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孔子有關的必修一知識?摘 要:孔子“一以貫之”的“一”指什麼,曆來解釋各異,但很少看到此說是在“厄于陳蔡”的情境中提出的據此把握“一貫”的語境,可知“一”并非某一個貫穿孔子思想體系的概念,而是指君子行道能始終如一它上承西周“慎始敬終”的“一德”傳統,但包含層次更為豐富的行動精神,下面我們就來說一說關于與孔子有關的必修一知識?我們一起去了解并探讨一下這個問題吧!
摘 要:孔子“一以貫之”的“一”指什麼,曆來解釋各異,但很少看到此說是在“厄于陳蔡”的情境中提出的。據此把握“一貫”的語境,可知“一”并非某一個貫穿孔子思想體系的概念,而是指君子行道能始終如一。它上承西周“慎始敬終”的“一德”傳統,但包含層次更為豐富的行動精神。
“忠恕”是對這種精神的進一步描述。“忠”指君子終身“志于道”而積極弘道的專一狀态,“恕”則賦予志士以巨大的前進動力。如此,“一貫”是君子“仁以為己任”“死而後已”的行動要求。“一”雖不等同于“仁”,但“力行近乎仁”,它是孔子仁學中的核心面向,并塑造了先秦儒家剛健進取的精神氣質。
關鍵詞:孔子;一以貫之;忠恕;厄于陳蔡;行動
在現代漢語中,“一貫”有兩大含義,一指某種始終不變的狀态,二指用某一個道理去貫穿萬事萬理。當我們回溯該詞的源頭,即《論語》“一以貫之”說的時候,會看到學者大多是從第二種含義上解釋“一貫”的,即争論“一”作為一個貫穿孔子思想體系的概念,究竟是“忠恕”“仁”“中庸”抑或其它?本文無意再往“一”裡填進另一個概念,而是徹底調轉思路,從以往尚未重視的曆史場景來重審“一貫”,即《史記·孔子世家》提示的“厄于陳蔡”故事。【1】
試想,如果關于“一貫”的對話确實發生在食不果腹的“厄于陳蔡”途中的話,孔子會教給學生什麼樣的道理:是抽象的概念演繹,還是與生命場景息息相關的某種精神?以下将指出,“一”就是“一”,不是别指某一概念,它更接近前揭漢語的第一種含義,但指向一種層次更加豐富的行動精神。這種精神上承西周“一德”傳統,下啟先秦儒家修齊治平、剛健進取的行動之道,對于把握孔子仁學乃至先秦儒學至關重要。
一、從“厄于陳蔡”看“一以貫之”孔子“一以貫之”說兩見于《論語》,與“厄于陳蔡”有關的在《衛靈公》篇。為方便讨論,我們先将重點文獻列出來:
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愠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衛靈公》)
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同上)
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孔子講誦弦歌不衰。子路愠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孔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子貢色作。孔子曰:“賜,爾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曰:“然。非與?”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貫之。”(《史記·孔子世家》)
孤立看《衛靈公》“一以貫之”章,很容易将開頭解釋為:孔子問子貢,你認為我的學識是通過多方學習得來的嗎?這樣理解,首先的問題在于,這裡“識之”在定州簡《論語》中寫作“志之”【2】,然而“志之”(識之)在先秦習語中一般不是泛指,通常指對某一具體事理的強記,如《國語·晉語四》“十有二年,必獲此土,二三子志之”、《魯語下》“弟子志之,季氏之婦不淫矣”、《禮記·檀弓下》“小子識之,苛政猛于虎也”,等等。因此,如果孔子是在泛指其淵博學識的話,說“識之”就與先秦的用語習慣有些不協調。問題是,如果“之”是指某一具體事理,又指什麼呢?
