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傳》不僅塑造了幾十個血肉豐滿的“主要人物”典型,而且刻畫了幾十個栩栩如生的“過場人物”典型。作者以舒卷風雲之手筆,精心營構過場人物形象。這些形象篇幅甚微,或者是幾次簡潔出場,或者是偶爾露臉,長的幾千字,短的幾百字。雖轉眼即逝,好比“匆匆過客”,卻回蕩着悠悠餘音;宛若昙花一現,卻帶來了無窮回味。他們以自身的性格力量,豐厚的審美價值和誘人的獨特魅力,立于作品的人物殿堂裡。
每一過場人物“在他的地位上都是主角”。
詩人海涅說過:
“在一切大作家的作品裡根本無所謂配角,每一個人物在他的地位上都是主角。”
我們知道,藝術形象的塑造,總有着力刻劃的主要人物,更有多數為主要人物的出場、行動及其深入表現造成機緣條件的過場人物。因此,從作品整體看,過場人物隻能是配角。然而,從美學角度和認識價值來看,每個過場人物無論在那裡“過場”,就應當在他的那個地位上充當“主角”。
如《水浒傳》在宋江兵馬圍困王慶占據的荊南城之際,蕭嘉穗在城裡書寫、散發反對王慶、擁護宋江的傳單。他單槍匹馬刀砍王慶的宣令官,并率衆打入帥府,裡應外合,配合宋江攻破城池。在城破之後,又不貪圖名利毅然離開。在這裡,突現了蕭嘉穗以膽識為核心的飄逸個性特征,他是這場鬥争的矛盾焦點,他的思想言行成了這一“過場”的“主宰”,在他的這一“地位上”,他是不折不扣的“主角”。
又如“楊志賣刀”一節,筆墨集中在牛二身上,牛二充當了“主角”,支配與決定着楊志的一切舉動。甚至可以說,牛二的被殺,也是牛二自已所“決定”的,即由于他的肆意挑釁,才迫使楊志動刀殺人。正是從各個方面把牛二作為這一場景的“主角”來刻劃,所以牛二形象具有了獨立的性格特征和性格力量。他雖然隻“活”了幾分鐘,卻在藝術的“境界”裡得到了永生。
每一個過場人物都包含“以少勝多”的藝術匠心。
運用多側面、多角度的渲染鋪陳,是《水浒》刻畫林沖、李逵、武松、石秀、宋江這類主要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法。但對過場人物塑造來說,由于篇幅和時間空間的極大限制,卻必須遵循“以少勝多”的原則,另辟路徑:
1,突出思想性格的主要特點。
在《水浒》裡,過場人物性格的鮮明性是同性格特點的單純,集中緊密相連的絕大多數過場人物的性格往往隻突出一個特點,甚至可以用一個詞來概括:如洪教頭的“狂”,牛二的“纏”,王婆的“孤”,黃文炳的“滑”等等。王倫是此類人物描寫最多的一個,大概3000字的篇幅。王倫占山為王,獨霸方圓數百裡的梁山水泊,這決不是簡單平庸之輩。他可能有滿腹經綸、權謀心計,也可能有複雜思維、難測脾氣。但是作者隻抓住他性格的一個主要特征——嫉賢妒能的狹隘心胸。
作者的一切描寫即扣合于此:接納林沖入夥過程中所演奏的“四部曲”都是以“嫉賢妒能”為主旋律的。
第一部,“推”:當朱貴引林沖上山,介紹林沖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及不幸遭際之後,王倫蓦然尋思道:
“我卻是個不及第的秀才……我又沒十分本事,杜遷、萬武藝也隻平常。如今不争添了這個人,他是京師禁軍教頭,必然好武藝。倘若被他識破我們手段,他須占強,我們如何還敵?”
可見,王倫自知不如林沖,但正是出自妒忌之心,他即“發付”林沖下山,“免緻後患”。
第二部,“疑”:在“推”的決定遭到衆頭領堅決反對之後,王倫便在人格上去誣蔑林沖。所謂
“林沖倘或來看虛實,如之奈何?”
