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懷左同學」的第1446篇原創

文/懷左

特别喜歡一個人，會有哪些表現呢？

最近我重讀錢鐘書先生的《圍城》，書中的第三部分，方鴻漸喜歡唐曉芙的片段，可以很好地回答這個問題。

有一次方鴻漸喝酒吐了，他腦海中的第一個想法竟然是“幸虧唐小姐今天不在”。當時我就想，這大概就是非常喜歡了吧。

今天，我帶着大家捋一捋這個片段，看看喜歡到極緻，是什麼表現。

01

讀《圍城》，我們會覺得方鴻漸無能懦弱又敏感，其實跳出來看，方鴻漸本身的基礎還是非常優質的。

他是留洋博士（雖然學曆是假的，但最起碼大學還不錯）、爹是大鄉紳（縣裡名人）、家庭經濟條件還不錯、高且帥氣、朋友圈優質（辛楣直接能把他介紹到大學當教授）、心地善良……所以書中的幾個女孩先後都對他有好感。

客觀來講，方隻是缺乏曆練，在社會上鍛煉幾年下來，絕對會比書中的表現要好很多。讀者覺得他不行，隻是站在了更高的維度，以更高的标準去看的。

事實是，現實中絕大多數人的條件，不如方。

方鴻漸第一次在蘇家見到唐曉芙時，立刻就想在對方心上留下好印象。第一眼，就已動心，當唐曉芙稱他為“同學老前輩”時，他提出了抗議：

“我們不幸生得太早，沒福氣跟你同時同學，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輩，就是有意提醒我是老大過時的人，太殘忍了！”

一半玩笑，一半真心。你别把我瞧老了，我還想和你一起玩呢。

唐曉芙的活潑，方鴻漸都看在眼裡，原文是這樣寫的：

方鴻漸看唐小姐不笑的時候，臉上還依戀着笑意，像音樂停止後袅袅空中的餘音。

在喜歡的女孩面前賣弄，是男人的本性。

當得知唐的專業是政治之後，方開始東拉西扯，說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動物，虛虛實實，以退為進，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來全有。

有趣的是，方的這番話後來都應驗了，當他被三闾大學開除後，和他媳婦關系不好的範小姐，反而面帶笑容給他們送别。當然這是後話，此處不再提。

唐曉芙不僅漂亮可愛，同時非常聰明，她知道方的表演口才，全是為了引起她的注意，當場就點了出來，同時表示了感激。

後來唐曉芙坐車先走一步，屋裡隻剩方鴻漸和蘇文纨兩人相對時，空氣相當尴尬，鴻漸還得竭力找話題，疏通讓人窒息的空氣。結果他想出來的話題是：你表妹人好像非常聰明。

好家夥，藏不住了。

這時候的蘇文纨，對鴻漸有好感，當她明确向鴻漸示愛時，鴻漸的表現是惶恐。

對于喜歡的人，恨不得和别人聊天時，每句話都帶上；對于不喜歡的人，求你了，你少說兩句吧。

離開蘇家後，方的心裡有兩件小事，分别針對的就是蘇和唐。第一，不應該碰蘇的手，應該和她保持距離，既然不喜歡，就不要接近；第二，唐小姐好像有男朋友，真氣死我了！尤其第二個想法，讓他開始用手杖暴打路旁的樹。

回家路上，他魂不守舍，滿腦袋想的全是唐曉芙。

她有對象了嗎？不會吧？

她沒有刻意打扮自己，應該心裡并沒有男人。

下車時差點摔倒，左手擦破一層皮，塗藥水時他想這是唐曉芙害的，将來要找她算賬。想到這些，微笑從心裡泡沫似的浮上臉，也忘了痛。

上頭了，徹底淪陷。

02

第二天，還是在蘇家，方對新來的沈氏夫婦并不感興趣，别人還在應酬時，他在唐曉芙旁邊坐下，低聲問：“你方才什麼都不吃，好像身體不舒服，現在好了沒有？”

