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沒有當年的蒙古西征,沒有金帳汗國對東北羅斯長達240多年的嚴酷統治,東斯拉夫人會不會“自發”形成“大一統”的民族國家?“羅斯衆城之母”的基輔會不會取代莫斯科,成為“第三羅馬”首都,東斯拉夫第一“聖城”?
金帳汗國在羅斯收取貢賦
這個問題問的,其實有點像——
“我當年要是沒感冒,高考就能上清華,今天的成就,應該不在馬化騰、李彥宏之下……”,這一類的句式。
有道理嗎?确實有。
但也确實,把事兒想簡單了。
先說說基輔城的典故。
早在公元882年,也就是東土大唐正鬧黃巢大起義的時候,古羅斯人就在基輔建立了第一個羅斯民族國家——基輔羅斯,此後幾百年間,成為當時歐洲版圖最大、也可能是最強盛的國家。當然你也可以說,開國王公勳貴都是來自北歐的維京人,但是呢,這個人數太稀薄了,主體民族還是東斯拉夫,後來的主流文化也是斯拉夫的。
基輔聖索菲亞大教堂
公元988年,也就是宋太宗北伐失敗郁郁寡歡的時候,基輔羅斯宣布東正教為國教,為整個東斯拉夫文明定了調。
全盛時期的基輔,不但是東斯拉夫人建立的最古老的城市,也是這個民族的行政首都和曆史文化中心、宗教中心,基輔羅斯被認為是俄羅斯、烏克蘭和白俄羅斯文明共同的搖籃,從這裡,開創出了斯拉夫書面語,古羅斯法典,東斯拉夫的文學、藝術、服飾和建築等等風格的雛形。
馬馬虎虎來說,基輔羅斯就好比咱們中華文明的奠基者:周,基輔就好比周都鎬京和洛邑。
羅斯大公之妻奧莉加與東正教人物塑像
但是你能憑這個,就說基輔直到今天,仍是東斯拉夫文明的正統苗裔嗎?
肯定不能。
這就好比西晉末年五胡亂華,中原士族“衣冠南渡”,去建康搞了個東晉;靖康之變後,康王趙構在臨安維持起一個南宋,此時的文明正統,肯定就不在鎬京和洛邑,而是流轉到建康和臨安了。
巴洛克風格的基輔聖索菲亞大教堂
五胡十六國時期,大謀略家王猛搭檔前秦王苻堅,如秋風掃落葉,十餘年就統一了北方,但是死前仍然念念不忘叮囑苻堅:
晉雖僻陋吳、越,
乃正朔相承。
也就是說,人家東晉雖然貓在三四線小鄉鎮,但那裡才是文明正統,所以輕易不要去招惹,搞好内政,把住北方半壁江山就不容易了。
對基輔羅斯來說,“五胡之亂”差不多就相當于蒙古西征,古基輔城被蒙古大軍燒掠一空,“洛陽”實際上落入了“五胡”之手,古都基本上被平毀了(下圖紅框為基輔)。
蒙古三次西征路線
隻不過,漢人“衣冠南渡”,羅斯人是“衣冠北流”,古典的《基輔英雄史詩彙集》在今天的俄羅斯北部,靠近芬蘭和北極圈的卡累利阿、阿爾漢格爾斯克等地區,保存流傳下來,現今的烏克蘭民間傳說裡,根本就沒有這些傳頌古代羅斯英雄的史詩故事。所以有俄羅斯學者才認為,今天的烏克蘭與古羅斯有文化斷層,甚至不記得16世紀之前的事情了。
在基輔羅斯的廢墟上,取而代之的是兩個政治中心,一個是東北羅斯的代表,兩百多年臣服于金帳汗國的弗拉基米爾—蘇茲達裡公國,另一個是西南羅斯的代表加利奇—沃倫公國,後來幾次被立陶宛、波蘭等強鄰吞并。
弗拉基米爾大公涅夫斯基(影視形象)
就在弗拉基米爾公國的邊緣地帶,有一個不起眼的小莊園,名叫莫斯科。因為大公的長系後裔是要繼承王位的,那幼系後裔怎麼辦?上圖中涅夫斯基的四兒子:丹尼爾·亞曆山大德羅維奇,就被封到了當時的十八線小城鎮莫斯科,在蒙古人羽翼之下,逐漸發展壯大。
1327年,東北羅斯的特維爾公國發動起義,反對蒙古暴政。莫斯科大公卡利達護主心切,第一時間向金帳汗國月即别大汗告密,率領蒙古大軍将特維爾夷為平地,處死了政敵特維爾大公。一年後,莫斯科大公被金帳汗冊封為“弗拉基米爾及全羅斯大公”,成為金帳汗在羅斯大地的代理人,日後也成為羅斯諸公國乃至整個俄羅斯的領導核心。
