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廣普通話這麼多年,成效顯著,厥功至偉。其中之一,便是使得很多孩子不說、也不會說家鄉話,且以鄉音村語為恥,覺得土,落後。緻使原本豐富多彩的方言文化正在加速流失,出現了方言傳承的斷層。
不過,事情往往亦有例外。在我的家鄉山西省平定縣,有一土得掉渣的方言,其生命力卻出奇地旺盛,以至于人們不論是說普通話,還是操方言,日常交流均不時地挂在嘴邊,成為一個雅俗共賞的常用詞彙。
山西省平定縣娘子關鎮董寨村“跑馬排”民俗
這個方言詞,就是“得腦”。
鄉人用普通話說:“二月二了,快把得腦理理哇,亂得跟雞窩一樣。”
鄉人亦用平定話說:“茭圪欄腿,豆腐腰,砂鍋得腦不耐敲。”這是老人們傳下來的打狼訣竅。
山西方言:得腦
這個“得腦”,即腦袋,也就是項上人頭。
那麼,古代漢語中表示“頭”的詞語有哪些呢?“得腦”這個聽起來有些奇怪方言詞又是怎麼來的呢?
古代漢語中,表示“腦袋”的詞語有哪些我們都知道,古代漢語大多是單音節詞,即一個漢字就是一個音節,往往也是一個詞素。就拿表示“腦袋”的詞語來說吧,古代漢語中基本都是單音節詞,有“首、頭、顱”,還有“頟、颡、頁”等等,不一而足。
古代典籍《說文解字》
“首、頭、顱”,這幾個字,現代漢語中仍在使用,大家非常熟悉,這裡就不用多啰嗦了。
“頟、颡”,也是表示“頭”的意思,這兩個字不常見,大家可能有點陌生。
其實,也不陌生。
頟,東漢許慎《說文解字》解釋為:“頟,颡也。從頁,各聲。字亦作額。”是說“頟”字也寫作“額”,讀音為é(音同“鵝”),就是今天我們常說的“額頭”,也叫“腦門”。
颡,也是額頭的意思,但讀音不是“額”,而是sǎng(音同“嗓”)。東漢許慎《說文解字》:“颡,額也。從頁,桑聲。”
陝西曆史博物館藏陶塑人頭像 新石器時代(約公元前5000年-前3000年)
直到今天,陝西、山東有些地方還把“頭”叫成“颡”。西漢揚雄《方言》雲:“中夏謂之額,東齊謂之颡。”
古時的“中夏”,大緻範圍是指中原地區,即今天洛陽至開封一帶為中心的黃河中下遊地區。如,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賢媛》:“李平陽,秦州子,中夏名士。”
李平陽,就是西晉大臣李重,他曾任平陽太守,所以人們稱他為“李平陽”。他的父親李秉曾任秦州刺史,所以人們把李重亦稱為“泰州子”,即泰州刺史李秉的兒子。平陽,在現今山西省臨汾縣,為堯的都城,漢朝曾經置縣于此。
陝西博物館藏陶塑人頭像 新石器時代(約公元前5000年-前3000年)
東齊,是指周朝時齊國,大緻範圍在今天山東省東、北部一帶。因地處周朝之東,故稱。有一個成語叫“齊東野語”,出自《孟子·萬章上》,是說孟子弟子鹹丘蒙(齊人)問及舜為天子、堯率諸侯北面稱臣之說是否屬實,孟子答道:“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齊東,即齊國的東部;野語,即鄉下人的話。孟子認為鄉下人說的話沒有根據,聽信不得。後以“齊東野語”比喻道聽途說、不足為憑之言。
頁,是“頁”的簡化字,本讀作xié(音同“斜”),名詞,指人的頭部,這是“頁”字的本義,也是“頭”的本字。後來,頁又有了另外一個讀音yè(音同“葉”),是量詞,表示書冊的一張,今天的“頁”字隻有這一個用法了。
“頁”字的演變
《說文解字》雲:“頁,頭也。古文䭫首如此。凡頁之屬皆從頁。”
“凡頁之屬皆從頁”,是說凡用“頁”作形旁的字,意義都跟頭部有關。比如“頂、須、頸、颌、顱、頰、颏、額、颦、顴”等等,在現代漢語中也都是常用字,都與頭部有關。
“古文䭫首如此”,是說上古文字(即先秦文字,如甲骨文、金文、籀文)中“䭫首”的“首”,就寫作“頁”。
首,最早見于商代甲骨文,其古字形是一個頭的形狀,有頭顱、眼睛、嘴巴以及頭顱上的毛發,本義即頭。
“首”字的演變
如《詩·邶風·靜女》雲:“愛而不見,搔首踟蹰。”這裡的“愛”,是“薆”(ài,音愛)的假借字,意為隐蔽,躲藏。這句詩描寫男女青年幽會的情景,是說女孩子故意躲藏起來,小夥子找不見,急得轉來轉去,抓耳又撓腮。
䭫,讀作qǐ(音同“起”),《說文解字》釋為“下首也”。清朝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進一步解釋說:“周禮䭫首,本又有作稽首者。又說:稽首者何也?既拜手而拱手下至于地,而頭亦下至于地。”
