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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鄉村古惑仔

圖文 更新时间:2024-12-12 03:47:48

東北鄉村古惑仔(鄉村古惑仔的日常江湖)1

底層學校仍然上演着“逃學威龍”和“古惑仔”。這群鄉村熊孩子,把老師看作社會的淘汰品,組織“兄弟幫”、“霸王團”、“流氓會”,甚至“操縱”了班幹部選舉。

文/李濤

“真不想給你們班上課了!”九年級的英語老師肖翩和數學老師李剛,下課後不約而同地向班主任劉陽抱怨,“你們班如果再不采取強制措施,僅有的幾個有機會升普通高中的學生絕對沒有希望了!”

劉陽随後走進教室,向全班同學發出警告:“說了多少次了,你們如果誰要是不想讀了,就直接背起包包走人,别在這裡給我當混世魔王,你浪費自己生命就算了,别浪費其他人生命……”

“拜托,誰浪費誰的生命?麻煩‘熊貓哥’(九年級學生給劉陽取的綽号,因為他的體型很像電影裡的‘功夫熊貓’)别來浪費我的生命!”台下有人小聲調侃。這群學生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繼續該玩玩、該樂樂。

越是經濟不發達的地區,讀書無用論越盛行。(圖/視覺中國)

鄉村唯一的“知識代言人”,在底層孩子們的眼裡是社會淘汰品。

英語老師肖翩實在不想給這幫“讨厭”的雲鄉少年上課了,一再請我幫代課一周。當我第一次走進九年級課堂,新鮮感讓平時上課隻是睡覺和打鬧的38名孩子,竟然集中起注意力。但兩天後,他們又恢複了正常節奏,我剛轉身在黑闆上寫下一段長句,他們就在背後将一瓶白酒傳來傳去,一人喝一小口,等我轉身,又裝出一副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樣子。

随後,有人睡覺且打呼噜;有人擺出各種不屑的姿态,或望着窗外的高山發呆;有人竊竊私語;有人折各種紙花;有人津津有味地看動漫口袋書;也有人故意迎合課堂節奏,等待着一個詞語或一句話從老師口中說出後,無厘頭地來一段調侃,故意博得全班哄堂大笑;還有人把課堂提問的機會當成個人喜劇表演時刻。

我算了算,一節40分鐘的課,至少需要花費30分鐘以上維持課堂紀律,而僅有的稍微安靜的幾分鐘,不過是少年們玩累了的時候。大部分人并不在意講了什麼,能專注聽完一節課的寥寥無幾,還常常受到其他同學的幹擾。

我和肖老師交流後獲知,原來這些學生已經很給我“面子”了——在肖老師的課堂上,他們敢于公開抽煙、喝酒和頂撞。

鄉間少年瞧不起他們所能接觸到的唯一的“知識代言者”——底層教師。“他們算什麼呢?在這個社會裡絕對屬于被淘汰下來的‘産品’了,在社會上也沒什麼尊嚴,所以就隻有在我們面前裝裝權威耍耍威風而已。我敢保證,在他們那批同齡人中,我們老師絕對是成績最爛的差學生,否則他們也不可能到農村學校裡來當老師。”九年級男生張洋用蔑視的口吻說。

“他們在我們面前總是自以為高人一等,以為他們的價值觀都是正确的,其實傻得很。這個社會成功就是看你錢多錢少,說那麼多也沒見他們賺多少錢,還總是自以為是地讓我們向他們學習。說實話,他們每天賺的錢還不如我們村裡出去給人做‘刮大白’的賺的多呢,他們一天在學校裡‘裝’得多累啊!”也是九年級的男生葉顧這樣描述他的老師。

鄉村少年的叛逆,比英國社會學家保羅·威利斯在《學做工》中所描述的工人階級子弟更甚。農村老師收入待遇和身份地位,強化了學生們“讀書無用論”的邏輯。

東北鄉村古惑仔(鄉村古惑仔的日常江湖)2

留守兒童輿情事件類型年度趨勢。(圖/财新)

“樂子是非正式群體特有的工具,而命令則是正式機構特有的工具。”