線索即在《孔子世家》“厄于陳蔡”叙事中。可以看到,《世家》将《衛靈公》的“君子固窮”章和“一以貫之”章整合一塊了。我們知道這兩章在《衛靈公》中本來就是上下緊挨着的。史公如此整合,相信必有所據。而這裡,《世家》還補足了一個關鍵的信息點,即“子貢色作”。
子貢當時是很不高興的。他不高興,是針對前面孔子對子路的訓話而來的:當孔子用“君子固窮”來試圖壓住子路等一衆弟子對于學道而遭窮厄的怨氣時,天生商業頭腦而顯然更信“窮則變通”的子貢聽到後,必定是認為老師的話十分迂腐,從而心生不滿,臉色難看。
順此來看,孔子轉向子貢說的“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就絕非無緣無故在讨論自己的學識淵博,而是帶着一種試圖寬解子貢、同時也為自己辯解的心态問子貢:你認為我是學了很多知識之後才懂得君子要“固窮”嗎?“識之”的“之”指向的,就是“君子固窮”這一具體的道理。明于此,再看子貢“然,非與”的回應就很有意思。你能體會到子貢的回複是帶有情緒的,而不像平日裡弟子對老師的唯唯諾諾。他實際上是用略帶一絲反諷的語氣回應了孔子。
現在,有了上述子路的“愠見”、孔子“固窮”的說教、子貢的“色作”、孔子向子貢的辯解以及子貢故意反問的一系列鋪墊,我們還會覺得孔子最後不得已說出“非也,予一以貫之”,是在談自己如何構建思想體系嗎?想必不是了。孔子最後說“予一以貫之”,顯然與整個“厄于陳蔡”的氛圍密切相關。
首先在于,“予一以貫之”的“之”應指當時的困境,即君子所要“固”的“窮”,而非什麼思想體系。孔子是說:我是用“一”來貫穿,亦即度過、熬過人生的窮厄之境的。這裡,無論你用孔子思想的其它重要觀念,諸如“仁”“禮”“中庸”等替代“一”,都與“厄于陳蔡”的語境不合。那麼,與其另尋某個概念來解釋“一”,不如就“一”本身看“一”。
實際上,這個“一”是始終如一的“一”,它延續到現代漢語“一貫”的主要含義。始終如一絕非意味着隻在始和終兩點上如一,而是由始至終的每一點都在保持如一,尤其當處于遭遇巨大阻力的節點上更應如此。在“厄于陳蔡”中,孔子“講誦弦歌不衰”,表現出的正是對他所奔走呼籲的“道”的始終如一的堅守。
對于孔子來說,始終如一也即生死如一,即“守死善道”(《泰伯》)。故君子一生守道,應如直線一般前後一緻。“予一以貫之”實際上包含了一個隐喻,即用“一”這條直線來貫穿于君子的生死兩點所包含的一生,尤其能如貫穿錢貝一般【3】,貫穿到人生的窮厄之境這些特殊的點中。
這種始終如一意義上的“一貫”并非無源之水,而是來自孔子浸濡其中的西周傳統。衆所周知,“敬德”是周人的執政綱領。“敬”的一個重要面向,就是要在時間的長度中展開。周人深知上帝授命從來不是一次性的,而是時時監視人間動态,一旦天子有所荒怠便會早墜厥命。
他們唯恐大命不終,故強調“敬德”要有始有終,如“民德亦罔不能厥初,惟其終。祗若茲,往敬用治”(《尚書·君奭》)、“慎始而敬終,終以不困”(《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引《書》)等說法。這種由于“天監在下”而自始至終保持敬慎恐懼的狀态,即所謂“上帝臨女,無貳爾心”(《詩經·大明》),也即“一德”。
“一德”論甚至可追溯到夏商之際的“惟尹躬及湯,鹹有一德”,它就是在“自周有終,相亦惟終”的始終維度中展開的。(《禮記·缁衣》引《尹吉》)早期儒學頻引的《詩經·鸤鸠》“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同樣是“一德”傳統的延伸;《缁衣》闡述此詩雲“生則不可奪志,死則不可奪名”,仍然是從生死如一的維度來理解“一德”。
這是早期儒學對“一”的基本理解,如《荀子·禮論》謂“君子敬始而慎終,終始如一”、《周易·系辭傳下》謂“恒以一德”【4】、《淮南子·缪稱訓》謂“世亂則以身衛義,死之日,行之終也,故君子慎一用之”,等等。
尤其在西漢末年,張竦吹捧王莽執政勤勉,說道:“此皆上世之所鮮,禹稷之所難,而公包其終始,一以貫之,可謂備矣!”(《漢書·王莽傳》)這裡不管張竦的人品和政治意圖如何,都能看到他分明是在化用孔子原話,并客觀上展示了去古未遠的西漢儒學對“一以貫之”的基本理解,即“包其終始”所揭示的長期堅持不懈的精神。
那麼,孔子“一貫”說之于西周“一德”傳統,隻是述而不作嗎?或者說,它隻是現代漢語“一貫”的意思嗎?為此,需考察另一則關于“一以貫之”的對話。
