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女左等右等,直到天黑,仍然不見張儀回府。香女素知張儀愛酒,猜他許是喝多了,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候至深夜,仍然不見張儀回來,香女開始着急,使一個腿快的家仆前往昭府打探。一個時辰之後,家仆返回,說昭府大門關閉,一切靜寂,想是入睡了。
見家仆兩眼犯困,香女便打發去睡了,自在房中坐到雄雞報曉,知他回不來了,方才嘀咕一句:“這個酒鬼,見酒就沒魂了。”起身進入内室,和衣睡了。
天色大亮,旭日東出。
香女睡得正熟,大街上陡起一陣急快的腳步聲,一隊捕卒奔至張家府宅,捕頭踹開大門,衆卒沖入,将各房圍定。
軍尉扯起嗓子,大喝:“府中所有人丁,全站出來!”
衆臣仆大驚,紛紛走出來,在院中站定。
香女的貼身侍女急入内室:“夫人,不好了,官兵來了!”
“官兵?”香女打個怔,忽地從榻上坐起,“官兵來做什麼?”
侍女手指外面:“奴婢不知,他們兇……”
侍女話音未落,軍尉聲音又傳進來:“府中所有人丁,全站出來聽旨!”
聽到“聽旨”二字,香女怔了,略一思忖,将西施劍挂在身上,走至鏡前,理過雲鬓,緩緩走出内室,站在門口,望向衆甲士,輕啟朱唇,冷冷說道:“諸位軍士,你們為何至此?”
見香女一身英氣,軍尉微凜,抱拳道:“在下奉旨查抄罪臣張儀府中一切财産,請夫人寬諒!”
“罪臣張儀?”香女陡吃一驚,“請問軍尉,夫君所犯何罪?”因香女已叫“外子”在先,賈舍人遂改過稱呼,伸手禮讓:“夫人,請上車,照顧先生!”
香女上車,果然裡面空間甚大,鋪得也軟和,張儀舒服地躺在鋪上,眼睛已經睜開。顯然,他十分清楚發生什麼了。
為減輕重量,賈舍人跟在車後,雨中步行。
飛刀鄒吆馬揮鞭,大車穿過雨幕,朝紀城行馳。
道路泥濘,至紀城時已過三更。飛刀鄒尋到一家客棧,叫醒店家,吩咐小二燒來熱水。賈舍人吩咐香女将張儀全身的傷口小心洗過,去除膿水。
令香女震驚的是,賈舍人似已知曉張儀的病情,拿出藥箱,像一個老練的醫師,動作熟練地為他換上新藥,并将幾包草藥交給香女,要她速去煎熬。
忙完張儀,小二也端飯菜上來。
香女喂給張儀半碗稀粥,見他再度睡去,才與舍人二人一起用餐。
吃有幾口,香女慢慢放下筷子,望着舍人:“賈先生,您是何人?”
“呵呵呵,”賈舍人笑道,“在下是生意人,打邯鄲來。原想來郢進批南貨,不料行情變了,白走一趟。”
“是嗎?”香女反問一句,目光質疑,“小女子還以為先生是個醫師呢。”
賈舍人又是一笑,半是解釋:“生意人東跑西颠,難免有個頭痛腦熱,是以在下學了點醫術。至于那個藥箱,本是在下常備之物,一來自用,二來萬一遇到急難,也好應急。今日不就派上用場了嗎?”
呵呵又笑幾聲,歪頭看着香女,“夫人緣何問起這個?”
“沒什麼,”香女噓出一口氣,“小女子不過是好奇而已。”
“若是這樣,”賈舍人笑道,“在下也問一句,你家先生為何傷成這樣?”
香女聽出對方确為北方口音,忖摸不是昭陽的人,又見他們這般照料,再無疑惑,報出身家,将張儀受害之事細說一遍。
“天哪,車上的先生竟然是張儀大人!”賈舍人故作震驚,“張大人之名,在下在邯鄲時就有耳聞。此番至郢,滿城風傳張大人盜走和氏璧之事,在下初時不信,後來……後來也就信了,不想竟有這麼多曲折,”長歎一聲,“唉,這世道!”
香女出淚。
“敢問夫人,”賈舍人問道,“你們打算去哪兒?”
香女搖頭,淚水再出:因香女已叫“外子”在先,賈舍人遂改過稱呼,伸手禮讓: “夫 人,請上車,照顧先生!” 香女上車,果然裡面空間甚大,鋪得也軟和,張儀舒服地躺在鋪 上,眼睛已經睜開。顯然,他十分清楚發生什麼了。 為減輕重量,賈舍人跟在車後,雨中步行。
飛刀鄒吆馬揮鞭,大車穿過雨幕,朝紀城行馳。 道路泥濘,至紀城時已過三更。飛刀鄒尋到一家客棧,叫醒店 家,吩咐小二燒來熱水。賈舍人吩咐香女将張儀全身的傷口小心洗 過,去除膿水。 令香女震驚的是,賈舍人似已知曉張儀的病情,拿出藥箱,像一 個老練的醫師,動作熟練地為他換上新藥,并将幾包草藥交給香女, 要她速去煎熬。 忙完張儀,小二也端飯菜上來。
香女喂給張儀半碗稀粥,見他再度睡去,才與舍人二人一起用 餐。 吃有幾口,香女慢慢放下筷子,望着舍人: “賈先生,您是何 人?” “呵呵呵,”賈舍人笑道,“在下是生意人,打邯鄲來。原想來 郢進批南貨,不料行情變了,白走一趟。” “是嗎?”香女反問一句,目光質疑,“小女子還以為先生是個 醫師呢。”
賈舍人又是一笑,半是解釋: “生意人東跑西颠,難免有個頭痛 腦熱,是以在下學了點醫術。至于那個藥箱,本是在下常備之物,一 來自用,二來萬一遇到急難,也好應急。今日不就派上用場了嗎?” 呵呵又笑幾聲,歪頭看着香女,“夫人緣何問起這個?” “沒什麼,”香女噓出一口氣,“小女子不過是好奇而已。”
“若是這樣,”賈舍人笑道,“在下也問一句,你家先生為何傷 成這樣?” 香女聽出對方确為北方口音,忖摸不是昭陽的人,又見他們這般 照料,再無疑惑,報出身家,将張儀受害之事細說一遍。 “天哪,車上的先生竟然是張儀大人!”賈舍人故作震驚,“張大 人之名,在下在邯鄲時就有耳聞。此番至郢,滿城風傳張大人盜走和 氏璧之事,在下初時不信,後來……後來也就信了,不想竟有這麼多 曲折,”長歎一聲,“唉,這世道!” 香女出淚。 “敢問夫人,”賈舍人問道,“你們打算去哪兒?” 香女搖頭,淚水再出: “走到這步田地,小女子已是無家可歸 了。未來去往何處,要待夫君傷好之後,由他決定。
請問先生,夫君 他……不會有事吧?” “張大人主要是外傷,包在舍人身上。” 香女揖禮:“小女子多謝了!”
“走到這步田地,小女子已是無家可歸
了。未來去往何處,要待夫君傷好之後,由他決定。請問先生,夫君
他……不會有事吧?”
“張大人主要是外傷,包在舍人身上。”
香女揖禮:“小女子多謝了!”
“在下不知!在下隻是奉旨查抄,請夫人讓開!”
香女略一思忖,冷冷說道:“查抄可以,請軍尉出示禦旨。”
“禦旨在此!”香女話音剛落,門外走進一人,是楚國司敗項雷。
司敗是楚國特有官職,等同于中原列國的司寇或司刑,專司緝盜拿賊、作奸犯科諸事。
香女在楚地長大,自然知情,見是司敗出面,想是事态嚴重,遂上前揖道:“請問大人,小女子夫君張儀所犯何罪?”
項雷掃視香女一眼,從袖中摸出禦旨,語氣冷漠:“夫人,張儀在昭府做客時,趁府中失火紛亂之機,盜走鎮邪之寶和氏璧,證據确鑿。大王震怒,特旨削去張儀所有職爵,抄沒一切财産,這是禦旨,請夫人審看!”
