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閻職對這場無聊的酒宴越來越厭倦了,巴不得立馬回到後院,去見夫人高氏。
但他仍然滿臉熱情,招呼着谄笑的賓客。
自先君桓公死後,齊國動蕩三十年,多少卿士大夫身死族滅,往往隻是因為一點點不小心。
他絕不會犯同樣的錯誤。哪怕知道今日的賓客們都是來讨好他的,他也不能不拿出最謙遜的風度招待衆人。
他們谄媚的原因很簡單,國君昨日出獵,以他為新的骖乘,這可是君王近臣,權力的核心。
這也說明,閻氏這個大族,在新一輪的政治角逐中,再一次挺立了下來。
當然,此時此刻,酒氣上湧,閻職是意氣風發的,他拿眼角瞄了一眼席間幾位大族子弟,換做先君昭公時,他們是多麼炙手可熱的人物,如今卻對他畢恭畢敬。
3夜晚,閻職的幾位族叔悄悄從後門進入了閻宅,強迫下人把他扶到花園密室之内。
閻職雖然世襲大夫之位,為一家之主,但他明白,閻氏大廈曆經三十年風雨而不倒,正是因為有這幾位族叔作為棟梁。
他恢複了一些理智,布滿血絲的眼睛中射出兇光,說出了自己的意見:商人如此強橫昏淫,縱我不計較,他必心不自安,閻氏一族,就要大禍臨頭了!
為今之計,隻能是魚死網破,擁立賢明的公子元為君!
幾個老人對望了一眼,沉默不語。他們在齊國這些年腥風血雨中飽經憂患,豈能沒點眼界,當今的國君商人可不是什麼任人宰割之輩。
三十年前,桓公去世時,五位公子停屍不顧,束甲相攻,這公子商人就是其中之一,雖然兵敗之後逃到國外,但憑借自己的手腕和影響力,在昭公時期,又回到了齊國。
回國之後,公子商人禮賢下士,赈貧貸乏,蓄養死士,頗得國人之歡心,先君昭公剛去世,商人便派人刺死太子舍,在諸位大夫擁護下,自立為君。
這是屍山血海裡走出來,隐忍三十年,終于奪得大位的人,這樣的人,不是他們閻氏一族說廢就能廢的,更何況,其他大夫會支持嗎?就因為國君奪了大夫閻職的妻子?
如果非要抉擇,他們甯願讓閻職退隐,将大夫之位傳給子侄,這樣,既向國君表示了忠誠,又保全了合族的性命,說不定,心懷愧疚的國君還會适當彌補閻氏一些利益。
這是來之前,幾位老人就商定好的。不過此刻,他們願意再給閻職一點點耐心,于是語重心長的對閻職說起了大夫邴歜之事,希望閻職能像邴歜一樣,委曲求全。
老人們走後,閻職跪坐在燈影裡,徹底絕望,他已經三天三夜沒合眼了,極度的虛脫讓他很快昏睡過去。
睡夢裡,他看見妻子依偎在商人身旁,微笑着接受萬民朝拜。
4第二天,國君商人出獵的車馬經過宮門時,一眼便看見跪在塵土裡的閻職大夫。
車馬揚塵而去,行了數十步,又停了下來。
當日在閻府酒宴上,渴望閻職提攜一把的呂鹿來到閻職面前,此刻居高臨下,像看奴隸一樣看着他,問道:“主上讓我問你,大夫清晨跪在這裡,是怎麼回事?”
閻職看着呂鹿充滿嘲弄的眼光,聲音艱澀地說:“臣願為主上盡骖乘之職。”
呂鹿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大夫還真是忠心耿耿哪,不過嘛,骖乘是主上親定的,哪能由人主動要求呢?”聲音尖利,引得衆人一陣嘲笑。
“呂鹿!”國君粗重威嚴的聲音響了起來:“讓他上來!”
閻職走近馬車,發現駕車的正是邴歜,二人目光交接,馬上又都移開。
駿馬奔馳,他站在戰車上,身旁的商人足足比他高了一個頭,目視前方,忽然說道:“華元勸寡人殺了你!”
閻職慌忙跪了下來。
商人連正眼都沒看他,接着說:“華元問,寡人納了你的妻子,安之君能不怨恨?”
雖然有準備,閻職還是驚出一身冷汗:“生殺予奪,全憑主上做主,至于那個婦人嘛,能追随主人,那是她的榮耀。”
他說話時的流利,讓閻職自己都驚訝,他伏在馬車上,全身發顫,聽候裁決,心中忽然湧起對自己深深的鄙視。
商人目光逼視過來,仿佛尖刀一般。他的言語比目光更加冰冷:“不過寡人沒有同意,從十五歲開始,天下想要寡人命的,不知幾何,最後怎麼樣,還不是一一被寡人踩在腳下?!”