二、從“忠恕”看“一以貫之”《論語·裡仁》載: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一般認為曾子是孔子晚年弟子,故此則對話應發生于孔子晚年,即晚于“厄于陳蔡”。由于《論語》兩處“一以貫之”語義應當一緻,順着前面基于“厄于陳蔡”語境對“一以貫之”所作的解讀,則此章“一以貫之”的“一”也應指始終如一。
這裡,孔子從容主動告訴曾子“吾道一以貫之”,明顯是以總結性口吻,于晚年将其一生的曆程歸結為始終如一的狀态。有所不同的是,“厄于陳蔡”時說“一以貫之”,是聚焦于人生道路中的某些節點,而晚年說“一以貫之”,更多關涉到孔子的整個人生道路。
“吾道”不應視為純粹的觀念體系。“道”在《論語》中不離道路之意象,且與人之踐行密切相關,如“何莫由斯道也”(《雍也》)、“道之将行也與”(《憲問》)、“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衛靈公》)等。儒家又認為,人的行動不能離開禮的規範【5】,故君子行道也意味着行禮。
而君子之行道(行禮),細看有兩層:一是君子自己行道,以禮約束自己的行動,即守道;二是君子将道推擴出去,乃至使天下民衆都進入禮的軌道,達緻“天下有道”(《季氏》《泰伯》《微子》)的理想狀态,此即“人能弘道”(《衛靈公》)的弘道。守道與弘道是一體的行動,兩者缺一不可,且前者是後者的基礎。
那麼儒家之道,就像一條從自己腳下出發(守道)而向廣大之域不斷延伸(弘道)的動态的道路,即如《中庸》“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辟如行遠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的“君子之道”。具體到孔子的“吾道”,就應指他為了“天下有道”的理想而奔走過的人生道路;那麼他說“吾道一以貫之”,是指他一生對于道的始終如一的堅守與推行。
現在問題是,曾子進一步用“忠恕”來描述孔子人生道路的始終如一的狀态,是在何種角度上進行闡述呢?從朱熹“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6】的訓釋,比較難看出與始終如一之“一”的關聯。不妨擱置這個後起之訓,稍加考察孔子時代前後的“忠”“恕”觀念,再下判斷不遲。
從“忠”看起。盡管春秋時“忠”的内涵已十分豐富,但它始終有一個重要含義,即“不二(貳)”,亦即“一”。比如《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子之能仕,父教之忠,古之制也。……父教子貳,何以事君?”如果效忠的對象有兩個以上,則不可謂“忠”。因此,以“不二”界定“忠”,首先是就“忠”的對象的唯一上說的。比如《左傳·僖公五年》“固雠之保,不忠”,意味忠的對象不能有二。這種對象的唯一即專一。不
過“忠”的專一,不是那種隻能短時間内注意力集中的專一,如看書時全神貫注的狀态;“忠”是長期的專一,它不要求每時每刻都集中注意力于對象,而是在某些特定時刻,通過特定行為維護對象的利益,諸如“将死不忘衛社稷,可不謂忠乎”(《左傳·襄公十四年》)、“殺身贖國,忠也”(《國語·晉語四》)等。
進而可見,“忠”之所以涵蓋“一”,不僅是就對象的唯一說的,而且也就“忠”的專一狀态在時間上的長期同一上說的。對象上的唯一、時間上的同一,構成“一”的立體結構。因此,“忠”得以與“信”組合成先秦常見的“忠信”德目。因為忠者長期的始終如一,意味着其行為傾向有長期的可預測性,故又稱“信”。
如《左傳·昭公十六年》子産謂“吾非偷晉而有貳心,将終事之,是以弗與,忠信故也”,正以“忠信”連用表專一狀态。因此“忠信”在某種程度上是西周“一德”觀的延伸。但“忠信”更突出了對象的唯一,這是“一德”所未清楚表達出的。孔子以“主忠信”(《學而》《顔淵》)教弟子,正順應當時的“忠信”思潮。
那麼,曾子以“忠”闡述“一貫”,也應是從“忠”的長期專一之義來進一步界定“一”。這一點在早期儒學中可找到佐證,如郭店簡《忠信之道》謂“太久而不渝,忠之至也”,董仲舒《春秋繁露·天道無二》謂“心止于一中者,謂之忠”;又東漢馬融作《忠經》總結儒家忠論,仍将“忠”定義為“一其心”。
