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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子夜。
火光猖狂,就連月華也被蒙上了一層駭人的殷紅,松柏飒飒作響,細長的枝桠在地面投下猙獰的影,如奪魂攝魄的鬼獸。
淩亂的腳步聲在這蜿蜒的山間小路上響起,村人和衙役舉着火把,高喊着“為民除害”,浩浩蕩蕩地向山上行進。
他們,要除掉一個名為姬蘿的蝶妖。
隻因為她是妖,隻因為她被認為是迷惑了無數年輕男子的紅顔孽禍,甚至連皇子也沒有逃過她的蠱惑,一道聖旨,宣判了她不應該在這凡塵中繼續生存。
高高的山崖,一雙人影攜手而立。
少年劍眉星眸,一身白衣在這夜裡分外出塵,而他身邊的紫衣少女,明眸隐約含淚,唇邊卻猶自帶着幸福而酸澀的笑。
“假若有來生,我一定要成為這天下的君王。”白衣的少年握緊了手中的柔荑,沉穩的聲音仿佛亘古不變的誓言,“這樣,就不會有任何人能夠把你從我的身邊帶走了。”
“二皇子……”少女顫聲道,“我們雖不能同生長厮守,但卻能共赴死,姬蘿已經知足。隻願來世姬蘿能再生為人,隻願轉生的二皇子,不要忘掉曾經的姬蘿……
“我一定會找到你。”他打斷她的話,擡手抹去她的淚珠,笑意自眉眼間綻放,“叫我的名字,姬蘿。”
“韶軒。”少女眼中可見月華的清輝,和她一生摯愛之人,“下一世,我等着你。”
漸漸逼近的腳步聲,漫天的火光,凜冽的山風,都緩慢地遠去。
月光如珠玉一般散了一地。
白色衣袂與紫色群裾纏綿翩跹,一閃既逝,斷崖處,空留一抹凄怆的餘香。
從此。
将一生的思念和一世的情,密密匝匝地纏成時間的繭。
等待着,再一次的相遇。
2
天朝二十五年。
茫茫大漠。
烈日的炙烤下,連最健壯的良駒也受不住長途跋涉的勞累,蹉跎着步子直打響鼻。異域裝束的男子擦去額上不斷滴落的汗珠,拿起挂在脖子上的皮口袋,昂着脖子朝嘴裡灌上幾口水,走到前面拉住馬兒的缰繩,不再給它休息的機會。
這長長的隊伍在大漠上緩慢地前進着,一眼望不到頭,隊伍的中間,一頂裝飾得華美非凡的八人轎,在陽光下泛着绮豔的流光。
轎子上的紗簾被輕輕撥開,一張嬌豔的臉龐隐約探出。
“公主。”聽到轎中響動,一個戴着帽笠的男子即刻策馬與轎并行,微微傾下身來,目光謙卑地垂落着,“還有一日便可抵達中原。”
“那蘇圖,我們是不是離家已經很遠了?”公主輕皺着一雙娥眉,稚嫩嬌憨的面頰上有着掩飾不住的難過,“翠綠的大草原再也看不見了嗎?”