對于這群不愛讀書的孩子,如威利斯所言“樂子總之是可以解決幾乎所有問題的法子”,雲鄉少年“找樂子”的本事一點也不遜色于英國小子和北京子弟們。他們不僅擅長與不同學科的老師周旋,還知道如何在犯錯後順利過關或從輕懲罰。

這天中午,九年級的楊朗因為和女同學分手而在宿舍“借酒澆愁”,下午的英語課上,他酒勁發作,越來越難受,而距離下課還有難熬的20多分鐘。正好老師肖翩在講解一個從句的用法,用的案例是楊朗所熟悉的《泰坦尼克号》主題曲,楊朗于是借着酒勁站起來大喊一聲“music”,便邊跳邊唱并迅速地向教室外的廁所移去。師生們剛開始很驚詫,但很快被他誇張的舞蹈逗樂,在哄堂大笑中楊朗成功跑路。

當他再次回到教室時已經下課,肖老師單獨盤問他,并察覺了他喝酒的事情。但楊朗有自己的法子,他将這件事繪聲繪色地描述成了一段類似《神雕俠侶》中楊過學習“黯然銷魂掌”的“俠骨柔情”的段子,很快就将年輕的老師逗樂了,辦公室中緊張的氣氛煙消雲散,楊朗順勢央求老師不要告訴班主任老師。

但常規的“找樂子”顯然不能滿足雲鄉少年。他們故意敲碎門窗玻璃、用石子打壞走廊上的燈、用熱水澆死宿舍區的樹、把墨水潑到教室外的白牆、在教室黑闆塗“502”膠水……這些都是為擺脫無聊而尋求刺激的“好辦法”。

2013年11月,在縣教育局安排下,雲鄉學校安裝了8個攝像頭。連少年們平時最喜歡待的純粹私人空間——廁所外圍和廚房後邊的一塊空地,也都分别被攝像頭24小時監控着。

東北鄉村古惑仔(鄉村古惑仔的日常江湖)3

2009年12月,重慶涪陵警方破獲一在城區專撬門店門的盜竊團夥,團夥頭目年僅13歲。(圖/視覺中國)

公開說法是為了保護師生的人身和财産安全,但私下裡,張校長告訴少年們:“無論你在哪裡做什麼動作,我都能看着你,所以你必須給我好好學習、不要違規,否則你明白後果。”張校長打算在每個教室裡也安裝攝像頭,這樣就可以在全校師生大會上宣布:“你們時刻都處于被監控的狀态下,所以請諸位好自為之。”

攝像頭的存在威脅了少年們的日常行為,他們開始警惕自己是否真的處于監控範圍。過去,他們喜歡在廁所外和廚房後邊那兩塊空地,拿出一支煙點上并彼此傳遞吸上一口。攝像頭安上以後,真正的違規行為被壓縮到了廁所之内。

他們會故意用行動來表達對空間權威的不滿,比如故意朝着攝像頭扮鬼臉、打耳光或者豎起一根中指以表侮辱,有的則故意裝作沒有看到攝像頭,從懷裡掏出一支類似香煙的糖,叼在嘴上以吸引老師來“抓捕”。但當老師真的過來抓這位“煙民”時,少年就輕蔑地對老師說:“拜托,老師,這是糖,要不你也來一支?”

攝像頭下故意的公共性表演,将整個學校變成了一個類似于讓·雅克·盧梭所描述的“巴黎劇場效應”一樣的巨大“劇場”,而少年們扮演着不同的角色,用一種表演的方式,表達對官方規訓的嘲弄與反抗。

“兄弟幫”和“霸王團”為搶熱水而打架,和“流氓會”為晚上打呼噜而打架。

在雲鄉這樣的底層學校,更讓人頭疼的是學生中暴力化的幫派現象。

這是一所寄宿制學校,全校200名學生來自不同村落,住宿生活中時常發生暴力沖突和财物丢失事件。高年級學生欺負低年級學生,強迫他們打水、洗衣,夏天甚至讓他們到宿舍給自己扇風,冬天搶被子來蓋,低年級學生隻能兩三人擠到一張床上取暖。