結合前述不難知“忠”的對象就是孔子所念茲在茲的“道”。不過說“忠于道”,與春秋時人常說的“忠于社稷”“忠于民”等已有很大不同。因為如前述,儒家之道雖然發端于君子自身的執禮,但是又不斷向“天下有道”的廣闊之域延伸,那麼道就不是一個現成的對象,而是存乎未來、需要君子付出極大努力才能實現的理想。因此,說“忠于道”,其實也就是孔子常說的“志于道”(《裡仁》《述而》)。
作為心靈的重要能力,志的獨特在于,其對象的實現并不依賴當下的内心呈現,而在于長期的規劃與努力。就是說,志關乎行動。所以我們往往會覺得,要判斷一個人能否持志,不在于他說了什麼,而是做(行)了什麼,即要“聽其言而觀其行”(《公冶長》)。【7】因此,君子是否真正做到“志于道”,亦即達緻“忠于道”的專一狀态,關鍵在于他是否具備巨大的行動力。
“忠恕”之“恕”正可為君子的持志提供動力。通常學界會區分兩種“恕”。一是消極意義上的“恕”,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衛靈公》);二是積極向外推擴的“恕”,即《雍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近取譬”之方,亦即當你欲立、欲達,那麼将心比心,你就必須去立他人、達他人。如果說“忠于道”亦即“志于道”意味着實現更廣大民衆的福利,那麼君子就必然更需要積極推擴意義上的“恕”。早期儒學文獻中的“忠恕”組合詞,往往就帶有明顯的向外推擴的意味。如下兩例所示:
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于人。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禮記·中庸》)
己惡饑寒焉,則知天下之欲衣食也;己惡勞苦焉,則知天下之欲安佚也;己惡衰乏焉,則知天下之欲富足也。知此三者,聖王之所以不降席而匡天下。故君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韓詩外傳》卷三)
《中庸》此段是子思所引的孔子言論,尤為可信。所謂“所求乎子”“所求乎臣”“所求乎弟”“所求乎朋友”約等于“己欲立”“己欲達”,即你責求你的兒子、臣下、弟弟、朋友對你所當盡的人倫義務。那麼,“以事父”“以事君”“以事兄”“先施之”就是指當你如此責求的時候,你同時作為人子、人臣、人弟、人友,應“近取譬”,将同樣的人倫義務施于你的父親、君上、兄長、朋友,相當于“立人”“達人”。【8】因此,《中庸》此段“忠恕”之“恕”就是一種積極的向外推擴,雖說這種推擴尚未超出五倫秩序範圍。而《韓詩外傳》“忠恕”之“恕”的推擴則不限于五倫,更具明顯的博施濟衆之意味。
基于上述讨論,就可重新理解“一貫”與“忠恕”的關系。這可用箭喻形象說明。也就是說,如果把“志于道”的專一狀态(“一貫”)比作一支射出去的箭,那麼“忠”的作用就在于确保箭頭方向的唯一不變,而“恕”則為這支朝着唯一方向前進的箭提供強大的動力機制。兩者是缺一不可的。所以,曾子其實是在用“忠恕”來進一步描述孔子一生始終如一地追求道的行動狀态,而不是将某個所謂貫穿孔子思想體系的概念分割為“忠”“恕”。
那麼與西周的“一德”觀念相比,“忠恕”描述下的“一貫”,就包含了更加豐富的行動精神。不難看出,“一貫”及“忠恕”其實是一種由己及人、自下而上地改造秩序、撥亂反正的社會行動,而行動主體正是春秋以降開始崛起于時代舞台的士人階層。
儒家志在複興周代德禮秩序于天下,同時他們又秉持“苟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禮記·中庸》)的原則,因此其弘道行動意味着他們需逐步獲得更高權位,實現階層躍升,并依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次第來施展抱負。
而對于“一德”傳統下的西周各階層統治者來說,問題不在于階層的躍升,而是要忠于自己職守所規定的“德”,如所謂“越小大德,小子惟一”(《尚書·酒诰》)、“帥舊德而守終純固”(《國語·周語上》)。
也就是說,“一德”尚未出現“一貫”的那種行動狀态,更多是一種小心翼翼、慎始敬終的恪守精神。可見,雖然在對禮的始終如一的執守上,“一貫”與“一德”一脈相承;但是在對禮的弘揚推擴上,“一貫”又閃爍着春秋以降士人階層所獨有的精神氣質。
三、“一以貫之”與“力行近仁”現在,基于上述,我們再來重審“一貫”與“仁”的關系。在沿襲舊思路解釋“一以貫之”說的時候,學界多認為這個貫穿孔子思想體系的概念就是“仁”。上述讨論已推翻了這一思路。但這并不意味着“一貫”與“仁”沒有關系。相反,它關乎對孔子仁學的把握。以下将指出,“一”不是在概念上等同于“仁”,而是在行動上貼近于“仁”,它對于把握孔子仁學至關重要。
