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那天,我們全家回村過年。
順着蜿蜒的小道而下,一腳跨過竹籬笆,堂妹便過來,神神秘秘地告訴我:“爺爺奶奶吵架了。”
我有些懵,兩個加起來将近一百六十歲的人吵架,想來是沒法勸的。你不可能以自己的人生經驗告訴他們,這件事應當如何如何,畢竟人家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你也不可能從中論個是非曲直,家鄉人常說“老來小”,人老了,心性反而變得像個孩子。若是這般調停,說不定兩人賭氣,反而将一件簡單的事情弄擰巴了。
可我也不能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好奇心驅使着我關心一二。我問表妹:“他們為什麼吵架?”
原來,就在表妹回來的前幾分鐘,院子的栅欄上落了一隻小鳥。我向來顫巍巍的爺爺,不知怎地突然變得身手矯捷,一把捉住了那隻鳥。他高興極了,急忙喚來我奶奶替他捉住鳥兒,自己跑到屋子裡翻找棉線,打算把鳥兒的腳給綁上,之後再做個籠子給他安家。
整個2016年,我爺爺迷上了織篾。他頗有當篾匠的天賦,幾番摸索下來,已經能成功織出一些小物件。家裡的鍋碗瓢盆,都幸福地被安上了他親手編織的小竹底座。原本他準備接下來織個筲箕,但顯然織籠子這件事更有挑戰性,更讓人興奮。
許是爺爺的語氣太過嚴肅鄭重,奶奶一輩子唯爺爺言聽計從,此時臨危受命,心情自然是緊張的。她生怕放跑了爺爺的“心頭好兒”,于是緊緊捏着。可手中鳥兒死命撲騰,奶奶惶恐之下不斷加力,連鳥兒斷氣都未知未覺。
爺爺拿着棉線小跑到院子裡,沒想到等着他的是鳥兒已慘死。“心頭好兒”沒了,織籠子的事兒也泡湯了。面對奶奶這個兇手,爺爺一通怒氣便撒開了,這才有了表妹進院子時看到的那一出。
我有些好笑,也情知這事兒不用解。阖家團圓的喜悅,很快便能将這個插曲蓋過去。可我低估了爺爺的執拗,他屋裡屋外地忙活,心裡卻惦記着這事兒。嘴裡念念有詞,時不時便抱怨奶奶幾句。
奶奶是個心寬的老人,加上自知理虧,她始終不接爺爺的話頭兒,這件事便草草地揭過去了。
第二天是年三十,我與堂妹領到貼對聯的活兒。我爸親手寫的對子,一排五間房,每根柱頭、每扇門都得貼上。房子是木頭建的,房梁擡得高,我與堂妹搬來梯子,一遞一貼,配合默契。
正中間是堂屋,裡面放着神龛,拜天地君親師。在家鄉的傳統裡,這是每戶人家最重要的屋子。我耍了個機靈,将“福”字倒貼在堂屋兩扇大門上。爺爺背着手路過,看到兩個倒字,搖着頭說:“不好,不好,倒的不好……”
我們聽着這咕哝,偷笑着沒說話。等他屋前屋後視察過一圈,再回到堂屋前,看到的還是那兩個倒字。爺爺眯了眯眼,定住,開始發表意見:“好好的字,貼成這樣可惜咯。我當年上學的時候,老師教過……”
眼看爺爺即将長篇大論,我爸從旁經過,一聲喝住:“貼都貼完了,還說個什麼。”爺爺悻悻地,終是一言不發地走開。
這樣的場合不是第一次見,我們已頗為習慣。爺爺執拗,我爸暴躁,兩人碰到一塊兒,按理說少不了大動幹戈。但奇怪的是,在家擁有絕對權威,向來鬥志昂揚、據理力争的爺爺,隻要碰上我爸便偃旗息鼓。那副蔫頭耷腦的模樣,仿佛前一天在奶奶面前跳腳怒斥的人不是他。
家人常說,隻有我爸能治得住爺爺。我爸一通喝止,他即便再憤憤不平,也能堪堪止住。至多面上過不去,小心為自己辯駁幾句,但最後也定會在我爸拔高的聲調中,徹底沒了動靜。
細細想來,這樣的相處模式在親情中其實很常見。所謂“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萬物相生相克,人也一樣。但你不能說,那就不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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