特别在意一個人時，恨不得數清楚她喝了幾口湯，每一點關心，都可以轉化為聊天的内容。

當天鴻漸就表示要請客，邀請唐小姐和她的表姐蘇文纨第二天一起吃飯。

“我知道我很大膽冒昧。你表姐說你朋友很多，我不配高攀，可是很想在你的朋友裡湊個數目。”

誰說人鴻漸情商低不會說話，這話可說得太溜了，我先在你這裡湊個數，看看接下來有沒有轉正的機會。

接下來的更妙。

“别客氣，我求你明天來。我想去吃，對自己沒有好借口，借你們二位的名義，自己享受一下，你就體貼下情，答應了罷！”

唐曉芙答應之後，方再去找蘇，表示了想請客。蘇很開心，以為方要和她約會，單獨請她一個人，害羞地問方：“就咱們兩個人麼？”

方：“不，還有你表妹。”

蘇文纨有點不開心：“哦，有她。你請她了沒有？”（意思是，是你主動請她的，還是她厚着臉皮要來的？）

方：“請過他了，她答應來——來陪你。”

（事實是，我想請的是她，怕她不好意思，所以讓你來湊個數）

那天晚上方鴻漸就沒睡好，醒了四五次，全想的唐曉芙，感覺唐曉芙的臉就在他眼前，聲音在他耳朵裡。每次醒來，他都會把和唐曉芙說的一字一句，一舉一動全都複習一遍，然後迷迷糊糊睡去，再醒來，繼續複習。

留學時但凡有現在努力的三分之一，也不至于拿不到學位了。

《小王子》裡，當狐狸接受了小王子的馴服,狐狸說：你每天最好相同時間來。比如,你下午四點來,那麼從三點起,我就開始感到幸福。時間越臨近,我就越感到幸福。

此時的方鴻漸，完全接受了唐曉芙的馴服，他開始期待下班，每天穿衣打扮，會設想自己是唐曉芙，用唐的标準來審定他自己的儀表。臉上有皺紋，他不開心，熬夜有了黑眼圈，他當天就要下單買眼霜。

在心愛的女孩面前，想表現得盡善盡美。

其實女生是否很喜歡一個男生，從她的頭發就可以看出來。

露出劉海，長發飄飄，是認真洗了頭發，很重視對方；

紮起了馬尾，表示是昨天洗的，咱關系還行；

丸子頭或者戴上了帽子，表示至少三天沒洗頭發了，關系一般。

吃飯時蘇沒去，但關鍵人物唐曉芙去了，鴻漸特别開心，點了一桌子菜，話說得很到位。

“我吃這館子是第一次，拿不穩什麼菜最配胃口。多點兩樣，嘗試的範圍廣些，這樣不好吃，還有那一樣，不緻餓了你。”

看到了吧，鴻漸不是情商低，隻是沒遇到合适的人而已，在唐曉芙面前，時時刻刻都能妙語連珠。吃完飯，他更進一步，提出後天要去唐曉芙家拜訪，并且獲得了同意。

在唐家，聊到去國外留學時，方鴻漸沒有端着，實話實話，直接表明留學生也沒那麼厲害，很多人其實沒學到什麼真本事，最大的好處，就是在同類人面前“增強了抵抗力”。

留了學也可以解脫這種自卑心理，并非為高深學問。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處不可。小孩子出過痧痘，就可以安全長大，以後碰見這兩種毛病，不怕傳染。我們出過洋，也算了了一樁心願，靈魂健全，見了博士碩士們這些微生蟲，有抵抗力來自衛。

