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畫曾饑渴，追蹤恨渺茫。

虎頭金栗影，神妙最難忘。

這是杜甫在唐開元十九年，江南訪友時留下的詩句。某日他與好友踏進了南京的名勝古迹瓦官寺，雖然古廟已經略顯破敗，但是院落中那斑駁的照壁把他們吸引過去。

當杜甫來到照壁前，仔細觀瞧的時候才發現其上有巨大的畫像，畫中的老者目光炯炯，已經瞬間攫取了杜甫的心。

杜甫脫口而出：“維摩诘菩薩！”（據說這是一個在家的大乘佛教居士，椐【維摩诘經】稱，維摩诘是古印度毗舍離地方的一個富翁，家有萬貫，奴婢成群。但他虔誠修行，能夠處相而不在相，對境而不生境，得聖果成就，被稱為菩薩）

照壁下方依稀可見“興甯二年”字樣，此時正是亂世東晉年間的公元364年。憑借着自己多年的文化底蘊，杜甫隐約感覺到自己可能撞見了稀世珍品！沒錯，作品出自東晉天才顧恺之的真迹，時間仿佛被他拉回了幾百年前。

顧恺之

興甯二年，南京瓦官寺的慧力和尚有一個宏願，他希望可以重修廟宇而正在向信衆募捐，隻可惜無人問津。

正好經過的顧恺之看到此情此景直接認捐一百萬錢，這絕對是一筆巨款。如果論當時的财力，顧恺之不可能辦到，這讓慧力和尚大為不解。

終于顧恺之道出了原委，他準備在瓦官寺裡的照壁上畫一尊菩薩，借此吸引城裡的權貴慷慨解囊、大方認捐。雖然顧恺之年少成名，但是這種大手筆着實讓和尚捏了一把汗。

維摩诘菩薩的典故衆多，到底選哪一個故事進行繪畫，成了最傷腦筋的問題。

不僅如此，顧恺之開始遊走城内的鬧市街肆，其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讓人們知道寺廟裡的計劃儀式：畫作完工之日就是菩薩顯聖之時，它也是瓦官寺的開廟日，當天顧恺之還會“開光點睛”，現場觀看者需要認捐十萬錢作為修廟之用，次日觀看者隻需五萬錢認捐，第三日之後方可随意認捐，展示的時間一共隻有三天。

作為有錢的信衆來說，親臨開光點睛比什麼都重要，這也讓顧恺之抓住了關鍵點，此消息一出，維摩吉菩薩就像上了熱搜，成為大家街頭巷尾議論的話題。

萬衆矚目的開廟日終于到了，社會各階層人士紛沓而至，都來一睹維摩诘菩薩的尊容， 此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維摩诘的眼睛，等待着顧恺之的點睛之筆。

隻見顧恺之飽蘸松煙徽墨，手輕筆重，隻三兩下，一雙明目生動傳神。維摩诘好似大夢初醒，栩栩如生，衣帶舒卷飄拂，疑是清風徐來，眉目傳笑，神采飛揚，令人驚歎。

這一傳世作品徹底征服了在場的名人雅士，很多人甚至喜極而泣，僅僅半晌捐獻數額已近百萬，這個畫家也震驚了全城，而此時顧恺之還未滿20歲，這次人生的豪賭他赢了。

隻可惜三百多年後的唐武宗時期的滅佛運動，焚毀了後來的瓦官寺，那幅維摩诘真迹也在劫難逃，隻有大量臨摹的粉本傳于後世。

包括敦煌的唐代部分壁畫，推測就是以顧恺之的畫本作為祖本，這是了解顧恺之維摩诘真迹的重要依據，後世的很多著名畫家也都以維摩诘的此類形象作為題材。

回到顧恺之的故事，就在瓦官寺名動京師的次年（興甯三年），由于桓溫（東晉權臣）的器重，顧恺之開始了自己的仕途之旅。

特殊的戰亂背景也給了顧恺之特殊的生活經曆，這些也會影響到他創作的内容。

顧恺之（348年～409年），字長康，小字虎頭，漢族。他曾經曆了永和、升平、隆和、興甯、太和、鹹安、甯康、太元、隆安、元興、義熙等年号。

多事之秋讓他不斷地反思與選擇不同的生活，其作品注定蒙上了波谲雲詭的權謀色彩，後世的價值也不斷被挖掘與放大。

桓溫

1900年八國聯軍闖入頤和園，約翰遜上尉趁火打劫拿走了藏于園中的《女史箴圖》，并不知道此畫價值的他稀裡糊塗以25英鎊賣給了大英博物館，從此國寶“遠嫁他鄉”。

英國人不懂長卷畫，硬生生将畫卷截為三段進行展出，這是對國寶最大的損害。

二戰時期英國為了感謝中國在緬甸幫英軍解圍的舉措，有意把《女史箴圖》歸還中國。

英國提出了用潛水艇或者《女史箴圖》作為答謝之物，而當時的政府最終選擇了前者，這又讓國寶與我們擦肩而過。

我們曾經在“陳丹青聊《乾隆南巡圖》”一文中着重介紹了中國長卷畫之美，當你雙手握住卷軸，左手緩慢延展，右手輕輕卷攏的過程，徐徐展開的未知畫面總讓人浮想聯翩而拍案叫絕，這種雅緻今人很難有機會體味，古人也有個詞彙就叫“移步換景”，而《女史箴圖》被稱為“開卷之圖”。