名為那蘇圖的男子沒有回答,隻是輕輕咬了咬下唇。
若抛卻身份,她也隻是個十五歲的少女,但作為為了平息戰事與天朝和親的公主,西涼王的掌上明珠,這一去,将再也無法回頭。
大隊人馬緩慢地繼續前進着,約莫半日過去,大漠已在身後,日頭漸斜,夏日的暑氣因為夜晚的來臨而稍微消退,但有些陡峭的山路也讓隊伍行進艱難,幾個西涼男子寸步不離地守在八人轎的旁邊,生怕公主因為山路的颠簸而受驚。
山路過半,前方有一處險崖,天氣驟然陰沉,原本有些悶熱的夏夜忽然飄遊起一絲絲的寒氣,空氣中竟然彌漫起雨的氣味。
這雨也說下就下,冰涼的雨絲打在西涼将士們黝黑的肌膚上,趨散了白天蘊積着的熱意,有幾個男子豪爽地放聲大笑起來。
直到天空中轟然滾過一陣響雷,駭人的暴風雨接踵而至,馬兒發瘋一樣地揚起了蹄子不斷嘶鳴,人們才慌了手腳。
“保護公主!”那蘇圖死死地守在八人轎的旁邊,前方傳來駭人的慘叫。
大雨讓崎岖的山路變得濕滑,加上馬兒掙紮,狂風肆虐,有幾個男子已經失足掉下了山崖。
“公主,不要驚慌,您還好嗎?”那蘇圖擡手用力地揮開雨簾,因為擔心公主而顧不得禮數,擡手就要掀起那轎上的紗簾。
一隻白皙的手卻先他一步,從裡面将紗簾輕輕地撩起。
“那蘇圖,雨停了。”公主的唇邊竟然噙着一絲微笑,似乎絲毫沒有受到驚吓,她擡頭仰望着天空,眼神裡竟然多了一絲與年齡不相稱的淡然,先前的愁緒也蕩然無存。
話音甫落,一切竟然真的忽地安靜下來,馬兒恢複了溫順,方才的電閃雷鳴仿佛隻是幻覺。
那蘇圖還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啟程吧,否則就趕不及在明早之前到達了。”公主輕聲開口說了句,随即便擡手放下了紗簾。
那蘇圖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
他似乎看到公主白皙的手腕上,多出了一個以前從未見過的紫色蝶翼狀的印記。
3
第二日清晨。
富麗堂皇的金銮大殿中,文武百官靜立與大殿兩側,一名面若冠玉的少年端坐于大殿皇座之上。
他隻有十五六歲上下,眉宇間仍有着淡淡的屬于少年的稚氣和輕狂,人卻已是修長挺拔,目若流星。
随着大殿門口的一聲傳喚,一名穿戴華麗的少女低垂着臻首,緩慢地走進殿來。
大殿盡頭,少年皇帝的目光似有一刹那的恍惚。
“……西涼國公主,全名兀良合真·伊蘇岱,‘伊蘇岱’在蒙語中是個無盡數,象征着豐盛與昌隆,特此将公主獻于天朝皇上,望西涼與天朝長期交好,永不再戰……”
大殿之下有人正高聲地說着什麼,但他并沒有聽得真切,隻是匆匆站起身來,大步走下了皇座,并擡手制止了所有的聲音。
“擡起頭來。”
他在她的面前站定,目光好似細密柔軟的絲,将她似有還無的羞怯盡數包裹,那低垂着的面龐一點一點地展現在他的眼前。
然而,低頭卻不是為了隐藏初見的羞怯。
擡起眼簾的那一瞬,一滴淚水飛快地滑過她的面頰,她張皇地再次低下頭去,長發自脖頸汩汩垂落,手指不自覺地糾結在身前。
隻一眼,便如同等待了無數個千年,跨越了萬丈紅塵。
他依舊氣宇軒昂,風度翩翩,隻是眉眼間多出了隻屬于君王的霸氣,習慣性地噙于唇角的笑容,幾乎與上一世沒有分别。
君王的頭銜,是他為了她而兌現的承諾。
而她,如今終究是取代了那個西涼公主,踐約來到了他的身邊。
“旅途勞頓,我天朝都城是離你的家鄉有些遠了,但既來之則安之,栖風宮暫且供你休憩,待明日大婚,再另作安排。”
他的聲音裡帶着笑。
聞言,她微微一愣,心下陡然生出一抹寒意。
這一滴淚,無關勞累,更不是鄉愁。
而他,竟然不解風情。
微微颦眉,她猜想,他是否真的以為,他面對的隻是那個從西涼而來的公主,而不是他前世的愛人——那個與他攜手共死的蝶妖姬蘿,所以不曾挂心。
如此作想,稍微安心,回過神來再擡起眼,他早已不在面前。
貴為九五之尊,自然日理萬機,無暇顧及一個小小的和親公主,文武百官也陸續從殿上退出,隻留下那蘇圖和陪嫁丫鬟站在身後,和一個等待着為他們帶路的宦官。
通往栖風宮的路上,偌大的後宮險些讓她繞花了眼,那公公在前面帶路,還時不時地回頭,滿面笑容地與她搭着話,試圖博取她的歡心。
“左邊的鹂歡殿是瑾妃娘娘的寝宮,再往前些,與娘娘住得近的,是蕭貴嫔……”
“敢問公公,皇上眼下一共有多少嫔妃,是否已經立後?”她打斷了公公的話,聲音裡竟然帶上了連她自己都未曾發覺的銳意。