香女接過禦旨,細細審看。在會稽之時,香女不止一次從威王親發的诏書中見過威王印玺,因而識得真僞,這見确為禦旨,方才急了,跪地叩道:“小女子求大人轉奏大王,夫君張儀不是盜賊,必是被人冤枉了,請大王明察!”
項雷嘿嘿冷笑幾聲:“你家夫君是否冤枉,不久即知!在下此來奉旨查抄家産,請夫人讓開!”
香女曉得求他無用,便緩緩起身:“大人奉旨查抄,小女子不敢有阻。家中所有财産盡在府中,請大人查抄!大人若無他事,小女子先行一步了!”
司敗沒有想到香女要走,急道:“夫人不能走!”
“大人請看,”香女将禦旨遞還司敗,“禦旨上隻說抄沒家财,并沒有說扣押小女子。小女子為何不能走?”
司敗怔了下,細看禦旨,不好再講什麼,隻得拱手:“按照禦旨,夫人是可以走,但家财須得留下。”
“回禀大人,”香女緩緩說道,“小女子身上之劍,乃防身之物;小女子身上衣飾,乃遮羞之物,均不屬于家财。”又從頭上拔出一根金钗,“家财皆在府中,小女子身上之财,唯此金钗,請大人查收!”
一名兵士上前接過金钗。
項雷辦案無數,卻未遇到過這般難對付之人,一時竟也愣了,既不說準,又不說不準,隻拿眼睛盯牢香女。
香女擡起雙手:“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搜身。”
見香女話至此處,項雷無話可說,揖道:“夫人遇亂不驚,據理力争,在下敬服!夫人,你可以走了!”
香女謝過,款款穿越衆甲士讓開的過道,留下一路幽香。
見衆軍士無不吸鼻子嗅香,項雷怒道:“嗅個屁呀,抄家!”
香女一出家門,心兒就如炸裂的栗子,沿大街狂奔一陣,直到一個湖邊,方才放緩腳步。
眼淚是沒有用的。香女沿着湖堤一邊遊走,一邊恢複心緒,思忖這場飛來的橫禍。
顯然,張儀不可能做賊,更不可能去偷和氏璧。一定是有人栽贓,且栽贓之人就是昭陽,目的也很明确,令尹之位。香女曉得,張儀回來,為的也是這個。令尹之位對張儀來說也許重要,但對香女來說,更重要的是張儀這個人。公孫蛭、荊生均已遠走,在此世上,眼下的她唯有這一個親人了。若是張儀有個三長兩短,她就沒有再活下去的理由。
香女開足腦筋,苦苦思索。昭陽是楚國重臣,和氏璧是楚國重寶,這且不說,楚王既下禦旨,就是欽案,要想翻案幾乎是不可能的。
景翠?景舍亡故,景氏落勢,景翠縱想幫忙,怕也愛莫能助。再說,景府上下正在舉喪,此時找他,豈不是讓他為難?
香女思來想去,竟是無人可施援手。
絕望之中,香女腦海裡靈光一閃,豁然亮堂。
靳尚!
隻要找到此人,就可找到殿下。張儀此番回來,奉的本是殿下旨意,出此大事,殿下想必不會坐視不理。而且,就眼下情勢,唯有殿下可以搭救。
此前張儀曾對香女提及靳尚府宅,說是在宮前街。香女不消再想,打個轉身,徑朝那街奔去。
來到宮前街,香女卻是傻了。這條大街住着許多達官顯貴,聲名顯赫的昭府也在附近。香女不知哪一個府門是靳尚的,又不敢亂問。
正自着急,見前面有個晨練的老人,便上前詢問。
老人指給她一個府門,香女尋去,果是靳府。
香女報出名姓,門人讓她稍候,飛身通報。
不一會兒,靳尚迎出,揖道:“嫂夫人,在下知你要來,哪兒也不曾去,隻在寒舍守候。”
聽聞此話,香女斷定靳尚已經知情,回過一揖,也不說話,放任兩行淚水嘩嘩流出。
靳尚急道:“嫂夫人莫哭,此處不是說話處,快進府去。”
香女抹把淚水,跟他進府。
靳尚引香女七彎八拐,走進後院一處雅室,指客席道:“嫂夫人請坐。”
香女撲通跪下,泣不成聲:“靳大人,小女子求……求你了!”
見香女這樣,靳尚眼中現出欲光,火一樣盯住她,許久,起身近前,扶起她,柔聲:“嫂夫人,來,我們有話慢慢說。”
香女起身,在客席坐下,一雙淚眼望向靳尚,拱手:“靳大人,夫君受人陷害,大王……大王将他下獄了!”
“唉,”靳尚輕歎一聲,“在下查問了,是昭陽幹的!在下剛從宮中回來,聽殿下說,昭陽前日向大王進獻一名異域白姬,讨求和氏璧為母驅邪。大王龍顔大喜,将璧予他。不想他讨此璧不是用來驅邪,而是用來陷害張子!此人用心險毒,設此圈套,前後環節滴水不漏,張大人不曾設防,成為套中獵物。眼下昭陽人證、物證俱在,張子渾身是嘴也是解說不清了。和氏璧為天下至寶,更是大王的心肝寶物,一朝不見蹤影,大王自然震怒,唉,殿下也是……”頓住話頭,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香女。
“靳大人,”香女臉色煞白,“你是說……連殿下他……他……”
“不瞞嫂夫人,”靳尚重重點頭,“事情太大了,殿下也是無能為力!”
“天哪!”香女慘叫一聲,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靳尚既驚且喜,上前一步,将她抱在懷中,捏按人中。
香女醒來,見躺在靳尚懷中,臉色绯紅,又羞又急,猛然掙脫,一個鯉魚打挺避到一側,複跪于地,連連叩首,淚如雨下:“靳大人……”
靳尚沒有想到香女如此剛烈,略怔一下,悻悻起身,坐回自己席上,輕咳一聲,歎道:“唉,嫂夫人,說吧,你要在下如何幫你?”香女擦去淚水,目光堅定:“小女子欲見殿下,求請大人幫忙!”
“唉,”靳尚面現難色,複歎一聲,“不瞞嫂夫人,殿下早已推知嫂夫人會來,特讓在下守在家中,為的就是告訴嫂夫人,殿下……不願見你,也不能見你。”
“為什麼?”
“因為此事棘手。昭陽鐵證如山,大王深信不疑,且在震怒中,殿下……”靳尚将話頓住。
香女垂頭,又過一時,目光如箭般射向靳尚:“靳大人,小女子……再求一次,你肯不肯幫忙?”
靳尚打個怔,不敢與她對視,輕聲歎道:“唉,在下當然願意幫忙,隻是……”
香女攏下頭發,似也看透他的心思,語态平緩:“說吧,你要小女子如何報答?”
香女的直率讓靳尚吃驚,愣怔半晌,咬牙道:“好吧,既然嫂夫人将話說至此處,在下這也豁出面皮了。”
“說吧。”香女收回目光,微微閉目,聲音越發平靜。
“是這樣,”靳尚尴尬一笑,“自知嫂夫人天生異香,在下心癢難忍,夢中也想察看嫂夫人身上的奇香之源。嫂夫人若肯……”略頓,似是在集市上與小商販讨價還價,“若肯寬衣解帶,讓在下一償夙願,在下……”
“大人還想什麼?”香女冷冷地截住他的話頭。
“就……就這個吧。”靳尚不好再說下去。
香女将寶劍解下,放在幾案上,起身走過來,在靳尚面前站定,緩緩寬衣,脫得一絲不挂,語調仍如方才一樣平靜:“小女子寬衣了,請靳大人察香。”
在這樣一個女子面前,靳尚竟是呆了,一動不動。
“靳大人,小女子已經如約寬衣,大人若是不察,小女子也就穿衣了。”
“察察察!”靳尚這也緩過神來,連說幾聲,半跪半蹲。
因前面有話,靳尚倒也不敢造次,繞她連轉數圈,裝模作樣地将她渾身上下嗅了一遍,就如獵狗一般。香女兩眼緊閉,兩行淚水順頰流下,滴落在清冷的地闆上。
靳尚嗅有一陣,香女出聲,聲音冰冷:“靳大人,你察完否?”