什麼意思呢？

其實就是說去留學，不是為了多少學問，而是為了之後在同樣留過學的人面前不慫，在普通本科生碩士生面前，還能高那麼一截。

這也算是方鴻漸的大實話了，他講到别人時，各種嘲諷，在唐面前，實話實說。

03

後來他們關系越來越好，見面次數增多，也開始相互寫信。

一個多月的時間裡，方鴻漸見了唐小姐七八次，寫給她十幾封信，唐小姐也給他回了五六封。方的寫信頻率比我寫文章頻率要高多了，看來愛情可以讓人變成寫文機器。

寫信還不是最快樂的，讓方鴻漸開心到夜不能寐的，是他收到信時的喜悅。

他第一次收到唐小姐的信，臨睡時把信看一遍，擱在枕邊，中夜一醒，就開電燈看信，看完關燈躺好，想想信裡的話，忍不住又開燈再看一遍。

不得不說，錢鐘書把喜歡一個人的激情全寫出來了，細膩又生動。我看書時都擔心方鴻漸這樣下去把身體搞壞，天天熬夜，醒一會睡一會的，晝夜颠倒。

真心喜歡一個人，單單想到對方的一些話，笑容就會挂上嘴角。半夜醒來，再想一遍，甜甜睡去。

這個階段的方鴻漸，放整本書裡，也是最有激情的階段。剛開始兩天寫一封信，後來變成了日更，每天帶個小本子，把他看到的想到的一切事情和感受，全部記錄下來。

随便想到一句話，他立馬就寫下來；哪怕無話可說，他還要寫，例如：

今天幹了很多活，伸個懶腰，你聽見我的哈欠了嗎？

你也許在吃飯，祝你午飯多吃口，活到九千九百九十九。

這封信要寄給你了，還想寫幾句話，可是紙上全寫滿了。

……

幸虧當時沒有微信，不然那還了得，我估計方一天能發上百個“在嗎？忙什麼呢？”

光寫信還不夠，方鴻漸還想約唐曉芙見面，最開始是幾天見一面，後來恨不得天天見面，刻刻見面，最好是不分開，粘在一起。

在喜歡的人面前，再優秀的人也會自卑。鴻漸感覺自己在道義上有些懦弱，擔心唐小姐看破了他品格上的弱點。

辛楣請客時，鴻漸喝多，吐得上氣不接下氣，可他第一時間想的，卻是虧得唐小姐不在這裡。

可記得他後來去三闾大學的路上，基本都衣冠不整頭發不洗，假如同行之中有唐曉芙，想來他每天都是精緻的男孩。

他每天最擔心的，就是怕在唐的心裡留下不好的印象，小心翼翼，隻是為了讓唐也喜歡他。後來他拒絕蘇文纨後，蘇因為惱怒，對唐說了一些鴻漸的壞話，當唐質問他時，他淚如雨下。

他聽到最後一句話，絕望地明白，擡起頭來，兩眼是淚，像大孩子挨了打罵。

“你說得對。我是個騙子，我不敢再辯，以後決不來讨厭了。”

其實唐小姐在等着他解釋，也許用心哄一哄就好了，但這一幕，終于沒能發生，他們也就此錯過。

你可以說方鴻漸不懂女孩，可以說他情商低，也可以說他太笨，但他絕對是真心的。跳出來看，也是因為錢鐘書不給他們安排一個好結果吧，故意要拆散這對人，假如稍微給個機會，比如第二天去解釋了，兩人也就好了。

但是沒有，作者沒能給安排，也許這就是最真實的人生遺憾。

當然，也許會有另外一種可能，即便他們真在一起，步入了婚姻殿堂，生活還是會過得一地雞毛。唐曉芙結婚後會變成孫柔嘉，方鴻漸也不會再那麼癡迷，他們會經常吵架，也會被身邊的親友影響情緒。

激情推動的喜歡，是一種非常态，确實很美，但不真實。

什麼是真實？

其實就是柴米油鹽、家長裡短，是我們吵架、哪怕說了狠話以後，緩了緩再次和好；是面對生活壓力時，兩個人互相鼓勵，一起慢慢扛；是感情與生活融合，一邊努力工作，一邊經營家庭。說到底，愛情隻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追逐的時候會忘我，得到以後還得認真過日子。

咋，兩個人抱一起就不用吃喝了？還是說兩個人黏在一起就什麼都不用管了？

說實話，相比方鴻漸和唐曉芙的激情之美，我更喜歡看《圍城》最後方孫結婚後的一地雞毛，因為那部分，更真實。

激情消散，才能顯出愛情的本真。

給我們，多一些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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