公公恭敬地回答着她的問題:“後宮隻有瑾妃和蕭貴嫔兩位娘娘,如今皇上雖然還未立後,但興許也就在這一年了。”
她五味雜陳地點了點頭,收起臉上所有的表情,隻低垂着眼簾往前走去。
穿過竹林,就在快要到達栖風宮時,一陣異樣的響動從竹林的那一端傳來,那聲音帶着沙啞的拖曳,仿佛是什麼與地面摩擦發出的聲音。
公公立刻停下了腳步,她雖不明白,但也随之收起了步子,眸光不由自主地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竹林深處,輕風搖起一片翠綠潋滟的流光,在枝葉的掩映下,隐約可見一個男子正以坐姿緩慢地向竹林的另一端行去,那沙啞斷續的摩挲,想必是輪椅前行而留下的聲音。
男子留着長長的發,幾乎遮住了他的半邊臉頰,從遠處看更加看不清容貌,隻覺得他身型佝偻,行動遲緩似遲暮的老人。
她的心頭莫名地一顫,不知是不是潛意識作怪,她竟然發覺那個男子似乎朝她投來了深沉而悠長的目光,再定睛一看,卻發現那個身影早已模糊在竹林的盡頭。
輪椅聲漸漸地遠去,他的側影也再看不清。
“那是誰?”她收回了目光,終究是忍不住輕聲發問道。
“是王爺。”公公神色怪異地吐出三個字來,仿佛根本不願多提,“娘娘若是在宮裡遇到他,還是避嫌為好。”
見他為難,她也隻好作罷,不再多問。
到達栖風宮,那蘇圖被安排到别處暫居,身邊隻剩下呼吉雅,但安靜不過片刻,皇上的賞賜便到了。公公大聲地宣讀着賞賜名目,珠寶,玉帛,各種古董珍玩琳琅滿目,小丫頭呼吉雅驚歎連連,但她卻覺得格外的空虛。
她的心已被太多的事情填滿。
比如重逢,比如擔憂,擔憂再世的他,是否已經忘記了他們曾經的海誓山盟。
明日便是大婚。
4
婚禮的排場出乎她意料的大。
她原本以為自己這具身體,不過是個西涼國委曲求全獻予皇上,以此希望平息戰事的公主,但那一眼忘不到頭的宴席和連綿的朱色,觥俦交錯間流溢的酒香,以及震天響的鑼鼓唢呐聲,簡直讓她覺得受寵若驚。
她不自覺地拽緊了喜娘的手,偷偷地從喜帕褶皺的縫隙中擡眼向外望去。
清一色陌生的面孔,唯有含笑着一步步向她走來的他,是那樣地熟悉。
三拜過後,鑼鼓喧天,嫣紅的喜帕下,她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
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煎熬,所有由悠長的思念織成的繭——
終于,破繭成蝶。
夫妻……
他們已是夫妻。
5
燭影搖紅。
滿室皆是淡淡的甜香,紅棗花生桂圓蓮子零落地散了滿床,她安靜地坐在喜床上,随手摸來一個蓮子,握在手裡來回地輕捏着。
她的手心微微地出汗,知道過不了多時,他便會到來。
低頭看着手腕上她獨有的紫蝶胎記,她思忖着要如何跟他開口,再想象着他的反應,心裡像揣了隻兔子一般坐立不安。
窗戶并未關得嚴實,晚風帶着入骨的涼意,她不由得站起身來,慢步向窗邊走去,正擡起手想要關窗,卻被窗外那個佝偻的人影吓得連連後退。
是那個人,那個被稱作王爺的人。
那樣一種等待的姿勢,仿佛已經不知道在那裡看了多久,如此熾熱的目光幾乎灼傷了她,她的心跳得怦怦作響,腦中一片空白,咬着牙将窗戶嚴實地關上,幾乎忘記了自己初見他時的好奇,隻想要遠遠地逃離。
步履淩亂間,忽聽得一聲“皇上駕到”,她來不及多想,急急忙忙地回到喜床上端坐下來,一如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腳步愈近,她的心跳越快,他漆黑的影子終于切進她低垂的視線。
喉頭仿佛被一雙輕柔的手,以溫柔的力道扼住,無法出聲,亦無法呼吸。
她感覺到一股帶着溫度的重量在她的身邊坐下,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傾向他。
紅燭紅塌紅窗花,滿眼皆是這醉人的嫣紅,她急切而按捺地擡起眼簾,撞進他深潭一般的視線中,珠唇微啟,未語先咽。
她輕喚他,夫君。
他的眸光一滞,似略有動容,随即擡手撫上她的面頰,動作輕柔得要将人融化。
“夫君……”他重複地低喃,朗聲低沉地笑開,“你是第一個如此稱呼朕的人。”
他的手指滑過她的鬓角,她小巧的鼻尖和柔軟的耳垂,最後探過身去,輕輕地在她的額頭印下一個淺吻,“伊蘇岱,真真是人比花嬌。朕賜你封号‘黛’,如何?”