本以為香女會示弱就範,不想她卻這般剛烈,雖然裸身,卻又示出凜然不可犯之氣,靳尚欲念頓失,退後一步,緩緩席坐。
在練就一身絕世劍法的烈女面前,靳尚原本不敢造次,何況這又乘人之危,底氣不足。
“靳大人,你可察過了?”香女冷冷問道。
“察過了。”靳尚懾服了。
“靳大人既已察過,小女子這就穿衣了。”香女退後一步,将地上衣飾一件一件撿起,穿上,複坐于席,兩眼如炬,直射靳尚,“靳大人夙願已償,至于如何幫忙,小女子拭目以待。”
“啧啧啧,”靳尚豎拇指贊歎,“嫂夫人真乃奇女子,張子得之,是張子福分。在下自幼好奇,偏愛女香,今日有所冒犯,望嫂夫人寬諒。嫂夫人放心,張儀是在下朋友,在下既已承諾,必竭全力。
嫂夫人可在此地等候,在下這就前去懇求殿下,搭救張子。”略頓,“不瞞嫂夫人,張子是死是活,眼前怕也隻有這條路了。”
香女微微抱拳:“小女子誠謝大人,恭候佳音!”
天色昏黑,在宮前街昭府斜對面陳轸宅院的密室裡,一個黑衣女子跪在地上,面前放着一個包袱。陳轸伸手打開包袱,裡面現出一套紫衣,紫衣裡面包着那隻失蹤的金盤和天下至寶和氏璧。
陳轸壓住激動,兩手捧璧,細細觀賞,反複撫摸,由衷贊道:“啧啧啧,不愧是天下至玉啊!”又賞一時,複歎一聲,“如此瑰寶,卻被楚王深鎖宮中,用以鎮邪,實在可惜了!”
陳轸欣賞半個時辰,見黑衣女子仍舊跪在地上,似也想起她來,沖她點頭:“阿嬌,此事還有何人知道?”
“回禀主公,”名叫阿嬌的黑衣女子應道,“除奴婢之外,再無他人知道。奴婢依照主公吩咐,拿走此玉後,在一家客棧躲藏一日,見天色黑定,方才悄悄回來向主公複命。”
“你做得甚好!”陳轸不無贊賞地沖她微微一笑,拿出兩隻酒爵,斟滿酒,遞予她一爵,“來,主公為你賀喜!”說着自端一爵。
“奴婢謝主公賜酒。”阿嬌端起酒爵,一飲而盡。
見她飲完,陳轸緩緩放下酒爵,目不轉睛地盯住她。
阿嬌略顯驚訝,輕聲問道:“主公,您怎麼不喝?”
“唉,”陳轸複歎一聲,“阿嬌啊,你走之後,不要恨我。”
“走?”阿嬌驚道,“走哪兒?奴婢哪兒也不去,隻跟主……”
陡然手捂腹部,在地上打起滾來,大叫,“主……公……”
陳轸不忍看她來回翻滾,背過臉去,送她一句:“唉,阿嬌呀,不是主公心狠,是這一條路,你必須得走!”
阿嬌捂住肚子,疼得顧不上說話,在地上翻滾一陣,嘴角流出污血,不動了。
陳轸扭過頭,收起寶玉,将阿嬌穿過的紫衣丢在火盆裡燒了,又召來兩名男仆,将她用草席卷了,擡至後花園早已挖好的土坑裡,掩土埋過。
剛剛送走阿嬌,家宰進來禀道:“主公,柱國大人到!”
陳轸拍拍手道:“走,迎接柱國大人。”
家宰趨前一步,小聲禀道:“柱國大人似是有事,不待迎接,自行進府,這辰光已在客廳候着主公呢。”
陳轸與家宰走出密室,疾步來到前廳,見昭陽果然候在那兒,正在廳中焦急踱步。
聽到腳步聲,昭陽迎出,揖道:“上卿大人,你總算來了!”
“對不住了,”陳轸回揖,“在下正忙一樁瑣事,不知大人光臨,迎遲一步,望大人海涵。”
昭陽如同在自己府中一樣,上前攜住他手,走回客廳,呵呵一笑:“不說這些了。來來來,坐坐坐!”自己坐在主位,倒讓陳轸去坐客位。
陳轸笑道:“柱國大人,您這是反客為主了。”
昭陽一看,緊忙起身,尴尬地笑笑:“嗨,在下心裡一急,竟是失禮了!”
陳轸亦笑一聲,在主位坐下,拱手:“大人請坐!”見昭陽亦坐下,再次拱手,“看大人這樣子,似有急事,可否說予在下?”
昭陽看向陳轸的家宰。
陳轸努嘴,家宰退出。
見無他人,昭陽急不可待道:“上卿大人,那物件呢?”
“敢問大人,什麼物件?”
昭陽怔了下,壓低聲音:“寶玉呀!”
陳轸釋然一笑:“哦,是那玩意兒呀,丢了。”
“丢了?”昭陽震驚,“你……丢哪兒了?”
“雲夢澤裡。”
昭陽臉色灰白,手指陳轸,氣結:“你……你……你怎能将它扔進澤裡?”
陳轸拱拱手,壓低聲音:“柱國大人,依你之見,在下該當如何處置此物?”
昭陽急道:“此為在下之物,當然要交還在下!”
“柱國大人,”陳轸不急不緩,“為了這塊玉,莫說是令尹之位,難道大人連命也不顧惜?大人縱使不惜己命,昭氏一門大大小小數百口子,難道也不顧惜?”
昭陽盯住陳轸,大是不解:“此話何解?”
“唉,”陳轸輕歎一聲,“大人真是财迷心竅了,竟然連這個小彎兒也轉不過來。大人試想,大人為得令尹之位,以此物設陷,上欺大王、宗廟、老夫人,下害友人張子,于忠于孝于友皆是大逆。此事若是為人所知,大人何存于世?敢問大人,此物還敢藏于府中嗎?”
昭陽怔了下,應道:“在下藏之密室,永不為人所知,豈不成了?”
“唉,”陳轸複歎一聲,“大人真是固執!在這世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大人藏寶于室,就等于藏瘤于腹。這麼說吧,大人眼下或可不講,難保日後永遠不講;醒時或可不講,難保夢中永遠不講;酒前可以不講,難保酒後永遠不講。縱使大人什麼也不講,張子一案,也經不住盤騰。他日大王若是醒悟,萬一再問此事,大人心中有鬼,口中難免吞吐。萬一露出馬腳,豈不是前功盡棄?”
陳轸一番話說完,昭陽冷汗直出,拿袖子抹把額頭,小聲說道:“即使這樣,如此寶物,被上卿扔進大澤之中,也是可惜!”
“唉,”陳轸出一聲富有樂感的長歎,“在下也是愛财之人,如何不知可惜?在下這麼做,委實是不得已之舉。在下左思右想,唯有這麼做,才是各得其所!”
“何為各得其所?”
“在玉,本為天地靈物,複歸于天地,得其所;在大人,因無此物,心中無鬼,假也是真,真也是假,大人隻能義無反顧,再無退路,隻将此物視作張儀偷了;在張儀,永遠是無頭案,縱使他變為厲鬼,也查無實證;在大王,此物永不複返,永遠不會認為是他自己失去明斷,錯怪好人;至于在下,自也坦坦蕩蕩,不會為此物受到牽累。”
陳轸講得頭頭是道,句句是理,昭陽不得不服,長歎一聲:“唉,扔也扔了,再說何益?”思忖有頃,“那……抛物之人呢?”