而在那前後的幾百年,以基輔為中心的西南羅斯,大緻上就是今天的烏克蘭地區,則成為波蘭人、立陶宛人、俄羅斯和蒙古鞑靼人你争我奪的四戰之地。
西南羅斯四戰之地
尤其是波蘭人,在占領區搞起了“移風易俗”,禁止當地人使用民族語言,甚至強迫當地東正教會與羅馬天主教會合并。這就有點像中國曆史上,北齊太祖高歡在漢地強制推行鮮卑語,強迫漢人改鮮卑名,全面實施鮮卑化……就算他占據的,是周朝古都洛陽,那還能稱為中華正統嗎?
當然,東北羅斯那邊也在蒙古人的影響下改頭換面了,而且變得更劇烈。
前蒙古時代羅斯諸公國的内政,原本是一種松散的原始民主制度,大公隻掌握有限的行政權,此外還有貴族與大地主會議“波雅爾”,代表權貴的利益,市民大會“謂徹”代表平民的權益,各方互相制衡,有點兒“三權分立”的意思。
金帳汗國月即别汗
不料蒙古人一來,這些都白扯了,什麼行政、财政、軍事、司法……萬事都是大汗做主,服就幹、不服就砍!
地方行政最初是大汗派駐的八思哈負責,意譯就是鎮守者的意思,類似于蒙元在漢地的“達魯花赤”,後來則總包給了“弗拉基米爾及全羅斯大公”,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生殺予奪大權獨攬的人。當然了,你既然是我的子民,生老病死吃喝拉撒,大汗也要管起來,某種程度上講,是一個無限連帶責任公司。
很難說,這兩種模式哪種更先進,但可以肯定的是,從此之後,以莫斯科為核心的東北羅斯,就走上了一條和層層封建、層層分權的西歐,迥乎不同的政治道路,日後沙皇俄國更是成為“歐洲憲兵”,被視為專制主義的堡壘。而且直到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時期,他也都在向國民承擔一定程度的無限連帶責任,稱為俄國人民追捧為“小爸爸”。再到後來,鐵腕的“紅色黎塞留”,也被稱為“慈父”,此是後話不表。
羅曼諾夫王朝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
東北羅斯和西南羅斯,從此就走上了不同的發展道路,而且,似乎都偏離了最初的基輔羅斯的“文明正統”。
蒙語對近代俄語的滲透是全方位的,比如克裡姆林宮,就是蒙語“要塞”的意思,而烏克蘭這個詞,就是蒙語“邊塞”的意思。這其實也挺符合當年的曆史,莫斯科已然發展成為羅斯地區的中心城市,核心“要塞”了;烏克蘭卻是一個各方勢力犬牙交存,你争我奪得“邊塞”之地。
但邊塞有邊塞的好處,就是“三不管”。
據俄羅斯曆史學者考證,在前蒙古時期,基輔羅斯中心城市的語言和文化,基本是一緻的,後來基輔毀于蒙古人的鐵蹄和戰火,基本上被“清零”了,稍晚些的年代,從今天西烏克蘭邊境一帶的喀爾巴阡山麓,來了一群講着其他方言的“外鄉人”,到這片土地駐紮下來,他們的方言,就是今天的“小俄羅斯語”,也就是烏克蘭語的基礎。
近代哥薩克騎兵
因為當地土地肥沃、水草豐美,加上三不管,烏克蘭地區便逐漸聚集了周邊各民族的“拓荒者”,他們聚集成各個部落,以推舉制産生一位“帶頭大哥”,稱蓋特曼,率領他們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他們也被稱為“哥薩克”,也就是突厥語“自由人”的意思。所以,所謂的哥薩克不是一個族裔的名稱,而是指一個特定的半遊牧半農耕的自由民群體。