他陌生的親昵讓她好不習慣,她垂下雙眼,稍作猶豫,才惴惴不安地開口道:“臣妾小名姬蘿……”
姬蘿,她多麼希望這個名字,足夠喚醒他前世的記憶。
“姬蘿?”他微微挑一挑眉,“不好,這個名字稍嫌妖氣,不适合朕的黛嫔。”
聞言,她的心大涼了半截,也不顧禮數,急急地卷起了袖子,輕擡起手伸向了他。
那紫色的蝴蝶翩飛在她的皓腕,更襯得肌膚如雪。
他握住她遞來的柔荑,用手心摩挲着她柔軟的手背,笑道:“朕原以為西涼女子黑膚糙皮,沒想到黛嫔竟然如此玉雪可愛,真是出乎朕的意料。”
他溫熱滾燙的呼吸包裹住她,但心卻徹底地冰涼了下來。
指尖微微的僵冷,她的雙眸蓦地失了神采,任由着他的吻細密地落在她的脖頸。
他們終于是夫妻,那曾經是奢望的白頭偕老,舉案齊眉,如今終究有了個看似圓滿的開端。
隻是,他的生命裡再也沒有一個名叫姬蘿的蝶妖,這樣盼來的一生一世,竟然要用他前世的記憶和愛戀來交換,代價是否太沉重。
冰涼的淚滴,融進枕巾旁錦繡的鴛鴦戲水圖上。
這樣的厮守,若是以前的她,定會倔強地排斥,甯可不要。可這一世,她已經承受了太多的等待的折磨,她卑微地委曲求全,希望他能夠再次愛上她,如前世一般你侬我侬,不分彼此。
罷。
6
入宮以來,她不止一次地想着,他君王的身份,到底是不是一個錯誤。
她隻是他衆多妃子中的一個,後宮争寵,步步驚心,她是新寵,剛封了正五品的嫔,封号為“黛”,蕭貴嫔和瑾妃沒讓她少吃苦頭,那虛席以待的皇後之位更是攪得後宮暗潮洶湧,令她膽戰心驚。
她不觊觎後位,她隻要他的心。
曾經天真地感恩,念想着這一世終于可以不用靠着思念度過,可怎料今生竟然又是一個痛徹心扉的輪回。
如今,她隻要求做他心裡分量最重的人,而不是他心裡唯一的人。她已經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甚至無力再想下一世。
炎熱的夏季早已過去,她常在深宮,胸口悶得發慌,今晨偶然步履搖浮地走出寝殿,才發現錯駁的樹枝上早已結了冰淩。
到底是陪嫁的丫鬟最貼心,見她出門,呼吉雅連忙拿來了狐裘大衣為她披上,深色溫軟的皮毛華而不奢,這一件亦是皇上賞賜,隻是他可曾知曉,對她來說,他的擁抱和微笑,更可抵過千萬個春天。
“娘娘,這麼冷的天氣裡竟然也有含笑嗎?”呼吉雅驚訝地低頭看着門前那一朵潔白的小花,連忙彎下身去将它小心翼翼地捧了起來。
純真無暇的含笑花,如初雪一般盛開在呼吉雅粉紅的掌心,真是花如其名,令她煩悶的心情舒緩不少。
“自有嫣然态,風前欲笑人。涓涓朝露泣,盎盎夜生春。”她從呼吉雅的手中接過這惹人憐愛的花朵,喃喃地吟着。
含笑花是她上一世最愛的花朵。
“娘娘,到底是哪個有心人,天天在娘娘的門前放下一束含笑呢?”呼吉雅看上去很是好奇,巧笑嫣然地打趣兒道,“會不會是皇上見娘娘喜歡,專門遣人送來的?”
她沒有回答,心頭卻泛起了漣漪。
既然貴為君王,必然使六宮雨露均沾而不能專寵她一個,瑾妃的娘家人握有兵權,而蕭貴嫔亦是丞相之女,兩邊都不可怠慢,莫非他也在忍耐着身份的障礙和思念的煎熬,擔心冷落了其他的妃嫔,苦于無法與她相認麼?