“抛物之人,也即取寶之人,在下方才已經打發她上路了。大人盡可放心,此事了了,永遠了了。自今日始,天下至寶和氏璧将如那柄軒轅劍一樣,成為史話!”
“好吧,”昭陽轉過話頭,“不說這個了。在下此來,還有一事與上卿相商。”
“是為張儀嗎?”
“是的。”昭陽點頭,“此人一日活着,在下一日不甯。在下想,幹脆趁此當口結果了他,徹底斷絕後患。”
陳轸連連搖頭。
“哦?”昭陽大惑不解,“此又為何?”
“柱國大人,”陳轸緩緩說道,“張儀盜走和氏璧,楚國上下,尤其是殿下,多有疑心。大人若是不明不白地處死張儀,就叫欲蓋彌彰,非但無益,反添疑心,殿下必以為大人是殺人滅口。大王已近暮年,龍體早已不支,一旦山陵崩,殿下承繼大統,君臣生疑,柱國大人何以自處?”
“可張儀活着,定會反咬在下!”
“和氏璧是傳至張儀手中失蹤的。依張儀為人,必将咬定自己沒拿,将玉交給一個紫衣女子,而此世上,那個紫衣女子已經不複存在。張儀越堅持,衆人越認定他說謊,縱使他長了一百張口,也難解釋清楚。和氏璧名滿天下,張儀盜寶一事,必也傳揚列國。一個竊賊,無論走到哪兒,都是過街之鼠,此人活着,也就等于死了。再說,柱國大人一旦登上令尹之位,大權在握,難道還懼怕一個流離失所、失魂落魄的過街之鼠不成?”
昭陽連連點頭,拱手道:“聽上卿之言,如開茅塞,在下受教了!”緩緩起身,“上卿安歇,在下告辭!”
送走昭陽,陳轸複回密室,重新拿出和氏璧,越看越愛,撫摸有頃,喃喃說道:“好寶貝,好寶貝,好一個寶貝啊,此生得你,陳轸也是值了!”說着小心翼翼地捧至唇邊,輕輕親吻。
楚宮偏殿裡,太子槐不無焦躁地來回踱步。
靳尚哈腰低頭,兩隻大眼珠兒緊緊盯住太子槐的腳後跟,随着他踱步的幅度來回轉動。
太子槐的腳步緩下來,漸漸頓住,轉向靳尚:“父王正在氣頭上,你叫本宮如何為他說話?”
“回禀殿下,”靳尚依舊垂頭,嘴唇啟動,“無論如何說話,殿下都必須說話,眼下也隻有殿下能夠說話了。”
“本宮為何必須說話?”
“因為昭陽這般陷害張子,隻有兩個解釋,要麼是出于無知,要麼是别有用心。”
昭陽顯然不是無知之輩。
太子槐直盯靳尚:“說吧,他是何用心?”
“明裡是為令尹之位,暗裡是在挑釁殿下。”靳尚直入死穴。
“挑釁本宮?”太子槐走前一步,逼視靳尚。
“正是。”靳尚稍稍擡頭,語氣肯定,“張子是殿下請回來的,昭陽心知肚明,仍要設套,臣以為,這就是目無殿下,公然挑釁。”
“他為何要挑釁本宮?”
“為昭氏一門。張子之才高出昭陽不止十倍,這一點不消臣子評說。殿下向與屈氏、景氏族人過往甚密,獨與昭氏有隙。昭陽心知肚明,是以慫恿大王,遠遣張子治理越國。景舍過世,令尹之位空缺,昭陽正自得意,卻聞張子回來,奉的又是殿下旨意,當作何想?”
太子槐長吸一口氣。
“殿下,”靳尚侃侃言道,“于昭陽而言,令尹之位志在必得,張子橫插于前,又是殿下舉薦,叫昭陽如何不驚懼?昭陽深知,此時不動手除去張子,待殿下承繼大統,昭門更無出頭之日了,這才背水一戰,做亡命之搏。”
“愛卿所言在理,隻是,”太子槐又踱幾步,眉頭凝起,“本宮看過訴訟,幾乎無懈可擊。”
“是哩,前後觀之,這個圈套極是周密,依昭陽之才,斷也想不出的。”
“對對對,”太子槐連連點頭,“如此周密機算,斷非昭陽才力所能為也。愛卿可知何人所謀?”
“若是不出臣料,當是秦國上卿陳轸。”
太子槐震驚,情不自禁地“哦”出一聲,兩眼緊盯靳尚。
“臣已探知,”靳尚不急不緩,“此人自前年由秦赴郢,就住在昭陽府宅的斜對面。臣還探知,昭陽進獻大王的那個白姬,就是陳轸從秦國帶來的。陳轸在府中密藏兩年,卻于此時獻美,其心可疑。”
太子槐再次踱步,有頃,頓住步子:“陳轸與張子素不相識,無冤無仇,為何要害張子?”
“臣也不知。”靳尚略略一怔,垂首應道,“不過,以臣推測,
子既是大才,若是見用于楚,必對秦國不利。陳轸既與昭陽相善,自也應為昭陽謀劃。可惜如此大才,千裡迢迢奔楚,為楚立下蓋世奇功,卻不明不白地死于暗算,當真是楚國之悲。再說,有朝一日山陵崩,殿下執掌大柄,身邊若無張子籌策,豈不是個缺憾?”
靳尚利舌如矢,句句射中太子槐心扉。
太子槐再無遲疑,凝眉有頃,擡頭問道:“依愛卿之見,本宮該當如何行事?”
“大王所失,不過是一塊寶玉。張子以一人之力,得越地數千裡,此功難道不抵過嗎?殿下可懇請大王,求他看在張子滅越這樁功勞上,赦免死罪。隻要張子留得一命,就有戲文可唱。若是張子死于非命,一切全都沒了。”
太子槐又踱幾步,眉頭一動:“有了!起駕章華台!”
“臣遵旨!”
靳尚備好車駕,揚鞭催馬,載太子槐馳向章華台,叩見威王。
威王雖仍有餘怒,但氣頭已過,态度較昨日明顯緩和。
太子槐趨前叩道:“兒臣叩見父王!”
“你是為張儀求情來的吧?”威王開門見山,冷冷問道。
“兒臣不敢,”太子槐再拜,應道,“兒臣以為,和氏璧是我鎮宮之寶,張儀竟敢在衆目睽睽下将其竊走,其心可誅,罪在不赦!鑒于此案重大,且又涉及上柱國昭陽及數十位嘉賓,兒臣甚想親審此案,叩請父王恩準!”
威王思索一時,點頭:“也好。你可代寡人問問張儀,寡人待他不薄,還打算委他重任,他為何恩将仇報,做此苟且之事?”
“兒臣遵旨!”
太子槐領完禦旨,匆匆趕至司敗府,聞知項雷正在刑室審問張儀。
項雷是昭陽生母江君夫人的娘家親侄,也即昭陽表弟。鑒于此案通天,且又涉及昭氏,項雷甚是用心,嚴刑拷問,一心欲逼張儀認罪,供出和氏璧的下落。項雷動用種種酷刑,張儀卻是生就的倔脾氣,且又委實受屈,甯死不肯招認。
張儀昏死數次,又被冷水澆醒,再用新的刑具。
張儀再一次昏死在刑台上。項雷喝令松刑,獄卒連潑數遭冷水,張儀仍舊沒醒。項雷一怔,拿手指在張儀的鼻孔前試了下,見仍然有氣,便令人擡下刑台。
正在此時,太子槐在靳尚諸人的陪同下,大步走進。
見是太子,項雷跪叩:“臣項雷叩見殿下!臣不知殿下光臨,有失遠迎,請殿下降罪!”
太子槐掃一眼躺在地上如死人一般的張儀,心裡一揪,沉臉問道:“将他打死了?”
項雷應道:“回禀殿下,犯人隻是暫時昏迷。”
太子槐松下一口氣:“沒死就好。招認了嗎?”
項雷搖頭:“此人嘴硬,死不招認!”
