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喬治·奧威爾從過去伸出一支未來的筆,描繪了名為“大洋國”的極權主義國家。在那裡,戰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老大哥”時時刻刻在看着你。
而現實中的這一年,一位經曆了軍事政變、流亡異國的女作家,寫下了《愛情與陰影》,以魔幻和現實交織的創作手法,講述了一段獨裁統治下的愛情故事。她就是伊莎貝爾·阿連德,被譽為“穿裙子的加西亞·馬爾克斯”,是拉丁美洲新一代魔幻現實主義的代表。
伊莎貝爾·阿連德
獨裁下的愛情,自由中的陰影
《愛情與陰影》以女記者伊雷内和攝影師弗朗西斯科的愛情為主線,通過他們在采訪中的所見所聞,串聯起了三個家庭的境遇和經曆,分别展現了農民、知識分子和貴族三個階層在集權軍政府統治下的生活。
《愛情與陰影》,作者:【智利】伊莎貝爾·阿連德,譯者:陳凱先,版本:譯林出版社 2018年1月。
女主角伊雷内出生在一個沒落的貴族家庭,父親不知所蹤,母親為了維持體面的生活,不得不将豪宅的一樓出租作為養老院。她一心盼望女兒履行婚約,盡快嫁給古斯塔沃上尉,成為他們那種階層引以為傲的軍官太太。而伊雷内不願當一個隻知道打扮和應酬的花瓶,她熱愛她的記者職業,每天樂此不疲地到處采訪。
作為伊雷内的工作搭檔,弗朗西斯科的家庭具有典型的知識分子特質。他的父親是大學教授,經曆了西班牙内戰,幾經周折流亡到此定居。弗朗西斯科對自由的向往,以及勇于反抗強權的品質,就是源于他的父親。
伊雷内聽說附近有“聖女”顯靈,就和弗朗西斯科前去采訪。這位“聖女”名叫埃萬赫利娜,是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十五歲農家少女。離奇的是,她每天中午發作癫痫時,還會引得房屋和家具一起震動。就在采訪過程中,一位中尉帶兵前來抓捕埃萬赫利娜,卻被發病中的埃萬赫利娜用怪力打倒在地。
中尉惱羞成怒,在一個深夜帶走了埃萬赫利娜,随後她就徹底失去了音訊。伊雷内和弗朗西斯科出于同情,積極尋找埃萬赫利娜,終于在一個廢棄的礦井裡,發現了被奸殺後棄屍的埃萬赫利娜,以及其他十多具自由人士的屍體。
伊雷内受到極大的沖擊,她之前那種相對富裕的生活、軍官未婚妻的地位,以及弗朗西斯科真摯的愛情,這些使她恍惚覺得現世安好的表象,此刻都被殘忍地撕開,讓她看到這個軍事極權社會血淋淋的真相。伊雷内與弗朗西斯科将這些暴行公之于衆,開始為死者奔走呼号,要求嚴懲兇手。顯然,伊雷内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釘,她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到暗殺,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不得不跟弗朗西斯科踏上流亡異國的道路。
流血政變——分成兩半的人生
伊莎貝爾·阿連德寫作這本《愛情與陰影》,充滿了濃厚的自傳色彩。
阿連德生于1942年,她的家族是名門世家,智利總統薩爾瓦多·阿連德是她的叔叔。由于繼父是外交官,阿連德在玻利維亞、歐洲和中東度過了青少年時代,随後回到智利。從17歲起,她就從事新聞工作,曾到不少拉美國家采訪,并為一家激進的女權主義雜志撰稿。
1973年9月11日,智利發生軍事政變,奧古斯特·皮諾切特将軍推翻了當時的共産黨政權,建立了長達十三年的獨裁軍事統治,總統薩爾瓦多·阿連德也在這一天殉職。阿連德與叔叔持有相同的社會主義觀點,這一巨變不僅改變了國家,也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在她看來,自己的人生被分成兩半,皮諾切特掌權便是分割線。随後,阿連德和家人流亡到委内瑞拉。
1973年智利政變
在後來的采訪中,阿連德談起這段往事還心緒難平:
“1973年9月11日智利發生軍事政變,這天也正是阿連德總統在宮中被刺之日。我想,不久智利将會重見天日,恢複民主政權——我本想忍氣吞聲的日子不會太長。結果,一年半過去了,智利仍是豺狼當道。我忍無可忍,隻好背井離鄉,投奔異國。”