她暗自下定了決心,就算徹夜未眠,也必然要等到送花人的到來。
7
然而,等來的人卻不是他。
天還未明,她獨自悄悄下床,裹着狐裘赤足走到窗邊,小心地用手指将窗紙戳了小小的洞孔,借着微弱的雪光朝外看去。
起得這樣早,不是不倦的,門前始終無人經過,她疲憊地打了個呵欠,揉搓着惺忪的雙眼,忙不叠地将冰涼的手指往懷裡塞,卻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讓她即刻止住了所有的動作。
略帶沙啞的摩挲聲斷續而由遠及近地響起,仿佛碾在她的心上。
她看見那個佝偻的男子靠着輪椅緩慢地來到她的門口,相當吃力地彎下腰去,将花放在門前,凝望許久,才歎息着離去。
輪椅聲漸漸遠去,雪花覆蓋去他所有來過的痕迹,唯有那一捧比雪更白的含笑,安靜地盛開在她的眼中。
她無法再繼續忽略這個人的存在。
天光大亮,她匆匆用過早膳,便遣人請了相熟的公公過來,稱是聊天解悶,話話家常。
公公自然是受寵若驚,欣然赴約。
她随口問了幾個問題後,借故支走了所有的奴才,旁敲側擊地詢問起那個所謂的王爺。
“娘娘問王爺做甚?”公公原本讨好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臉上,即刻緊張地瞧了瞧四周,壓低了聲音,“他不過是個因年少貪玩而落下殘疾的人罷了,剛過而立之年,但行動和姿态都與年過六旬的老朽無異,也從未娶妻。盡管他貴為王爺,但奴才鬥膽說一句,因為他性格怪異深居簡出,在這宮裡,沒有幾個人把他當回事。”
她若有所思地垂下目光,本想再多問幾句,但念及宮裡人多嘴雜,萬一有什麼風言風語,很可能朝不保夕,隻得打住了念頭。
公公離去還未到一盞茶的時間,蕭貴嫔随後便到了。
“天氣這樣冷,姐姐還不忘來妹妹這裡看看,真是折煞妹妹了。”她謙卑地垂手而立,刻意忽略掉蕭貴嫔趾高氣昂的姿态,語氣溫軟地說道。
“這個栖風宮可比本宮想象中的更冷些。”蕭貴嫔鳳眼微眯,一開口便是句句帶刺,“皇上已有多少日沒到這來了,你可還記得?”
她沒有接話,隻是将指甲掐入掌心,生生地疼。
蕭貴嫔輕蔑一笑,繼續說道:“本宮隻是路過這裡,順帶來提醒你一句,你的恩寵也不過一時,如今碰上選秀,又有多少美人要讨得皇上的歡心,你這栖風宮,怕是将與冷宮相去不遠了。”
蕭貴嫔是丞相之女,自然不必擔憂皇上會冷落了她。
而她卻不得不承認,皇上的确是許久沒有踏足這栖風宮了。
強烈的昏眩讓她無法站住腳步,一陣從腹中湧上的惡心讓她難受得彎下身去,丫鬟們連忙七手八腳地來扶,她的四肢仿佛被人抽去了筋骨一般,軟綿得使不上一點力氣。
她獨自躺在床榻上,臉色白得透明,幾個丫鬟圍在床邊擔憂地看着,呼吉雅更是緊張得連呼吸都在顫抖,前來号脈的太醫輕皺的眉頭緩緩松開,随即一臉喜色地告訴她:“恭喜娘娘,賀喜娘娘,娘娘有喜了。”
聞言,幾個小丫鬟先前的憂色一掃而光,一個個笑逐顔開,脆生生地說着賀喜的吉祥話,而她則是震驚得睜大了雙眼,不自覺地擡手撫上自己柔軟的小腹。
滾燙的淚漫過眼眶,在這個凜冽的冬日,她似乎看到暖春正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來。
8
皇上依舊沒有再來栖風宮。
她望穿秋水,等來的隻是太監宣下的聖旨,将她升為從四品婉儀。
瑾妃膝下已有一名皇子,想必是皇上對一個未出世的孩子不願花費過多的心思。
隻是這一點眷顧未免太微薄,她連鳳座都不曾動過心思,更何況是一個區區的婉儀。
這個孩子,對她來說意義非凡。
但在他看來,卻似乎是可有可無。