太子槐掃一眼張儀:“既不肯招,就擡下去吧。”
“臣領旨!”項雷應過,令獄卒擡走張儀。
“項雷,”太子槐望着張儀被擡出的方向,“在此案未結之前,如果張儀死了,你可就說不清了!”
項雷打個寒噤:“臣……”沖獄尉大叫,“傳令,召獄醫救治罪犯!”
太子槐走到主審台前,在主席坐下:“拿供詞來!”
項雷呈上供詞。
太子槐審看一時,要來案卷,細審有頃,轉對項雷:“有副本嗎?”
“有。”
“取副本來。”
項雷拿來副本,靳尚收起。
太子槐緩緩起身:“項愛卿,張儀性硬,不能硬逼。萬一把他打死了,失去活口,查不出寶玉來,大王怪罪,你就擔當不起了!”
項雷叩道:“臣遵旨!”
從刑獄出來,太子槐再與靳尚馳至章華台,求見威王,禀道:“父王,兒臣審過此案了,覺得疑雲重重。”
“哦?”威王急問,“是何疑雲?”
太子槐将一堆案宗的副本及張儀的供詞放在幾上,緩緩說道:“但凡竊賊,必有預謀。小偷尚需踩點,何況是前往柱國府盜取天下至寶的大盜?反觀張儀,首日回府,次日即受邀前往昭陽府赴宴,且此前并不知曉賞玉之事,根本無法預謀。此其一也。”手指案卷,“據案宗所述,張儀是孤身一人前去赴宴,并無幫手。又據張儀府中仆從所述,張儀回郢之後,一直待在府中,并無外出,也即張儀沒有機會尋覓幫手。此其二也。據兒臣所知,張儀并非愛财之人。再說,張儀受恩于大王,貴為會稽令,在楚前途無限,如何肯為一塊寶玉失去錦繡前程?此其三也。張儀所受酷刑,非一般人所能承受,但他昏死數次,甯死不肯招認,若非受屈之人,一般竊賊斷不肯為。此其四也。張儀一口咬定将寶玉交給一個紫衣女人,兒臣以為,或非無稽之談。賞玉賞至張儀手中,府中失火,衆客皆去相救,此時有人讨要寶玉,張儀在此情勢下,自會失去分辨,誤以為是巫女前來取玉。據兒臣所查,有在場的賓客議及此事,說張儀當時的表情,也不似裝出來的。此其五也。有此五點,兒臣是以——”
威王眉頭緊凝,擺手止住他,沉聲道:“這麼說,是昭陽陷害于他了?”
太子槐搖頭:“兒臣以為,昭陽不會故意陷害張儀。”
“他為何不會?”
“也有幾個原因,”太子槐侃侃而談,“一是此事涉及宗廟,身為昭氏後人,昭陽斷不會在宗廟裡欺天害人,為昭門抹黑;二是昭陽事母至孝,此璧既然是為江君夫人驅邪祈福,昭陽自也不會不誠,何況又是江氏夫人内寝失火,昭陽縱有此心,也不能不顧及母親安危;三是在場諸賓客中,并不全是昭氏一族,黃氏、項氏、屈氏、景氏等家族皆有人赴會,兒臣審看他們的證詞,與昭陽、張儀所述一絲無差!”
“寡人問你,”威王再次打斷他,“張儀既沒偷玉,昭陽也沒陷害,此玉哪兒去了?難道它會插翅飛走不成?”
太子槐思忖有頃,小聲應道:“方才回來,兒臣一路上都在思忖此事。兒臣在想,此玉既非凡品,會不會……”
威王心頭微凜,傾身:“你是說……”
“兒臣在想,昭門祭玉,舉門禁紫,何來紫衣之人?還有那場大火,生得甚是奇妙,婢女整日伺候燭火,蠟燭從未倒過,偏巧那日倒了。兒臣依據案宗所述,将前後過程串聯起來,父王請看,江君夫人生病,昭陽求玉,父王恩準,神巫祭玉,三十六陽剛男子,張儀返郢,昭陽盛請,家廟賞玉,江君夫人卧寝失火,張儀守玉,紫衣女子從天而降……這一切就像是上天刻意安排好了的,環環相扣,緊湊得一絲不差。”
威王身體後仰,倒吸一口涼氣,閉目冥思,睜眼問道:“槐兒,聽你這麼說,難道是上天收走了此玉?”
太子槐點頭:“兒臣以為,此玉自入章華台,百多年來,從未出過宮門,此番失竊,或為天意呢。”
威王思考有頃,緩緩點頭:“嗯,你說得是,寡人不該放玉出宮。那日也是中邪了,昭陽一求,竟然就給他了。”略略一頓,“依你之見,寡人又當如何處置張儀?”
“兒臣以為,證據确鑿,張儀解釋不清,事情已經鬧大,不能不罰。然而,父王一向賞罰分明。莫說張儀可能蒙冤,縱使他真的盜走此玉,也不可忽略他為大楚建下的蓋世功業。此玉縱使價值連城,也難與數千裡越地相比。張儀身為客卿,奔波不止萬裡,助我一舉滅越,除我心腹大患,父王何不将功補過,赦免他的死罪,同時诏告天下,顯示父王賞罰分明的公心。”
“說得好!”威王長舒一口氣,“就這麼辦吧!你可告訴張儀,他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寡人與他一來一往,兩不相欠了。”
太子槐心頭一凜,嘴巴張了幾張,本欲辯解,卻出口道:“兒臣領旨!”
一輛轺車在刑獄門前戛然而止。
靳尚望一眼香女,輕聲:“嫂夫人,就是這兒了。”
香女縱身下車,飛步沖入刑獄大門,卻被守衛攔住。靳尚趕上,遞過楚王特赦金牌及谕旨。門尉驗過,讓他們稍候,飛步進去通報。
約過小半個時辰,幾名獄卒架着張儀走出,放在地上。
看到張儀遍體鱗傷,臉色猶如死人,香女哭叫一聲“夫君……”
将他緊緊抱在懷裡。
張儀睜開眼睛,給她一個笑,複又合上眼皮。
刑獄門外停着幾輛馬車,是附近百姓專在此處守候生意的。靳尚揚手招來一輛,與香女合力将張儀放進車中,轉對香女揖道:“嫂夫人,在下答應的,這也兌現了。”又從袖中摸出一隻錢袋,雙手遞上,“袋中有十塊锾餅,權為在下心意,望嫂夫人不棄!”
锾餅又叫郢锾,是足金鑄造,堪稱郢都最貴重的貨币,十塊锾餅是相當豐厚的饋贈了。香女本是烈性,且又發生前日之事,自是不肯接受施舍,拒收,回揖:“靳大人厚意,小女子心領,至于大人十锾,還請收回。”
靳尚微微一笑,硬遞過來:“在下心意,嫂夫人可以不領,這點小錢嫂夫人卻得收下。眼下嫂夫人身無分文,别的不說,單是張子這樣,也該有個醫治、栖身之處才是。”
香女輕歎一聲,接過錢袋,再揖:“既如此說,就當作小女子暫借大人的。”
靳尚也不應話,跳上轺車,抱拳:“在下先走一步,嫂夫人保重!”
香女回過禮,跳上車,坐下,小心翼翼地将張儀抱在懷裡,以免旅途颠簸,弄疼了他。
車夫見她坐好,扭頭問道:“夫人,去哪兒?”
香女正欲回話,靳尚忽又跳下車子,近前說道:“差點忘記一件大事,請嫂夫人轉告張子,大王口谕:‘告訴張儀,他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寡人與他一來一往,兩不相欠了。’”
聽到這般絕情之語,香女淚水流出,微微點頭,轉對車夫:“麗水岸邊,栖鳳樓。”
車夫朗聲應道:“好咧!”便揚鞭催馬,疾馳而去。
馬車馳至栖鳳樓,店家迎出,一見張儀這樣,大吃一驚,吆喝幾個仆從,将他擡至二樓他們原先住過的房舍。
香女反身下樓,欲付車資,車夫道:“叫車的大人已經付過車資了。”
香女大是感歎,謝過車夫,疾步上樓。
張儀前腳出獄,項雷後腳就到了昭陽府。
聽聞太子親自出面營救張儀,昭陽驚愕之餘,暗自慶幸聽了陳轸所言,預留一手,否則,張儀若死,後果真就不堪設想了。
細想前後過程,昭陽越發佩服陳轸,使邢才請他過來,謀議下一步走向。
見昭陽迎出,陳轸遠遠拱手:“大人大喜了!”