古代稽首禮
是說,䭫首即跪下并拱手至地,頭也至地。殷周時代多為答謝天子賞賜而施行的禮節,後來子拜父、拜天拜神、新婚夫婦拜天地父母、拜祖拜廟、拜師、拜墓等,也都用此大禮,這就是所謂的稽首。
古代婦女跪拜俑
稽首的“稽”,讀作qǐ(音同“起”),《說文》:“稽,留止也。”意思是“停留,拖延”。稽首,就是頭觸碰在地上且停留一會兒,這種禮節,最為隆重。
“得腦”一詞,從何而來其實,還有一個常見詞在古代漢語中也表示“腦袋”,這個字就是“腦”。
“腦”字始見于篆文,字形為“匘”。《說文》:“匘,頭髓也。從匕。匕,相比著也。巛象發,囟象腦形。按,囟頭會匘蓋也。字亦作腦。”
小篆“腦”
《說文》解釋“匘”的字形從“匕”,右上的“巛”像頭發,右下像囟(xìn,音信),指腦。從“匕”,義不可通,楷書将“匕”變作從“月”(即“肉”),表示與人體有關,說明“匕”亦指人形,可能是反人旁。
腦,本是指“頭髓”,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脊椎動物中樞神經系統的高級部位,後來也指“頭”。
如,西漢《淮南子·俶真》:“雲台之高,堕者拆脊碎腦。”是說人從高聳入雲的高台上摔下來,會折斷脊骨迸裂腦袋。
又,唐《敦煌變文·韓擒虎話本》:“是某體患生腦疼,檢盡藥方,醫療不得。”是說得了腦袋疼的毛病,用了各種藥方,都沒治好。
“腦”字的演變
直到今天,在現代漢語中,“腦”字也經常用來指“腦袋”,如“搖頭晃腦” “探頭探腦” “土頭土腦” “劈頭蓋腦”等等。
那麼,晉方言“得腦”這個詞,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考之典籍,元代無名氏雜劇《海門張仲村樂堂》中載有“得惱”一詞,似為晉方言“得腦”的最早記載。
元雜劇演出壁畫
《村樂堂》第二折:“[梧桐樹](正末雲)同知這早晚做了個糟得惱了也。”
又第三折:“[逍遙樂](正末雲)可知是牢門,牢門裡門上拴一條繩子,繩子上拴着鈴子,有人來扯動這繩子,裡面那鈴子铎琅響一聲,你便不合攢出得惱來。”
這兩處“得惱”,據上下文,就是晉方言中的“得腦”,也就是指“頭”。
另外,《樸通事》中也載有“奪腦”一詞:“我今日腦疼頭旋,身顫的當不的。請将範太醫來看。……小人虛汗隻是流水一般,奪腦疼的一宿不得半點睡,與我把脈息看一看。”
《樸通事》是元末明初,也就是朝鮮李朝(公元1392~1910年)時期流行的一種漢語教科書,專供朝鮮人學漢語之用,類似于今天我們為了出國旅行、商務目的而編寫的速成教材。
《樸通事》書影
全書用對話或一人叙述的方式,介紹中國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涉及宴會、買賣、農業、手工業、詞訟、宗教、遊藝、景物等多項内容,史料價值非常之高,保留了許多關于元、明兩代風俗事物的記載和很多珍貴的口語史料。
文章前言“腦疼頭旋”,緊接着又說“奪腦疼”,可見,“腦”與“奪腦”都是指“頭”,又“奪”與“得”音近,“奪腦”應該就是元劇《村樂堂》中“得腦”一詞的變體。
山西黃土高原民居
“得腦”一詞,流行地域範圍非常廣泛。據《晉方言語音史研究》,幾乎山西全省,及鄰近的内蒙古、河北、河南部分地域,都使用方言“得腦”。隻不過各地語音略有差異,有的地方叫“得老、得髅”,有的叫“登腦、登老”,有的叫“得囊、低腦”。
清乾隆二十三年(1759年)修《新修曲沃縣志》記載:“頭為低腦。”
清乾隆三十八年(1774年)修《臨晉縣志》記載:“頭曰登腦。”
清光緒九年(1884年)修《文水縣志》也記載:“頭曰得腦。”
清道光乙未年(1835年)重修《輝縣志》記載:“的腦,頭。”
另外,在山西有些地方,如離石、臨縣、柳林、中陽、石樓、方山等地,單說一個“腦”字,但是不讀上聲,而是讀陽平,這也是很有意思的。
山西臨縣民居
晉語,是學術界公認的語言演變史上的“活化石”,許多古時候的信息都藏在這些土得掉渣的方言當中。
晉方言既然很“古”,那麼有些語彙應該是有本字的。遺憾的是這些方言詞彙,人們雖經常挂在嘴邊,卻很少有人去考證,就連各地方志中也經常代以同音字而使本字轉晦,衆所難明。所以,咱們去刨一刨根兒,還是很有必要的。
那麼,晉方言為什麼把頭叫“得腦”呢?也就是說“得腦”一詞到底有沒有本字呢?