為了抵禦高年級的欺負,低年級學生施展“弱者的武器”以示對抗。其中一項就是建立“小幫派”,在小範圍内集體抗拒高年級學生,但“小幫派”又進一步刺激高年級學生組成“大幫派”來集體鎮壓。

他們會鄭重其事地給對方發送“挑戰書”或“邀請函”,并确定本方參與群架的時間和人員,同時要求對方在“應戰書”上簽名并按下手印。同年級和同班之間的厮殺更為激烈,“兄弟幫”就是在這種同輩群體間相互鬥争中組建和壯大起來的。

東北鄉村古惑仔(鄉村古惑仔的日常江湖)4

青少年學生常常在抱團反抗中獲得歸屬感,類似團體在“快手”等視頻軟件上收獲了不少擁趸。

“兄弟幫”的創始人之一、九年級的李元元說,“兄弟幫”是他在讀七年級時成立的,當時班上同學經常被高年級欺負,他們和九年級的“霸王團”因為搶熱水打過群架,和八年級的“流氓會”因為晚上打呼噜和講話也打過群架。

打完群架後,七年級建了一個“兄弟幫”。最開始成員都是自己班同學,後來陸續加入一些經常被高年級欺負的低年級同學。

李元元和同學們建立了一個QQ群,群名就叫做“行俠仗義——兄弟幫”,現在規模大約維持在35人,其中九年級全班38個同學中就有24人“入會”,其他11人則分别來自八年級(7人)和六年級(4人)。

“兄弟幫”沒有明确的入幫或退幫規則。李元元說,最開始大家在一起玩鬧,混熟了就跟低年級同學說,我們有個“兄弟幫”,你加進來吧,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平時誰被欺負,幫中其他成員要幫忙,如果誰見死不救,就會被清出QQ群,算退幫了。

所有成員都要服從幫裡的“大計”——必須每天有人出來違規與犯錯,以此不斷挑戰班主任。比如今天把垃圾桶直接丢到學校外邊,昨天打壞後門的玻璃,前天把粉筆全部折斷丢垃圾筒了……“因為班主任老師對我們管得實在太苛刻了,把我們當‘機器’一樣,我們要反抗!”

這學期開學時選班長,在“兄弟幫”的推舉下,老大齊磊當選。班主任也沒有辦法。

如今,“兄弟幫”事實上已經成為新的“欺負者”和“鎮壓者”,而更多需要抵抗“兄弟幫”欺負的新幫派,正在隐匿中如春筍般不斷創生。

東北鄉村古惑仔(鄉村古惑仔的日常江湖)5

“熊孩子”、“問題少年”、“留守兒童”的問題不是簡單地“電一電”就能解決的。

鄉村少年的非正式群體

除了“兄弟幫”、“流氓會”、“霸王團”這樣的幫派,在雲鄉孩子的日常生活中,更為常規的非正式群體有三種:

“師徒制”——基于學校所反對的“灰色經驗”,比如電腦遊戲經驗、打牌經驗、翻學校圍牆經驗、作弊經驗、惡作劇經驗等,形成的師徒關系。當“徒弟”感興趣的經驗從“師傅”那習得以後,師徒關系便宣告破滅;“師徒”之間關系也并不固化,隻要一方擁有對方感興趣的新經驗,角色随時都可以相互變更。

“親戚制”——彼此互認“姐弟”“兄妹”以建構緊密聯系。八年級男生張秋是班内4個女生的“哥哥”,這源于他好打抱不平的個性,同時還具有不錯的個人魅力,女生願意認他當哥哥,一方面覺得“有面子”,另一方面則可以不被其他同學欺負。

“情侶制”——在這樣的底層學校和封閉式管理中,學生們以“戀愛”去解構枯燥乏味的日子。九年級38個學生中,早戀“情侶”高達6對,這還不包括與校外其他孩子早戀的。最早的“情侶”出現在三年級,六年級孩子可以公然談起自己的“女朋友”,而周圍孩子則在一旁起哄:他都算out了,有的都已經失戀好幾次了。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博士後,北京師範大學政府管理研究院、東北師範大學農村教育研究所、西南大學教育政策研究所兼職研究員。文中所提人名、地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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