“哦?”昭陽怔了,“喜從何來?”
“大人就要穩坐令尹席位,難道不喜?”陳轸再賀。
昭陽越發惶惑:“請上卿明言!”
“呵呵呵,”陳轸指指院門,“在下縱使要明言,也不能在這院門之外呀!”
昭陽亦笑出來,拱手揖過,禮讓:“上卿大人,請!”
二人步入廳中,分賓主坐下。
昭陽拱手,語氣探詢:“果如上卿所言,殿下親自出面将張儀救出。在下忖摸此事,越忖越是焦心,這請上卿來,本欲求個對策,上卿卻……”身子前傾,聲音壓低,“敢問這……令尹之位,由何而來?”
“請問大人,楚若一年不設令尹,成不?”
“當然不成!令尹乃楚之要樞,若無令尹,政令不通,六府不調,三軍不治,久必生變。”
“三個月呢?”
“也似不妥。按照慣例,令尹若是去職,一月之内,當立新尹。”
“這就是了。”陳轸笑道,“再問大人,在楚天楚地,除張儀之外,可有人能與大人争奪此位?”
昭陽搖頭。
“張儀已是廢人,景舍去職也近一月,大人即将榮登寶位,在下是以賀喜。”
“上卿言早了,”昭陽急道,“在下急的也是這事兒。殿下既将張儀救出,亦必會在大王面前再次力薦。大王年邁,大楚天下不久将是殿下的,大王心知肚明,倘若殿下堅持,或會……”沒再說下去,輕歎一聲,轉過話鋒,“再說,和氏璧一事亦不經查。依殿下天資,或已生疑。大王亦非迂腐之人,若是醒悟過來,嚴加追查……”再次頓住話頭。
“大人放心,”陳轸微微一笑,“無論是殿下,還是大王,都不會再追查此事了。即使追查,也是查無對證。該閉口的都閉口了,隻要大人不說出去,有誰知道?至于張儀,不知大人聽說沒,據在下所聞,在刑獄門口,靳尚曾對張儀之妻說道,大王口谕:‘告訴張儀,他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寡人與他一來一往,兩不相欠了。’柱國大人,大王此話,大有講究啊!”
“連這話你也聽到了?”昭陽震驚,不可置信地盯住陳轸。
“呵呵呵,”陳轸笑應,“為了大人,在下敢不上心嗎?”
“大王是有此谕,隻是,”昭陽點頭應道,“此谕作何理解,在下還要請教上卿!”
“此谕是說,楚國不比中原,朝廷真正信任的,隻有景、屈、昭三氏。先朝所用外客,沒有一個有好收場的,遠的不說,四十年前的吳起,就是一例。張儀滅越立下大功,可他治越,卻讓大王放心不下,防之又防啊!”
昭陽不無尴尬地苦笑一聲:“其實,那些都是在下的一面之詞。”
“關鍵就在這裡,”陳轸斂住笑容,不無肯定道,“隻有大人這一面之詞,大王才愛聽。”
昭陽思忖有頃,不無歎服,拱手:“與上卿說話,真是痛快。既然提到令尹之位,敢問上卿,在下……”頓住話頭,目視陳轸。
陳轸一字一頓,似是将軍在向部屬發布軍令:“立即去做兩件事:一、策動元老舉薦大人;二、将張儀盡快逐出國門!”
這一次,張儀真被折騰慘了。
打發走車夫,香女回到房間,細細審看,見他渾身上下無一處好皮,心疼得眼淚直流,抱住他泣道:“夫君……”
張儀兩眼緊閉,面如死人。想到夫君在刑獄門前尚能微笑,此時卻無一點兒反應,香女陡然一驚,顧不上哭泣,搭脈,見仍在搏動,急用袖子抹去淚水,快步下樓,對店家揖道:“請問店家,附近可有醫師?”
“夫人莫急,”店家回揖,“附近就有一家專治跌打損傷的,在下看到張大人那樣,已差小二請他去了。夫人稍候片刻,醫師想必這就到了。”
話音落處,外面傳來小跑的聲音,果是小二,後面疾步跟着一個提箱子的中年人。
店家與他見過禮,指樓上道:“有位客人讓人打傷了,煩請先生診治。”
“謝店家了!”香女朝店家深揖,轉對醫師拱手,“小女子有勞先生了。”又指樓梯禮讓,“先生請!”
醫師上樓察看張儀傷情,小心翼翼地扳動張儀四肢,又按又摸,搭脈有頃,心頭微凜,轉對香女:“快,請店家燒盆開水,”掀開所提箱子的蓋,取出一包草藥,“将此藥煮上一刻辰光!”
香女親去煮好藥水,端回房中,見醫師正在小心翼翼地拿剪刀一點一點剪去張儀衣物,許多地方,衣服已與血水凝成一團,揭不下來。醫師拿絨球沾上熱水,泡軟血水,方才慢慢剝離。
整整折騰小半個時辰,醫師方将張儀的血衣完全除去,用藥水清洗傷口。整個過程,香女看得心驚肉跳,淚水直流。張儀身上的傷口之多,傷情之重,莫說是香女,即使醫師也是震驚。醫師一邊清洗,一邊歎喟:“唉,這幫天殺的,這是往死裡打呀!”
香女哽咽道:“先生,夫君他……不會有事吧?”
“看現在這樣,”醫師應道,“大事不會有了。”略頓一下,贊歎,“如他這般傷情,換作常人,有幾個也早死了。你的夫君能挺下來,奇迹呀!”
香女長舒一口氣,拱手謝道:“小女子謝先生搭救!”
醫師洗好傷口,一一敷上藥膏。香女使小二買來一匹白絹,撕成帛條,細細纏過。遠看上去,張儀被裹得嚴嚴實實,如同穿了一套白色新裝。
忙完這些,醫師寫就一個藥方,遞給香女:“夫人,張子之傷,在内而不在外。外傷隻是皮毛,月内可愈,内傷卻是緊要,不可閃失。此方是治内的,先服三日。”
香女接過處方,拿出靳尚贈送的錢袋,摸出三塊锾金,雙手遞上:“謝先生了!這點兒診費,也請先生收納。”
醫師見是三塊足金,伸手推道:“夫人禮重了!三枚貝币足矣!”
貝币是楚國銅币,形似磨過的貝殼,後世也稱鬼臉錢或蟻鼻錢。
“先生不必客氣,”香女将三塊金锾硬塞過來,“活命之恩,莫說是三锾,縱使三十散去,也不足報!”
醫師感動,收下一锾,将二锾遞回,拱手謝道:“在下謝夫人恩賜!三日之後,在下自來,一來為大人換藥,二來視情更方。”
香女送走醫師,拿出一锾,讓小二到藥店照方抓藥。
天色傍黑,小二抓回草藥,香女親自煎熬,端至榻前,張儀仍在昏睡。
藥涼了又溫,溫了又涼,張儀仍舊不省人事。香女兩眼含淚,握住張儀的手,在榻前整整跪了一宵。及至天亮,香女又疲又累,實在熬不住了,終于伏在榻前,迷糊過去。
蒙眬中,香女覺得臉上癢癢的,打個驚愣,睜眼,竟是張儀。
張儀早醒了,正用那隻未纏繃帶的手,為她拭淚。
香女驚喜道:“夫君,你……醒了?”
張儀的眼睛眨巴兩下,臉上現出一笑:“香女,你方才做噩夢了,在哭呢。”言語緩慢,幾乎是一字一字擠出來的。
看他吃力的樣子,香女的淚水再湧出來,連連點頭:“嗯!嗯!”