“得腦”的本字是什麼“得腦”這個詞的本字是什麼,有很多說法。學界比較認可的是山西大學語言科學研究所喬全生教授的觀點,他認為,“得腦”是記音形式,雖然各地寫法有異,但讀音大體類似或接近,應該是“首”的上古音[tao]的分音形式,也就是說“得腦”的本字是“首”。
晉方言分布圖
這句話有兩點不太好理解:一是上古音讀法,二是分音詞形式。
先來說說上古讀音。
古代沒有漢語拼音,人們是用漢字來為漢字注音的,這就古代韻書中經常提到的“紐”,又稱聲紐、音紐,即聲母的别稱。
漢語聲紐的最早标目,是音韻學上傳統的“三十六字母”,即36個“紐”的代表字,分别:幫滂并明;非敷奉微;端透定泥;知徹澄娘;精清從心邪;照穿床審禅;見溪群疑;影喻曉匣;來日。
傳統三十六字母表
這三十六個字母,大體上代表了唐末宋初時期的漢語聲母系統。人們可以通過這一套字母追溯上古的聲母系統,也可以由此研究現下的方言語音,以及用來說明語音發展的規律。
“首”字的讀音,唐本《唐韻》、宋本《廣韻》均标注為“書九切”,屬照系審紐,是審母開口三等字。而音韻學上有一個理論叫“照三歸端”,大意是說,中古照系三等字,在上古屬于端系。
這是近代學者黃侃明确提出來的看法,他認為照是端的變聲,穿、審是透的變聲,神、禅是定的變聲。
甲骨文字
比如,“首”字在唐宋時期的中古讀音為shou(音首),在審紐。但是在先秦文獻中,它的讀音為dao(音道),在定紐。
如《逸周書·芮良夫解》:“予小臣良夫稽道。”這裡的“稽道”就是“稽首”,叩頭的意思。
《史記·秦始皇本紀》:“追首高明。”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出巡來到了會稽,登上會稽山祭祀大禹,并刻下了一塊石碑。唐代司馬貞《史記索隐》說:“會稽刻石文‘首’字作‘道’”。
秦會稽山碑刻拓片
這些文獻表明,在上古漢語中,“首”與“道”音義相通,是照三歸端的上古音遺存。
再來說說晉方言中常見的分音詞現象。
在晉語區,分音詞是一種系統性較高的語音、詞彙以及語法現象,不僅數量龐大,而且覆蓋面極廣,在晉語詞彙系統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
分音詞,顧名思義,是指由一個單音節的“字”,按聲韻分拆的規則,分讀為兩個音節的單純詞。也就是說,這是一種“一生二”式語音構詞法,即把一個字音分成兩個音節來讀,從而産生新的詞語。
古文字
說得再具體一點,就是把一個本字音拆開成為聲母和韻母兩部分,聲母為第一個音節,韻母加聲母“l”拼讀成第二個音節,這兩個音節共同構成一個複音節單純詞。
比如,山西平定方言中,把撫摸、摩擦,叫“摩捋”,其實就是“摩”字的分音詞。
本字“摩”,拆成聲母“m”和韻母“o”,聲母“m”讀作“摩”,韻母“o”前面加聲母“l”,即為luo(捋)。
“摩”這一個音節,被拆分成了“摩”和“捋”兩個音節,然後合起來組成一個詞語,這種現象就叫分音詞。
山西民間鬧紅火
再比如,圈—窟連,蹿—作亂,巷—黑浪,棒—蔔浪,杆—圪攬,角—圪撈,驚—激靈,精—機靈,滾—骨攏,拌—不爛,扒—不拉,劃—忽拉,擺—不來,撐—嗤棱,哄—胡弄,渾—囫囵,卷—撅連,提—提溜,脫—突魯,嗅—吸溜,鈎—圪溜,拖—趿拉,蹦—撲棱……
“得腦”或“得老”,就是“首”字的分音詞。“首”字在上古漢語中讀音為“道”,拆成聲母“d”和韻母“ao”,聲母“d”讀作“得”,韻母“ao”前面加聲母“l”,即為lao(老),與“腦”的讀音相近。
反過來,“得腦”二字急讀,即快速連讀,就是古字“首”的讀音,這種語法現象,叫合音詞。(張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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