衆所周知,孔子一生志在複興周代德禮秩序于天下。有待強調的是,這也正是其仁學中的核心關切。《論語》“仁”觀念雖然複雜,但有一個重要面向,即它是以天下民衆福祉為最終關懷的。再看《雍也》所載:
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衆,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此章通常被視為孔子論“仁”的核心文本,其理解的關鍵就在于辨明“聖”“仁”關系。不少學者有見于“聖”的遙不可及的權力義,會認為“聖”并非比“仁”更高階的德目,而孔子道德哲學的最高範疇仍然是面向所有人的“仁”。【9】這固然有理,但也無法否認,孔子亦說過“若聖與仁,則吾豈敢”(《述而》),這表明“聖”“仁”不可簡單分離,何況孔子本人就有成就周公之聖業的現世抱負。
那麼,即使“聖”不是在道德價值上比“仁”更高,至少兩者間仍存在某種遞進關系。前面說過,“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是一種積極向外推擴的“恕”。那麼推之極緻,就必然臻于立天下之人、達天下之人,亦即等于博施濟衆之“聖”。如此推論可見,“聖”“仁”并非沒有交集,“仁”的外延要大于且包含“聖”。
關鍵要看到,“聖”是客觀靜止且高高在上的目标,能成聖者鳳毛麟角;“仁”則始于“己”而通向天下,是一個主體由近及遠、不斷立人達人的動态過程,它是在我所掌控的,故面向所有人。那麼,不一定真要達到博施濟衆才是“仁”,但仁者必須保持朝此目标而不斷推擴的行動姿态。再結合前揭的心志與行動的密切關系來看,仁者就是志在博施濟衆亦即“志于道”的人,确切而言就是孔子所說的“志士仁人”(《衛靈公》)。
這樣的“仁”,就不單是字面意思上的愛人,抑或是個人美德意義上的仁慈,而是一項有待實現的遠大抱負。也可以說,“仁”是存乎志士胸中的天下責任感。這種天下責任感可以為天下任一匹夫所具,所以孔子會說:“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但話說回來,胸中激起這份天下責任感,你就是孔子心目中的仁者嗎?還差遠。
因為如前述,志關乎行動,有志者需通過長期行動來證明自己,何況仁道至大至難,它需要的是從生至死、終生投入的行動。正如曾子所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泰伯》)此言深契孔子之旨。曾子視“仁”為“己任”,正是上文所說的天下責任感。而隻有以博施濟衆為導向,“仁”才會有任重道遠之感,才顯得是“任”。
尤其當行動者以底層士庶的身份去一步步躍升、推擴的時候,“仁”作為一項極重之任,至少需要“死而後已”的行動曆程,也就需以“弘毅”來鍛造君子的行動力。結合前述可見,“弘毅”及“死而後已”的精神,正是“一以貫之”,它是君子“仁以為己任”“死而後已”的行動要求。我們在《論語》中常看到,孔子有種鮮明的輕言而重行的傾向,如所謂“敏于事而慎于言”(《學而》)、“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裡仁》)、“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憲問》),等等。
這種傾向,正是由其仁學而導出的行動要求,所謂“剛毅木讷,近仁”(《子路》)、“力行近乎仁”(《中庸》引“子曰”)。注意,孔子說“近仁”而非直接說成“仁”,恰好反映出他看重的是仁者能否“死而後已”,亦即能否“一以貫之”。
由此可見,“一貫”與“力行”正是孔子仁學的核心面向,是仁者的特質;“仁”是一個剛氣十足的概念。雖然孔子也曾将“仁”簡單解釋為“愛人”(《顔淵》),但《論語》中的仁者絕無半點仁慈、柔弱、憐憫的情态,相反,散發着一股堅毅、陽剛、進取的氣息,諸如“仁者必有勇”(《憲問》)、“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衛靈公》)、“博學而笃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子張》)等論述,哪裡帶着膚淺的憐人愛人之态呢?