“你哭的樣子,不好看。”
“嗯!嗯!”香女又是一番點頭,淚水更多地流出。
“笑一笑。”
香女拭去淚,擠出一笑。
“笑得不好,要這樣。”張儀咧開嘴,燦爛一笑。
香女笑了,笑得苦中有甜。
許是累了,張儀慢慢合眼。
香女點火溫藥,品嘗一口,端至榻前,舀出一湯匙,輕叫:“夫君,喝吧,喝下去,傷就好了。”
張儀“嗯”出一聲,睜開眼睛,嘗試坐起,稍一用力,全身劇疼,情不自禁地“哎喲”一聲。
香女放下藥碗,急問:“夫君,疼……疼嗎?”
張儀苦笑,點頭。
香女的目光落在張儀的一身繃帶上,聲音有些哽咽:“夫君,你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傷,香女……香女……昭家他們也……太狠了!”再次哽咽,拿袖子抹淚。
張儀微微一笑:“你好好看看,那東西在否?”說罷張大嘴巴,讓香女審看。
香女不知何意,睜大眼睛看他的大嘴:“夫君,什麼在否?”
張儀沒有作答,隻将一條舌頭上下左右攪動。
“夫君是指……舌頭?”
張儀點頭,做個鬼臉,将那舌頭上上下下攪個不停。
香女被他逗樂了,撲哧一笑:“它要不在,夫君何能說話?”
“呵呵呵,”張儀合上嘴巴,笑出數聲,聲音清朗,“舌在,足矣。”略頓,斂起笑,目光裡現出冷蔑,鼻孔出聲,“哼,昭陽豎子太蠢,真想害我,根本不用上刑,隻需割去此物就是。”
“夫君,”香女淚水複出,端起藥碗,嗔怪道,“都成這樣子了,還說這些!來,喝藥。”
張儀時迷時醒,總體卻在好轉。及至第三日,煎藥服完,外傷部分,有包紮處滲出血污,需更換膏藥。
候至天黑,仍然不見醫師上門,香女急了,下樓詢問小二。小二登門求請,回來報說家門落鎖,醫師不知去向。
香女覺得那個醫師是個實誠人,不會不守信用,這辰光沒來,想是遇到急診了。候至翌日晨起,醫師仍舊沒來。香女再使小二問詢,醫館門上依舊落鎖。
香女無奈,隻好向店家求問其他醫師,使小二登門求請,結果卻令人震驚。一聽說栖鳳樓三字,遠近醫師皆是搖頭。小二詢問因由,或說不在家,或說不得閑,或說醫術淺,總而言之,沒有一家願意上門。醫師開店,無非是坐等生意,有生意上門,醫師卻又放着不做,讓小二着實納悶。
小二從前晌一直走到後晌,仍然請不到一個醫師。正走之間,小二覺得天昏,擡頭一看,烏雲密布,便趕忙跑回店中,遠遠望見店家站在店外幾十步遠的麗水岸邊,正與兩個陌生人說話,模樣甚恭。
小二本想禀報店家,見此情勢,也就踅進店中,直上二樓。
香女聽得聲響,迎出問道:“小二,可曾請到醫師?”
小二搖頭,将遭遇大體講了。
香女緊咬嘴唇,發會兒呆,問道:“店家可在?”
小二用手指指外面:“在河邊與人說話呢。”
香女緩步下樓。
店家返回,剛好走至門口,見她下來,也頓住腳步,眼神怪怪地盯住她。
香女近前幾步,揖禮:“店家,小女子又來麻煩您了。”
店家卻不答話,隻拿眼睛奇怪地盯住她看。
香女怔了,輕問:“店家,你……怎麼了?”
店家似也反應過來,收回目光,回揖:“哦,沒什麼。夫人,您說什麼來着?”
“小女子想……再麻煩店家一下。”
“說吧。”
“小女子想外出一趟,将夫君臨時托付店家,煩請店家好生照看。”
“夫人欲去何處?”
“景将軍家。”
“唉,”店家思忖一時,歎道,“在下這……這也告訴夫人,還是……不要去吧。”
“為什麼?”香女震驚。
“還有,在下的小店,恐怕夫人……住不成了。”
“這……小女子不會少付店錢!”
“夫人,”店家複歎一聲,輕輕搖頭,“不關店錢的事。方才有人告誡在下,此店若想開下去,在下若要活命,夫人及張大人,就必須搬走。”
香女臉色煞白。
好一陣兒,香女才算反應過來,咬緊嘴唇,輕問:“眼下已過申時,天色也不好,小女子可否再住一晚,明晨搬走?”
店家淚水流出,垂下頭去,喃聲:“夫人,求你了,這就走吧,走得越遠越好!”略頓,“還有,在下還想說一句,在這郢都,除去王宮,沒有哪家有膽容留夫人!”
香女不再說話,轉身上樓,不一會兒,提着錢袋下來:“店家,請算店錢。”
店家深深一揖:“夫人,店錢在下不收了。”
香女摸出三塊锾金,遞過來:“店家,一事歸一事,小女子住店,當付店錢,店家既不願算,小女子權作三锾。”店家再次作揖:“夫人,不是在下不收,是在下不能收。”
“此又為何?”
“店家有店家的規矩。在下開店,承諾夫人住店。夫人若是退店,當付店錢。夫人未退,是在下強趕夫人,失規矩在先,理當賠償夫人才是,何能再收店錢?夫人硬要付錢,就是強逼在下了。”
見店家言語仗義,香女深深還禮:“既有此說,小女子謝過了。小女子再求一事,請店家幫忙。”
“如果能夠,在下願為夫人效勞。”
“夫君傷成這樣,小女子力弱不逮,背負不起,請店家雇請一輛馬車,最好是有篷的。看這天色,像要落雨了。黑夜漆漆,萬一落雨,沒個雨篷,夫君他……怕就經受不起了。”香女越講越難受,哽咽起來。
店家、小二亦是難過,各拿袖子抹淚。
有頃,店家揚起頭來,轉對小二:“小二,去,把車馬套上,換上一個新雨篷,送張大人、夫人出城!”
“小人送至何處?”
“送出郢都,直到夫人尋到合意住處,你再回來。”
香女還禮謝過,反身上樓,見張儀仍在沉睡。
香女不想打擾他,習慣性地站起來,打算收拾一個簡單包裹。然而,遍觀屋中,除去那柄西施劍和靳尚贈送的錢袋之外,竟無一物屬于他們。
香女越想越難過,伏在張儀身上,嗚嗚咽咽地悲哭起來。
窗外,天越來越暗,房間内幾乎看不清東西。
一道閃光破空,一聲春雷從雲端滾來。
雨淅淅瀝瀝,越下越大。
這是楚國開春來的首場大雨,孩子們不無興奮地奔跑在雨地,朝野一片歡騰。
春雨貴如油。
章華宮裡,楚威王雙目微閉,表情喜悅,側出一隻耳朵專注地聆聽窗外的雨打芭蕉聲。
“呵呵呵,”威王睜眼,看向坐在斜對面的太子槐,“槐兒,聽這雨聲,真紮實。”
太子槐卻無一絲喜感,而是表情陰郁,似乎它根本不是一場久盼的喜雨。
威王略略一怔,沒有再說什麼,收回目光,緩緩射向面前的幾案。幾案右端擺着一堆奏章,是太子槐剛剛呈上的。楚威王翻開一道,掃一眼,放在左邊,再翻一道,又掃一眼,摞在前一道上面。
威王一道接一道地翻看,一大摞奏章無一例外地被他從右端挪至左端,擺作一摞。
威王摞完,擡頭望向太子槐:“就這些了?”
太子槐睜開眼睛,點頭:“就這些了。”
“除昭陽之外,可有舉薦他人的?”
太子槐搖頭。
一陣沉默之後,威王似是想起什麼,緩緩擡頭:“張儀他……哪兒去了?”