附近各部落的蓋特曼聚在一起開會,再推舉一個“大頭腦”,成立一個松散的酋長國,這便是烏克蘭國家最初的雛形。不過,蓋特曼大頭領的權威性,比蒙古大汗差得太遠了。因為哥薩克“自由散漫”的屬性,他們形成了一種所謂的“哥薩克傳統”,簡單來說就是:
内争不休;
頻引外力。
也就是說,高興了一起分肉,不高興了或者感覺分得不均了,就拔刀搶肉吃,所以内部派系林立,内讧不斷,即使蓋特曼大頭領也沒有絕對的權威性。這樣的話,肯定做不成統一的大帝國,那外敵來了怎麼辦,就是頻繁向外找外援嗎——
齊國要打我、我就找楚國幫忙,秦國欺負我、我就請趙國主持公道,周邊的波蘭、立陶宛、克裡米亞汗國、俄羅斯,都曾經是哥薩克們求援結盟的對象。
這一傳統,直到今天,貌似也沒有變。
俄烏合并形勢
1654年,烏克蘭在波蘭—立陶宛王國咄咄逼人,就要被吞并的危機時刻,北上找俄羅斯結盟,還簽了一個合并條約,在名義上,算是和俄羅斯“合并”了。俄羅斯也算夠意思,簽了約之後,為了保護小弟,馬上跟勢力如日中天的波蘭—立陶宛王國血戰一場。
當然,如今對這份合并條約該怎麼看?到底是權宜之計、實質性合并、松散聯邦,還是君合國……目前各路人馬出于各種目的,也是衆說紛纭,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即使是實質合并,當時那部分“聯俄派”的哥薩克部落,實際控制區也就是第聶伯河東岸的小片區域(如上圖所示),和今天的烏克蘭差别巨大,基本上不可同日而語。
烏克蘭在簽約後,也是三心二意,按照一貫的“哥薩克傳統”,朝秦暮楚,幾次爆發起義要鬧獨立,隻不過陰差陽錯一次也沒成功過。
俄波平分烏克蘭形勢
1667年,俄羅斯和波蘭為了争奪烏克蘭打打停停,也都打累了,簽署了《安德魯索沃條約》,實際上把這片土地,沿着第聶伯河一分為二——
河東地區,加上羅斯古都基輔城,歸俄羅斯,河西之地歸波蘭。這在當時看來,基本上就是對雙方實際控制區的追認。俄羅斯認為自己占據的河東地是“小俄羅斯”,波蘭認為自己占據的河西地,是波蘭王冠領地,當年誰都沒想到、也不會允許,這裡還能冒出一個“大拼盤”的國家來,名叫烏克蘭。
沒錯——直到今天,烏克蘭這個國家都有點像一個大拼盤,或者說是鴛鴦火鍋,二元文明泾渭分明,很難調和,東烏是紅湯的俄羅斯及東正教文明,西烏是白湯的基督教文明,一個國家兩種味道,其實根源就在于此。直到上世紀末,美國政治學者亨廷頓提出了一個“文明斷裂帶”的概念,說烏克蘭就是處于這樣一個斷裂帶上的國家,容易引發地緣政治的“地震”,今天看來,還真被他說中了。
鴛鴦火鍋
此後的故事我們都很熟悉,随着國力此消彼長,俄羅斯一路向西挺進,波蘭一路收縮,後來遭到俄普奧三國三次瓜分,直到亡國。俄羅斯向西吞吃的波蘭土地,主要就是今天的西烏地區。所以普京大帝在2月份的開戰宣言上的話也有幾分道理,現代烏克蘭的疆域是俄羅斯帝國打出的,現代烏克蘭國家該不該從俄羅斯分離出去,其實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
俄普奧三國瓜分波蘭
當然,這一過程還有過反複。
一戰之後,廢墟上新興起了波蘭和蘇俄,雙方都認為,烏克蘭地區“自古以來”就是自己家的,于是大打出手。直到1921年,雙方都打累了,簽訂《裡加條約》劃定了邊界,波蘭領有西烏的一部分地區。到後來二戰結束,蘇聯邊界東擴,就又把西烏克蘭和西白俄羅斯收了回來,這其中,就包括千年名城利沃夫,最近在網絡上挺有名的,位于烏波邊界附近烏克蘭一方,但如下圖所示,其實二戰以前,是一座波蘭城市。
紅框中是利沃夫
說到這兒其實塵埃落定,你要說俄烏兩家,到底誰是古羅斯文明的正統,誰該統一誰?