商人哈哈大笑,笑聲在山谷間回蕩,周圍随行的虎贲死士,齊聲呼嘯,震徹雲霄。
5
三年時間,原本豐神俊朗的閻職大夫變得神情木讷,兩鬓斑白。
往日交好的大族勳戚,早就不再往來,對于那些眼含嘲弄,背地裡對他指指點點,或者明目張膽低低竊笑的人,他早就習慣,視而不見。
但他受不了别人真正同情的目光,因為這代表着,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作為國君的骖乘,他當然有機會遇到自己曾經妻子,但他始終面無表情,壓根不理會她偷偷哀怨關切的目光。
國君賜予他兩名宮人,每到夜裡,他便喝得酩酊大醉,與兩名宮人徹夜狂亂。
她們是國君的眼線,他清楚得很,所以在她們面前,他必須歡樂。
與他經常見面的,還有為國君駕車的大夫邴歜。
閻職比憎惡任何人,都憎惡邴歜,因為看見他,就相當于看見了自己的卑劣。而且他确信,邴歜一樣憎惡自己。
早在桓公時,公子商人與邴歜的父親邴原争田邑邊界,國相管仲秉公辦理,将田地給了邴原。
商人登上國君之位後,銜恨在心,削奪管氏封邑大半,盡奪邴氏之田。
有次商人出獵,路過邴原的墳墓,當着邴歜的面,開棺辱屍,命人刖去邴原之足。洋洋自得地問邴原:“你父親的罪斷足合不合适?卿怨不怨恨寡人?”
邴歜面色不改,聲音洪亮:“臣父活着的時候免罪,已令臣喜出望外,何況這等朽骨。”
暴屍于野,不顧而去,自此之後,邴歜盡心服侍商人,無所不用其極,令國君萬分感動,恢複邴氏之田,重新埋葬邴原。
閻職聽當日的随從繪聲繪色講過這段往事,現在他每次見邴歜像牛馬一樣谄媚商人,都仿佛在看自己。
6懿公四年夏,酷暑難耐。
國君想起南門外申池池水清冽,旁邊竹木茂盛,甚是陰涼,便來了興緻,命邴歜禦車,閻職骖乘,共赴清涼之地。
二人在竹林之外,聽着國君在池中與衆女眷嬉戲打鬧,邴歜饒有興緻的看着閻職,面帶冷笑。
閻職青筋暴起,咬緊了牙關。國君出遊,高氏自然跟随,雖然瞥見閻職,面紅耳赤,仍舊下了池水。
沒有多久,國君大醉,便由兩個侍從陪着,卧在竹林百花叢中,鼾聲如雷。
兩位大夫這才下到池水中,閻職把整個身體都浸入冰涼的池水中,想借這一激讓自己清醒些,但仍舊遏制不住心中熊熊怒火。
國君的衛隊就在林外,随便誰,隻要呼喊一聲,他家族就會被族滅。
何況邴歜那個小人,陰險無恥,自己毫無勝算。但他痛苦的發現,這一刻,他想與這一切同歸于盡,國君,奸佞,他的家族,高氏,還有他自己。
閻職從水底鑽出來,還沒等他反應,邴歜手持竹棍,狠狠地敲在了他的頭上。
他大怒:“你幹什麼?!”
邴歜還是似笑非笑:“搶了你的妻子,你都不生氣,打一下頭,有什麼關系?”
閻職不怒反笑:“失妻之恥,與辱父之屍,哪個更恥辱,請大夫教我!”
邴歜不笑了,二人四目相對,隻有冰冷的恨意,他們都明白,這種恨意,唯有鮮血可以洗刷。
兩人一前一後走入竹林,邴歜吩咐内侍去取些水來,主上醉後肯定口渴。
邴歜坐在商人身上,狠狠扼住商人的咽喉,閻職死命壓住商人雙手,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商人怒目圓睜,二人竟不敢逼視,雖然面色由赭紅轉向紫黑,他仍然幾次掙脫閻職,差點掀開了邴歜。
直到商人漸漸不動,二人才虛脫倒地,汗流浃背。
内侍取水回來,被眼前景象怔住,閻職一躍而起,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奪過内侍佩劍,将其斬殺,又砍下商人首級,滿身血污,對湧上來的侍衛道:
“商人弑君而立,國人已立公子元為君,命我二人誅讨,誰敢上前,就是與齊國為敵!”
衆人被二人氣勢所懾,不敢上前。閻職見高氏雙目含淚,面容凄苦,三年以來的羞辱和嫉妒像洪水湧上了心頭,再一劍,殺死高氏。
在衆姬妾的驚叫聲中,邴歜與閻職駕車回城,取酒痛飲,大笑之後繼以大哭,帶領家眷逃奔楚國而去。
隻不過,這一生,閻職沒有再睡着過。每到夜裡,一閉眼,他就看見高氏最後那轉瞬即逝的蒼涼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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