“兒臣不知。”太子槐似覺不妥,補充一句,“不過,兒臣聽說他已出郢了,這辰光或在途中呢。”
“出郢了?”威王似是一怔,思忖有頃,“去往何處?”
“兒臣不知。”
楚威王不再作聲,良久,目光重又回到面前的奏章上:“這些奏章,你意下如何?”
“兒臣唯聽父王旨意。”太子槐神情木然。
“寡人是在問你!”楚威王提高聲音。
太子槐一驚,打起精神:“回禀父王,兒臣以為,張儀一走,楚國朝野,怕也隻有昭陽合适了。”
威王閉目,再陷冥思。
一陣更長的沉默。
“唉,你說得是。”威王終于睜眼,“這事兒拖不得了。晉封左司馬昭陽為令尹,轄制六府!晉封右司馬屈匄為左司馬,上柱國景翠為右司馬,轄制三軍!”略頓,眼睛再次閉上,“頒旨去吧。”
太子槐起身叩道:“兒臣領旨!”
黃昏時分,在郢都通往古城襄陽的官府驿道上,一輛篷車艱難地行進着。時大時小的雨點兒敲打在嶄新的雨篷上,發出“嘭嘭”悶響。
車越走越慢,陡然一震,頓住不動了。小二跳下車,見左邊車輪陷在一個泥坑裡。小二急了,又是打馬,又是推車,車輪連晃幾晃,越陷越深。
香女探頭:“小二,又頓住了?”
小二點頭:“是的,夫人,又陷進泥坑了。”
香女跳下來,察看一番,幫忙推車,車輪反而陷得更深。
香女急了,看看天色,已近昏黑,放眼望去,四野并無人家,隻有道道雨絲從天而降,形成一大塊雨幕。田野低窪處早已積水,遠遠望去,汪洋一片接一片,被暗淡的天光映得明晃晃的。
香女問道:“小二,這是哪兒?”
小二指着前面一個土丘:“回夫人的話,翻過前面土丘,當是紀城。若是天好,中午就該到的。”
“這可怎麼辦?”香女眉頭緊皺,不無憂慮地望着泥坑。
小二拍拍馬背,輕輕搖頭:“夫人,沒辦法了。連走一天一夜,馬無力道了。看這樣子,我們隻好在這泥坑裡挨過一夜,待明日天亮,再想辦法。”
“這……”香女急得落淚,“夫君他……傷勢本來就重,這又颠簸一路,若是再無救治,怕是挨不過去了。”
小二蹲下來,抱頭冥思,有頃,再次搖頭:“夫人,小人走過這條路,此地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離紀城尚有二十多裡,再說,這馬……小人實在沒……”陡然頓住,起身,驚喜交集,“夫人,聽,是車馬聲!”
香女側耳細聽,後面果然傳來車馬聲。
不消一刻,一輛馬車趕上來。
馭者跳下車子,走過來。香女擡頭望去,見那人頭戴鬥笠,一身褐衣,遂走前一步,揖禮:“小女子見過先生。”
鬥笠人回過一揖:“在下見過姑娘。”又指車馬,“姑娘這是……”
香女道:“我們的車子陷進泥坑裡了,先生能否幫忙推一把?”
鬥笠人不是别個,正是一路追來的飛刀鄒。
飛刀鄒朝車上叫道:“主人,有車陷泥坑裡了,請下來幫個忙!”
車上跳下賈舍人,也戴着鬥笠。
飛刀鄒尋來十幾塊小石頭,遞給香女:“姑娘,你站左輪邊,車輪一動,你就往車轍裡墊石頭,動一下,墊幾塊,待墊平了,輪子就出來了。”又轉對小二:“趕車!”
小二喝馬,兩個鬥笠人推車。
車輪晃動,香女往裡墊石頭,不一會兒,果如鬥笠人所言,左輪滾出泥坑。
香女如法炮制,右輪亦滾出來。
兩個鬥笠人走到道邊的積水處,洗過手。
賈舍人看向香女:“姑娘是……”
香女謝道:“公孫燕謝過先生,請問先生大名?”
賈舍人拿掉鬥笠,拱手:“些微小事,無須客氣。在下賈舍人,幸會!”看一眼車篷,“大雨天裡,姑娘欲去何處?”
香女低頭有頃,擡頭:“小女子欲去紀城。”
“前面就是了。”賈舍人走到小二馬前,審看有頃,轉對香女,“不過,你的這匹馬走不動了,姑娘若是願意,可乘在下車乘。”
香女細細審二人,貌相不惡,回頭再看,是驷馬大車,也是無奈,點頭應道:“小女子謝過了。隻是……小女子還有一請,外子重傷在身,就在這輛車裡,也望先生不棄。”
“這個自然。”賈舍人走到車上,看一眼張儀,驚道,“這位先生傷得不輕!鄒生,快,擡到車上!”
賈舍人與飛刀鄒小心翼翼地将張儀移到後面的大車裡。
小二轉對香女,揖道:“夫人,您這有車了,小人……可否回去,主人還在候着呢。”
香女拿出兩塊金锾:“謝小哥了。這個你拿上。”
小二再三推讓,見香女不依,隻得收下,将車馬趕到道旁,讓過賈舍人,掉轉車頭,再三揖過,緩緩而去。
因香女已叫“外子”在先,賈舍人遂改過稱呼,伸手禮讓:“夫人,請上車,照顧先生!”
香女上車,果然裡面空間甚大,鋪得也軟和,張儀舒服地躺在鋪上,眼睛已經睜開。顯然,他十分清楚發生什麼了。
為減輕重量,賈舍人跟在車後,雨中步行。
飛刀鄒吆馬揮鞭,大車穿過雨幕,朝紀城行馳。
道路泥濘,至紀城時已過三更。飛刀鄒尋到一家客棧,叫醒店家,吩咐小二燒來熱水。賈舍人吩咐香女将張儀全身的傷口小心洗過,去除膿水。
令香女震驚的是,賈舍人似已知曉張儀的病情,拿出藥箱,像一個老練的醫師,動作熟練地為他換上新藥,并将幾包草藥交給香女,要她速去煎熬。
忙完張儀,小二也端飯菜上來。
香女喂給張儀半碗稀粥,見他再度睡去,才與舍人二人一起用餐。
吃有幾口,香女慢慢放下筷子,望着舍人:“賈先生,您是何人?”
“呵呵呵,”賈舍人笑道,“在下是生意人,打邯鄲來。原想來郢進批南貨,不料行情變了,白走一趟。”
“是嗎?”香女反問一句,目光質疑,“小女子還以為先生是個醫師呢。”
賈舍人又是一笑,半是解釋:“生意人東跑西颠,難免有個頭痛腦熱,是以在下學了點醫術。至于那個藥箱,本是在下常備之物,一來自用,二來萬一遇到急難,也好應急。今日不就派上用場了嗎?”
呵呵又笑幾聲,歪頭看着香女,“夫人緣何問起這個?”
“沒什麼,”香女噓出一口氣,“小女子不過是好奇而已。”
“若是這樣,”賈舍人笑道,“在下也問一句,你家先生為何傷成這樣?”
香女聽出對方确為北方口音,忖摸不是昭陽的人,又見他們這般照料,再無疑惑,報出身家,将張儀受害之事細說一遍。
“天哪,車上的先生竟然是張儀大人!”賈舍人故作震驚,“張大人之名,在下在邯鄲時就有耳聞。此番至郢,滿城風傳張大人盜走和氏璧之事,在下初時不信,後來……後來也就信了,不想竟有這麼多曲折,”長歎一聲,“唉,這世道!”
香女出淚。
“敢問夫人,”賈舍人問道,“你們打算去哪兒?”
香女搖頭,淚水再出:“走到這步田地,小女子已是無家可歸了。未來去往何處,要待夫君傷好之後,由他決定。請問先生,夫君他……不會有事吧?”
“張大人主要是外傷,包在舍人身上。”
香女揖禮:“小女子多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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