不僅如此，我們在文章“羅塞塔石碑”中也提到過，現存大英博物館的九段《女史箴圖》在他鄉也是三大鎮館之寶的其中一件！另外兩件就是羅塞塔石碑以及埃爾金大理石雕塑。

作品的題材取自百餘年前西晉文學家張華的《女史箴》，“女史”本身是女官，工作内容是監督後宮嫔妃的行為，其中的“箴”就是規勸之意。

而張華此舉主要是諷刺當時荒淫無度的女主子晉惠帝皇後——賈南風。

晉惠帝司馬衷暗弱無能，最後還被嵇康之子嵇紹救下一命。所以當時的朝内之事主要由皇後賈南風處理。無度之人一旦掌權往往暴虐異常、淫亂不堪，據說她曾經搜羅畜養美少男每日享樂。這也是張華寫下《女史箴》的初衷，希望後人以觀。

被桓溫器重的顧恺之過了一段相對穩定的日子，而就在公元373年桓溫的病逝，讓顧恺之的仕途之旅遭遇不爽，一代畫師郁郁不得志，此時他才25歲，甚是可惜。

曆史總是壓着相同的韻腳，二十多年後，晉孝武帝（司馬曜）與嫔妃張貴人飲酒，酒後失言說張貴人年老色衰，對方氣急敗壞之下将醉酒的司馬曜用被子悶死。

國君暴崩的消息傳遍全城，動亂的局勢卻給顧恺之的命運帶來了轉機，他被荊州刺史殷仲堪招緻麾下，而此時的顧恺之已經快五十歲了。

想起西晉的賈南風，看到後來的張貴人，借诤臣名篇警訓今人正是殷仲堪竭誠盡忠的臣子本分。

顧恺之這次的作品如履薄冰，如果作品被發現隐射時弊，性命難保也屬正常，所以《女史箴圖》能流傳下來實屬難得，這次的賭博是用性命為代價的。

《女史箴圖》描繪了1600年前貴族女性的典雅形象，作品緊勁連綿，循環超然，春蠶如絲，行雲流水，隐晦的寓意慢慢消失殆盡，之剩下優美的線條和古樸的畫風。

僅僅過了兩年，桓溫的兒子桓玄占領了殷仲堪的地盤，成為新的荊州及江州刺史，位高權重，不可一世，這一年的顧恺之正好五十歲。

躲過了易主風波的顧恺之，幸運地進入桓玄的麾下，此時的他已經飽經風霜，為了繼續留下作品也隻能委曲求全，這也是宿命。

而這個階段的顧恺之看盡權鬥的黑暗，他的作品慢慢遠離了政治訴求，從而轉向自然與藝術的純粹流露，創造出了“詩書畫”三位一體的登峰造極之作——《洛神賦圖卷》。

清 丁觀鵬 摹顧恺之洛神賦圖卷 局部

相傳曹植某日途徑洛水，迷迷糊糊地看見神話中的“洛神”（伏羲氏的女兒）現身，他竟然與洛神互生愛慕之情并私定終身。

這種情感的投射，很可能源自曹植多年前與甄妃（甄宓）的相處。甄宓乃袁紹次子袁熙之妻，後被曹操和兒子曹丕同時看重，曹丕稱帝後之後納其為妾，生下了魏明帝曹叡，曹植隻能望着美人心歎。

甄宓

數年之後的“遣使賜死”是甄宓悲慘的命運，曹丕竟然将其用過的枕奁賜予了悒郁終日的曹植。槽植很可能是面對着斯枕斯奁，才寫下了一篇《洛神賦》，此賦流傳一千七百餘年，在中國文壇上屬于久傳不衰的名篇。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

王獻之用書房為載體續寫着《洛神賦》，顧恺之也準備用自己的繪畫造詣诠釋《洛神賦》唯美至極。

《洛神賦圖卷》長約5米，裡面繪制了61個人物，分為了九個場次，情節曲折，場面極為宏大。

作品中的神怪造型生動，頗有力量卻保留了顧恺之心中的典雅，他用自己的筆完成了将文學經典向繪畫藝術意象的升華，而此時，我們也依稀感覺到了顧恺之的人生跨入了更加翩然的階段。

執着于隐身術的他開始研究各種配方，甚至将當年作畫用的七色彩石也成為了仙藥的成分。

對修道成仙癡迷的顧恺之來到了蜀中的雲台山，他的創作已經轉向了神仙度化的主題，飄飄欲仙的《畫雲台山記》一直在腦中醞釀，其中的山水布局理念也成為了中國山水畫的開端。

隻可惜該畫并沒有真正落筆，隻留下了《畫雲台山記》的文章，甚是可惜。

公元407年，顧恺之病逝，享年六十三歲。

如果說維摩诘菩薩是顧恺之走上仕途的敲門磚，那麼《女史箴圖》的政治情懷與《洛神賦圖卷》的真情流露，讓他與世俗名利漸行漸遠，直到《畫雲台山記》的超然理想和不問世事，也記錄了顧恺之藝術造詣的仙風之氣。

他真正诠釋了什麼叫佛為心，儒為表，道為骨。

真可謂：惟此一點，已是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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