的口實,自然包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氣味,但主要還是出自妒忌之心,意在挑撥衆頭領對林沖的信任。
第三部,“逼”:王倫的“疑”在遭到林沖的矢口否認後,則采取“逼”的行動,要林沖“把一個‘投名狀’來。”“投名狀”即下山殺人。這雖是落草入夥的必辦“手續”,但那“三日限”,則純屬是王倫的“逼”人辦法。這樣做,如林沖不能按期限納下“投名狀”來既可“名正言順”地逼走林沖,又能封住衆頭領之口。如若林沖被他人所殺,則可謂“天之助也。”這真是一箭三雕。林沖連連兩天尋不到一個“投名狀”,到了第三天,又遇到了一個難以敵對的楊志。在林、楊二人鬥得不可開交之際,王倫等人趕到了,止住了兩人,并邀請楊志上山叙談。為何故?原來這是王倫的第四鄙曲:“樹敵”。
第四部,“樹敵”:按王倫的想法是:
“若留林沖,實形容得我們不濟,不如我做個人情,并留了楊志,與他作敵。”
此舉意在為林沖樹敢,明顯包威“鹬蚌相持,漁人得利”禍心。王倫如此狹隘心胸,委實卑劣醜惡,這就難怪林沖在火并王倫之前罵道:
“量這一個浚男女,腌臢畜牲,終作何用”。
很顯然,王倫的這“四部曲”連同後面拒絕晁蓋等人上山的“尾聲”,都緊緊圍繞王倫嫉賢妒能這一主要性格特來展開描寫的,仔細品味,确實具有典型性。
2,對于那些轉瞬而逝的過場人物,作者則敏銳地抓住人物在瞬間的表現,并在這瞬間與客觀環境的内在聯系中去突出主要性格特征。
那白玉喬父女仗勢淩人的可惡嘴臉,其實隻是在白秀英唱完一段戲文,端盤求賞的幾分鐘内突現出來的。其時,雷橫因忘了帶賞錢,紅着臉道歉解釋,并表示“明日一發賞你”。白玉喬父女先以
“官人今日見一文也無,提甚三五兩銀子”
來奚落,繼而挖苦雷橫“不是曉事的”,再而出言傷人。當有人喝道雷橫是“本縣雷都頭”時,那白玉喬竟罵什麼
“隻怕是驢筋頭,”
就在這瞬間,就這麼幾句話,白玉喬父女形象令人久久不能忘懷。更妙的是,作者還暗蓄了自玉喬父女的瞬間表現同客觀環境的密切聯系。這就是白秀英
“和那新任知縣在東京兩個來往”,
因此有恃而無恐。在縣老爺的情人眼裡,把“雷都頭”當作“驢筋頭”,你敢怎麼着?作者捕捉了生活中的這一瞬間,又生動形象地再現了人物在這一瞬間的典型言行。
3,突出生活情景的主要場面。
場面描寫具有戲曲的造型性、視覺性。《水浒傳》也非常重視借助場面來刻畫過場人物。
首先是因為簡潔場面頗省筆墨,内涵豐富,富有表現力,能夠讓讀者在視覺形象中真切地看到一個個活生生的生活場景。如對洪教頭、牛二、白玉喬父女的塑造,都隻是截取一個簡潔的生活場面,拍下一個鏡頭,突現出人物性格特征,達到“言少意多”的效果。對洪太尉、王倫、何九叔、王婆、黃文炳、蕭嘉穗等人的塑造,則運用了若幹個場面。這些場面也隻是簡練地勾勒,且具有交錯連接的特點。
其次,營構簡潔場面,還有助于作者借助各種藝術手法,在有限的篇幅裡去突出人物在特定場景中的性格,從而達到“以少勝多”的佳效。例如,“蕭嘉穗聚衆起義”的場面描寫,則運用了誇張手法,塗有濃重的浪漫主義色彩。還有,借助場面的描寫容易構置典型的矛盾沖突。過場人物的固有特點就在于是“過場”性的,所以選擇隐含矛盾沖突的場面,則可以在瞬間集中表現矛盾雙方的鬥争。上述的所有場面都包含這種矛盾性。無論楊志與牛二,楊雄與張保,洪教頭與林沖,白玉喬父女與雷橫,概是以矛盾的對立面同時出現在一個場面裡。情節的展開與發展是由他們之間的矛盾性引起的,他們的性格是在沖突中閃現的。可以看出,場面的高度集中,為在瞬間就立即展開性格沖突,在極其有限的篇幅裡渲染過場人物的主要個性,創造了有利的條件。
每一過場人物都是“藝術整體”的一部分
作者着意刻畫的過場人物,在其“過場”裡,堪稱“自成體”,同時他們又是藝術整體的不可缺少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在紮根于藝術整體中而發揮各自作用的。