她的這段經曆,也反映到她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愛情與陰影》中伊雷内身上有許多阿連德的影子:從事記者工作、良好的出身、對底層人民的同情和對獨裁軍政府的憤怒,當然也包括受到迫害流亡異國的經曆。最後伊雷内離開時,帶走了故居花園裡一撮土作為紀念,這也正是阿連德本人的私密記憶。
反極權統治的魔幻現實主義
事實上,這不是阿連德第一次寫作反軍事獨裁的主題。早在她的處女作《幽靈之家》裡,阿連德通過兩個家族四代人之間的恩怨糾葛,從二十世紀初寫到70年代的軍事政變,生動細膩地描繪了曆史大變遷中,各個階級以及各個階層人民的生活和思想。
值得注意的是,就像《一九八四》裡的“大洋國”和“老大哥”一樣,阿連德的作品中往往隐去了真實的人名和國名,例如把皮諾切特将軍稱為“将軍”,把薩爾瓦多·阿連德稱為“總統”,把巴波羅·聶魯達稱為“詩人”。盡管故事明顯發生在智利,她卻隻是把這個國家稱為“災難的國度”,或者“一個地球盡頭幾乎被人遺忘的國度”。
這樣的處理方式,顯然有政治避禍的考慮,同時也具有深刻隽永的警示意義:不明指哪一個“将軍”“總統”,就有可能是任何一個“将軍”“總統”;不明指哪一個“國家”,就有可能是任何一個“國家”。
和許多拉丁美洲的作家一樣,阿連德将加西亞·馬爾克斯視為文學導師。從一開始,就因為《幽靈之家》與《百年孤獨》有許多相似之處,例如家族曆史結構、魔幻現實主義手法,甚至包括美人羅莎跟馬爾克斯筆下的美人雷美迪斯一樣出衆的美貌,這些都使阿連德被當做馬爾克斯的忠實追随者。
在創作手法上,阿連德的寫法确實是拉美傳統的魔幻現實主義,例如《愛情與陰影》中,埃萬赫利娜最初發作癫痫的那一天,成千上萬隻青蛙爬滿了附近的公路。人們先是走出家門去看青蛙,随後就聽說了埃萬赫利娜“顯靈”,屋動桌搖,又紛紛到她家去看她的“神迹”。發展到後來,人們相信隻要在“聖女”面前祈禱,就能實現願望。每天中午臨近她發病,鄰居們都早早到她家候着,埃萬赫利娜的母親出于農婦的樸實,還拿出拌有蜂蜜的炒面招待圍觀者。又如《幽靈之家》裡,女族長克拉拉遇到問題和困惑的時候,就會使用魔法和她親人的鬼魂交談。這些充滿神秘色彩的設定,一方面起到推動關鍵情節的作用,另一方面,并不作出合理的解釋,仿佛這些和太陽升起一樣,在這片廣袤神奇的土地上,是一種無須解釋也能被人們所接受的事實。
不過,雖然有魔幻現實主義的共同點,阿連德也并非馬爾克斯的簡單模仿者。我們可以看到,在《幽靈之家》和《愛情與陰影》中,阿連德往往在一開始運用魔幻現實主義手法,為故事的背景增添了傳奇色彩。然而,随着劇情的深入,阿連德會改變方式,用更加直接明了的新聞寫作風格,來描述軍事獨裁下的冷酷現實,這與她多年的記者職業習慣有關。
即便阿連德被稱為“穿裙子的馬爾克斯”,也緻力于創造她作為拉美女性特有的文學世界。其中備受矚目的一點,就是她作品中鮮明的女權主義思想,例如《愛情與陰影》中有主見、敢拼搏的伊雷内,正是這種拉美女性主義思想的實踐者。又如《幽靈之家》裡,妮維雅被束身胸衣勒得快斷氣,和一群參加女權運動的朋友讨論後,得出結論:
“婦女們一定要下定決心剪短裙子,剪短頭發,脫掉襯裙;否則,學醫也罷,有選舉權也罷,反正是那麼回事,很難勁頭十足地幹一番事業。”
阿連德作為一位女權主義者,婚後不冠夫姓,一直努力傳播女性解放風潮,同時也注重發展自己的寫作事業,她憑借自己的才華,在拉美文壇占據一席之地,并于2010年榮獲“國家文學獎”,從而成為第四位獲得這一智利文壇最高榮譽的女性。
不過,我倒認為,阿連德給自己的最高獎賞,已經在《愛情與陰影》的結尾埋下伏筆,伊雷内和弗朗西斯科離開國境前,最後看了一眼他們的土地:
“我們還會回來嗎?”伊雷内喃喃地問道。
“一定會回來的。”弗朗西斯科說。
在以後的歲月中,這個堅定而美好的願景,不僅回蕩在伊雷内和弗朗西斯科的心中,更指引着阿連德的創作道路。寫下這本書後第六年,皮諾切特的獨裁軍政府在一片反對聲中,輸掉了總統大選,還政于民。阿連德飽含熱淚,踏上闊别了十多年的故土,這距離她所期望的人人安居樂業、平等自由的理想世界,大概又進了一步吧。
作者:鐘靈玉
編輯:宮子 校對:張彥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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