攀比,而我也确實好奇摩托車是否真的能給他帶來某種陪伴或慰藉。他工作在江門,而我住在順德龍江,離了有40多公裡,他堅持要騎摩托車送我回酒店。“你一定要感受一下。”
他給我找來一個頭盔,厚實的海綿令我感到一絲安心。頭盔的隔音效果很好,拉下面罩後仿佛與周圍是兩個世界。時速剛到40公裡,我的雙手已經下意識地開始用力;達到60公裡,我的沖鋒衣開始像鼓風機一樣發出聲響,在80公裡的時速下,我雙眼死死盯着前面的路面,隻擔心有什麼東西突然沖出來,耳邊風聲呼嘯,大腦則一片空白,我不确定這種近乎靈魂出竅的體驗是否屬于快感。而黃态森說,平時他們騎行回家,如果上高速的話,能維持在每小時100公裡的速度。
1月22日晚,321國道肇慶段附近,兩名車友聚在一起烤火取暖
摩托大軍的變化
“從大背景上說,摩托大軍的總體數量肯定是在減少。”中石化順德龍江加油站的陳樹北站長說。之前連續6年,這個加油站一直在開展給返鄉摩托車免費送油的活動,“統計起來,大概每年在以8%的速度下滑,2013年還有1萬人報名,今年大概隻有4000人。”
陳樹北告訴我,這其中大部分人是回省内或者廣西,這個距離一箱油、10個小時左右就能到,摩托車具有一些經濟優勢。但對于像黃态森這樣回四川的人,騎摩托車回家,光是騎行衣、頭盔、藍牙等設備,就要花費上千元,加上路上開銷,全程需要2000元左右;這個成本,已經和機票的價格差不多。
肇慶市文明辦告訴本刊,肇慶作為連接廣東、廣西的省界城市,今年預計會通過摩托車20萬輛。去年這個數字是25萬,而在2012年,這個數字高達120萬。曾經長期在一線負責該項工作的肇慶市交警支隊羅孝武警官對本刊說,交警部門曾經做過統計,摩托大軍減少的原因,一部分是由公共交通分流了,另外很大一部分是有不少人買了小車,“如果原來一起騎摩托的一幫人裡,有一個買了小車,就能解決好幾個人的出行問題”。
黃态森自己也說,這些年騎摩托車返鄉的人群也發生了很大變化。早年間,可能大家是因為其他交通方式成本比較高,或是買不到票的原因被迫選擇騎車回家,但現在,高鐵、客車都比原來方便了不少,“尤其是回四川這麼遠的地方,現在如果不是對騎行有愛好,少有人願意遭那份罪”。
大約從2010年開始,大衆媒體開始關注摩托車返鄉,此後,各地政府、企業陸續推出一系列便民措施,比如交警引路、免費補給等,今年,高德地圖甚至推出了專門的摩托車導航。
當46歲的黃态森又一次準備騎摩托車回家過年的時候,有至少三家媒體聯系他,他甚至能總結出媒體偏愛什麼樣的返鄉故事:家裡今年需要有些變化,比如添了小孩,或是長輩身體不好;家庭規模要大,最好兄弟幾人各自從不同的地方返回家裡;返鄉的路途最好艱辛但不危險;如果再有一些有趣的細節就更好了——比如,最受歡迎的是帶寵物回家的故事,在極端環境下人與動物相依為命似乎格外動人。
這種說法此後數天内得到不同程度的證實。某天晚上,一位同在當地的記者無不遺憾地告訴我,有一對廣漢的工友在單位宿舍養着兩隻雞,因為過年這邊沒人喂,所以每年都要帶着雞籠子騎摩托,但今年,因為一位工友買了小車,兩個人都不必騎車回家了。“太可惜了。”那個記者說。而因為老家的狗今年死了,黃态森今年可能買一條狗帶回去,于是現在總有記者問他:“狗買了嗎?”