過場人物在與主要人物的聯系裡,“配合”主要人物的塑造,從而使各種人物“相互映照”。如靠着洪教頭、王倫的有機“配合”和刻意襯托,才使林沖形象的塑造産生了助力。另一方面,寫洪教頭、王倫也得力于林沖的塑造。我們所以感到洪教頭是個虛張聲勢,外強中幹的人物,主要并不是他的傲慢相,而是出自于他的不堪一擊。
比洪教頭更傲慢、口氣更狂的英雄有的是,那石勇在與燕青吵架時,竟宣稱:
“老爺天下隻讓得兩個人,其餘的都把來做腳底下的泥”,
如此口氣還不“狂”嗎?但人們為什麼不認為石勇等好漢是“狂”人,而獨把洪教頭看作此等“狂”人呢?這奧秘就在于:是否寫出人物語言神态與實際表現的極端反向行為的強烈對照。許多自稱老子天下第一”的綠林豪傑,雖然未必是“天下第一”,但起碼是能夠招架一陣子武藝高強者。洪教頭呢?剛同林沖接棒,即刻被林沖
“那棒直掃着洪教頭臁兒骨上,撇了棒,撲地倒了”,
以緻“掙紮”不起來。如此不堪一擊,瞬間即倒的可憐相,同洪教頭比棒前那不可一世的神态舉止,不就形成了極端反向性的強烈對照嗎?喜劇性的藝術魅力即源于此。所以,洪教頭的生動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是靠林沖那有力的一棒“打”出來的。
同樣道理,假如林沖上了梁山,不是一再“承受”王倫的系列嫉賢妒能的作為,而是目睹王倫不敬言行,即刻挺槍把王倫刺死,那麼王倫的個性特征從何體現呢?王倫又怎麼能夠作為一個“心胸狹隘者”的典型形象呢?這都說明,過場人物既有襯托主要人物的作用,但又是依賴于主要人物的存在而存在的,是在同主要人物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王婆、何九叔形象,則隻有依附于“毒殺武大郎”、“武松殺嫂設祭”等重大事件時,方能顯示其存在的藝術價值。這兩個形象的塑造對這一系列事件和情節的發展起着舉足輕重的作用。
他們生涯的每一步、每一環,都扣合在這一系列事件、情節裡。西門慶勾搭人家妻女,不足為怪。然而,釆取如此通奸害人勾當,則是王婆一手“導演”出來的。那潘金蓮無意失手掉落叉竿打在西門慶頭上,純屬偶然,又恰巧被王婆所見。作為精于鑽營和察言觀色的所謂“三姑六婆”式的人物,王婆即刻從這偶然的“一瞥”裡,嗅出了西門慶與潘金蓮眉來眼去所蓄含的“奸”意,并立即着手誘激西門慶。為此貪得銀子之後,又進而設下了計謀,促使西門慶、潘金蓮勾搭成奸。
可見,王婆是這一事件的“激發者”和“組織者”,她的活動本身,即是情節的發端,事件的起因。後來,事情敗露,殘忍而貪财的本性,又驅使她設計“毒殺武大郎”。這說明,讓王婆其人起這種作用,是十分得宜的,甚至可以說是舍此而他人莫能“勝任”的。而離開了這整體事件,王婆的刻畫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據”和“條件”,會浮離于主要事件之外,不屬于整體的一部分,盡管某些描寫,可能比較生動,但終究會因為不具有藝術價值而被人很快淡忘的。
《水浒》的過場人物,不僅在同主要人物,同作品故事情節的聯系中獲得生命力,還在與作品思想内容的聯系中,獲得人物的獨特寓意和思想深度,并反過來從各個角度去加深作品的意旨。
如對洪太尉的描寫。其人隻在開篇第一回出現,對其後作品情節、人物概無牽連。但其寓意卻籠罩着全篇。這除了有布置總懸念的意義外,還在于寫活了一個驕奢淫逸、剛愎昏庸、欺世盜名的官僚形象。從其人身上,使人看到了整個封建社會及其官僚階層的黑暗腐敗。這就是當時所以“寇賊叢生”的典型社會生活環境。梁山好漢為何“逼上梁山”?就是這樣的典型環境逼上去的。
結束語過場人物的塑造,是文學創作的一個難題。從《水浒》對來去匆匆過場人物的描寫裡,亦可窺見作者鬼斧神工的一面。即使在這“一面”裡,也令人深深感到作者的匠心。此中凝結着作者獨步前人的創造才智。認真探索其寶貴經驗,力求“得其要領,悟其真谛”,對今天的創作是非常有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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