兩家當然都認為自己才是正宗的。2018年烏克蘭的一項調查顯示,隻有9%的人認為俄羅斯是基輔羅斯的繼承人,接近七成的受訪者支持烏克蘭是基輔羅斯正宗繼承者,而就在十年前的2008年,這兩個數字還是18%和54%。更詭異的是,這項調查已經和愛國主義強關聯了,組織者宣稱:
受訪者的愛國主義水平越高,
他們就越容易注意到,
(隻有)烏克蘭才是基輔羅斯的繼承者。
民調結果
但從曆史上看,俄烏兩家其實都“偏軌”了。
烏克蘭特别是西烏克蘭,受到波蘭、立陶宛、奧地利等中歐強權的影響至深,現代烏克蘭語的口音,還帶有濃重的波蘭語味道。
俄羅斯則深陷“鞑靼桎梏”二百多年,所受影響更加深遠,甚至被稱為“Scratch a Russian and find a Tatar”(剝開一個俄國人,裡面藏着個鞑靼人)。
真要說正統傳人,可能白俄羅斯更接近一些,他們的國名,其實意譯就是“正統羅斯”的意思,奈何國小人少,不是主流了。就好比今天,咱們中華的客家人,誰要是說,因為客家人才是古漢人的後裔,客家文化才是中華正統,必須用客家話替代漢語普通話,成為官方通用語言,這好像也不現實。
客家人
至于說東斯拉夫該不該“大一統”?還是那句話,難就難在,烏克蘭是一個鴛鴦火鍋,文明斷裂帶,你想要大一統,紅湯的倒是同意了,清湯那邊的人幹嗎?
有人拿這次大鵝啄烏,和梧桐呆蛙作比較,其實很不妥當,非要比較,我倒是有一個觀點,不一定對哈,僅供參考——倒是有點像西域之于中原王朝的關系。
西域烽燧
泛西域地區,也是一個文化萬花筒,在古代的交通和通訊條件下,就是東西方文明都“強弩之末”的地方。
這裡當然也有中華文明的血脈,所以中原王朝強勢時,必定要經略西域,鞏固塞防,控制絲綢之路,對外輸出影響力和價值觀。而反過來說,也隻有保有了西域,才能成為一個強盛的大國,成就一個盛世的朝代,這恰恰也是布熱津斯基對俄羅斯的論斷:失去烏克蘭,就不可能成就一個歐亞帝國,而隻能是一個更亞洲化的俄羅斯。
烏克蘭語鍵盤
烏克蘭和俄羅斯,曾經是那麼的相似,在今天的計算機鍵盤上,烏克蘭語鍵盤相比俄語鍵盤,僅僅是少了э、ы,這兩個字母,而多出來了і、є兩字母(上圖紅框所示)。但時至今日,從國力國勢上來說,這兩個字母,也許短時期内,是換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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