當她在禦花園看到皇上與新進的慕貴人把酒言歡吟詩作對,她已然發現當初皇上予以她的寵,不過是一時的新鮮。
不是她放棄了希望,而是希望從沒有眷顧過她。
被背叛的絕望充斥了她的心,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了那堪比冷宮的栖風宮,那手腕上的蝶狀印記仿佛在嘲弄着她的癡心,譏諷着隻有她一個人惦記着上一世的情。
愛極而生恨,她恨不得變回那真正害人的妖,用他的血來祭奠她生不如死的這一世。
她花了大把的銀子,避人耳目,秘密地差人從宮外拿回一瓶鶴頂紅,以孩子即将出世和自己的生辰為借口,終于将皇上請到了禦花園湖邊的小築來。
皇帝興緻不錯,按照她的要求屏退了左右。
桌旁點着兩盞紅燭,她借着暈黃的燭光看着他面龐,刹那間隻覺得恍若隔世。
他舉箸吃着小菜,時不時地輕聲問她幾句近況,偶爾也問到了她腹中的孩子。
“若是婉儀有什麼需要,可以随時差李公公去辦,回頭朕再多讓幾個嬷嬷過來照應着你,天氣轉暖,也别忘記減些衣物。”
看似貼心的叮囑,在她聽來也不過是耳旁風,她一橫心,笑着站起身來盈盈拜下:“謝皇上關心,讓臣妾以茶代酒,敬皇上一杯吧。”
她手中的一盞白玉壺裡,正是混合了鶴頂紅的酒,她強壓下心中的戰栗,将酒倒入他的杯中。
酒香逸散,眼見他舉起杯子沖她微微一笑,靠近唇邊,她的心驟然縮緊,腦海中飛快地閃過他們曾經擁有過的幸福與快樂。
無論是上一世短暫的幸福,還是這一世幸福的短暫,她都無法割舍。
她的腦海一片空白,哆嗦着揮手打掉了他手中的杯子,搖曳的燭光倏然熄滅,然而他已飲入了少許,随即便劇烈地嗆咳起來。
她吓得險些失聲尖叫,豆大的淚珠驚恐地湧出。
此刻,一把沉穩的聲音忽然在黑暗中響起。
“姬蘿,不要怕,相信我。”
她屏住呼吸,借着月光循聲看去,一個佝偻的身影坐着輪椅行了進來,彎下身子去探那皇帝的鼻息。
“你快些離開,不要多加逗留。”他擡手示意她快些離開,卻始終沒有正視她,“定要記住,今日之事,與你無關。”
湖面吹來一陣晚風,揚起他覆面的發絲,那一刹她如遭雷擊,再也邁不動步子。
那是怎樣一張令她朝思慕想的臉龐。
雖然被歲月逐筆刻畫,但那細緻的眼角,遠山一般的眉,都如她記憶中一樣清晰。
更何況,方才他沒有任何猶豫地喚她——姬蘿。
入宮成皇上寵妃,懷上孩子後才發現我認錯心上人。
“韶軒……你才是我的韶軒……”想起那一捧捧如雪的含笑,她終于哭出聲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那日,跳崖的我并未死去,我被救回了性命,卻從此失去了雙腿和自由。”他凄怆地笑,“姬蘿,未能踐約的人,是我,隻怪我太懦弱,以為避開你便可避開歉疚……沒想到辜負了你,還拖累了皇弟。如今的一切,都應由我來承擔。”她泣不成聲,淚水鋪天蓋地。
前世的愛人就真真切切地在她的眼前,但事已至此,隻能歎一句天意弄人。
9
天朝二十六年春,韶清皇帝駕崩。
下毒的二王爺韶軒,念及太貴妃和他多病體殘,以鶴頂紅賜死,留個全屍。
次日,黛婉儀兀良合真·伊蘇岱竟也飲鸩徇情,随皇帝而去,可憐腹中還有個孩兒,凡是提及此事的宮人,均唏噓不已,歎婉儀對皇上一片深情。
隻是,他們可曾知道,她決絕的離去,隻是為了要赴一個前世未能圓滿的約定。
含笑花開了一年又一年。
自有嫣然态,風前欲笑人。涓涓朝露泣,盎盎夜生春。
終有一日。
破繭成蝶。
再相逢。(原标題:《繭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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