黃态森覺得,人們認識摩托返鄉,要麼是過于苦情,要麼是過于浪漫化。“你看我說了那麼多騎行有意思的東西,并不意味着騎行不苦。”
事實上,當我加入“川粵千裡”QQ群時,群裡一位車友剛出了事。佛山的阿海,在剛剛上路騎了10公裡都沒有,就遭遇了車禍,一輛小車拐彎沖出來,導緻他右大腿骨骨折。群友在給他捐款,他不知道節前能不能坐飛機趕回家過年。
類似的事故每年都在上演,緊急刹車導緻的側滑、路面結冰導緻的摔車,還有各種各樣的機械故障。大家也都知道“人包鐵”出了事肯定都危險,但沒有什麼好辦法。“一是憑自己的經驗,小心謹慎,二是憑運氣吧。”黃态森說。
馱滿行李的返鄉者
千裡歸途
我決定跟一個摩托返鄉的車隊走一程,有人向我推薦了李國東,今年是他第八年騎摩托車回鄉。往年李國東都是回自己老家四川達州,而今年跟着老婆回女方老家雲南昭通,同行的還有個同鄉小夥也帶着媳婦第一年回家,于是他又一次上了路。
李國東告訴我,他平時在順德一家石材廠做工,每個月工資五六千,今年環保查得嚴,工廠生意不景氣,年前早早放了假,他也就樂得帶着家人盡早地返回老家。他有兩個女兒,大女兒11歲,讀4年級,小女兒還不到2歲,都在老家,他希望盡早見到她們。于是,1月22日下午3點半,我跟着李國東從順德龍山鎮出發,準備經肇慶、梧州、柳州、河池、安順、畢節,最後到達昭通鎮雄。
縱然條件較過去有了改善,但仍然無法改變摩托車出行辛苦的事實。李國東穿着水鞋,上身穿了5層,但還是擋不住冷。僅僅騎了3個小時,第一次騎行的同鄉小夥的老婆已經在喊累了。行駛到城市時,遇上堵車,他們穿行其間,把我甩開很遠。我時而感慨他們高效靈活,時而又要擔心他們發生危險。到了晚上,國道上車流量不減,各種遠光燈晃得人眼暈,他們也沒有要停的意思。
當晚10:30,抵達廣西梧州。因為大城市的賓館太貴,李國東臨時決定多走一會兒,最終在晚上11點半,到達了距離梧州大約30公裡的藤縣,找了一家每晚80元的酒店住下。從摩托車上下來時,兩位女眷都已經睡眼惺忪。再次出發的時間是在23号早上6點,當時的氣溫是3攝氏度。
23号下午難得天氣好,一行人在沿途一塊草坪上休息。似乎符合摩托車旅行的傳統,出發一天後,摩托車的團隊由2台車擴充到5台車,大都是回四川或者雲南的老鄉。大家坐下來開始聊天,男人們聊人生、講葷段子,女人們聊一聊家常,某種趕路的焦灼開始慢慢化解。
1月22日晚上九點,李國東一行人開始吃當天的晚飯
李國東說起前一天晚飯的事。當時一行人騎到将近夜裡九點,決定在肇慶市德慶縣吃點什麼,他挑了一個農家飯店,聽說可以做四川風味,幾個人可着回鍋肉、魚香茄子、火爆肥腸一通猛點,但菜上來後,他們就失望了。回鍋肉裡隻有一點豆豉而沒有紅油,火爆肥腸根本沒有煸幹,既不糯也不幹,反而有點難嚼。趁着這個休整的機會,李國東好好吐槽了一頓,“感覺和在四川完全是兩個菜。”幾個四川男人嬉笑着商量廣西境内要抵制米粉:“中午吃完,下午3點就餓了,哪有四川的面實在。”“就是,我以前在廣西,經常一天都找不到吃的東西。”
更多的時候,他們還是圍在一起讨論摩托車。在這個臨時組成的車隊裡,有3萬一輛的摩托車,将近4000塊的頭盔,還有無數比我想象中昂貴的配件。盡管距離真正的“發燒”還相去甚遠,但對于這些年輕的打工者來說,他們熱衷于向我講解車上的每一個部件,分析它們的性能,傳遞他們的熱愛,同時證明這筆錢花得值得。
“我有兩樣東西不外借,我的車子和我的老婆。”車友歐陽即使休息的時候吹牛也要坐在自己車上,我好幾次見他盯着碼表,眼神透露出陶醉和癡迷。賈藝萍則笑稱自己有時候會“吃車的醋”,在丈夫江紅兵眼裡,車子好像有時候比她還重要。
夕陽下,整個摩托車隊打着雙閃行駛在公路上,給人一種美國西部的感覺。盡管車隊裡有更炫酷、更高檔的車,我最喜歡的還是李國東那輛排氣量隻有125cc的紅色國産摩托,它是車隊中最小的,别人騎着190cc、250cc的摩托要上高速,李國東會擔心自己跟不上他們;同時更小的尺寸意味着它隻能馱更少的行李,後排的人坐起來也不如那些大車舒服。别人的車上貼着鬼爪、忍者,寫着“風和自由”,甚至還有炫酷的燈帶,李國東那輛車上隻貼着一個磨得看不清的提醒駕駛員戴頭盔的“警告”。
這輛摩托車已經陪着李國東跑了整整六年。它就像一個媒介,連接着過去與現在,當前與遠方。摩托車前面的手機支架已經有些壞了,手機裡正在播放的大多是《天在下雨,我在想你》這樣的網絡歌曲。在後面的大箱子裡,帶着他給兩個女兒新買的衣服,每人一身羽絨服、打底衫、褲子,還有一雙小靴子。“就是那種,上面有紫色小毛球的那種。”衣服都是他老婆王菊親自挑的,說起這些細節,還有即将見面的女兒,她的眼裡是藏不住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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