回過頭看,正是仁道的至大決定了仁道的至難,而仁道的至難又決定了仁者必須“剛毅”“力行”,從而也必須是“一以貫之”的。“一以貫之”的“一”雖然不等同于“仁”,即不是所謂拿“仁”貫穿孔子思想體系,但是,“一”又深契于孔子“仁”觀念中非常核心的行動精神。
四、餘論:從“一貫”與“力行”看先秦儒學借助本文的新探讨,最後再來看孔子仁學對于先秦儒學的複雜影響。目前學者大多從愛人之義出發,考察從“仁”到恻隐之心、仁政、仁體諸說的脈絡。【10】然而,從“一貫”和“力行”的角度看“仁”對先秦儒學的塑造,同樣是一條不可忽略的線索。其中一個明顯的現象是先秦儒家看待天道的獨特視角。不同于早期巫史傳統關注神秘運命的天道學說,先秦儒家開始關心君子能否效法天道運轉不已的無窮動力,即“貴其不已”(《禮記·哀公問》)。
比如《中庸》中的聖人追效“至誠無息”的天道去建立千秋萬世的功名,從而“峻極于天”亦曰“配天”。又如孟子善養“至大至剛”而“塞于天地之間”的“浩然之氣”(《孟子·公孫醜上》),荀子推崇“誠心守仁”“誠心行義”而能“變化代興”的“天德”(《荀子·不苟》),以及《易傳》“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等,都有這種剛健進取、“峻極于天”的氣象,都是孔子仁學中“一貫”與“力行”精神的強化。
而要恰當把握這種精神氣象,不應忽視先秦儒家政治主張的實現方式及其時代條件。孔孟荀均秉持三代以來“地不過百裡”的德治傳統,冀以此吸引四方來附,一統天下。但這種保守策略在當時各國紛紛變法圖強的形勢下,明顯要遜于依賴郡縣、法令、兼并而起的法家方案。
因此,在當時列國林立的政治版圖中,儒者經常不得不做的就是奔走遊說于四方諸侯,如孔子自況:“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禮記·檀弓上》)而這,正是先秦儒者真實的生存境況,它對儒者的行動力提出了極大考驗。
這種考驗不僅在四處奔波的體力上,更在于屢吃閉門羹後能否守道的意志力上。此即早期儒門弟子常遇到的意志薄弱難題,比如冉求叫苦道:“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雍也》)公孫醜也在困惑:“道則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為可幾及而日孳孳也?”(《孟子·盡心上》)
由此來看,先秦儒家對于天道的精深論述,就絕非無關時代的形上思辨,而是切中其生存境遇,并欲從天道的運行不息中尋求一股“峻極于天”的無窮動力,作為他們修齊治平、崛起并活躍于時代舞台的精神支撐。故總的來看,孔子“一以貫之”說所蘊含的行動精神,不僅對于理解孔子仁學,更對于理解先秦儒學,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參考意義。
注釋1清代學者劉寶楠、程樹德已注意到,據《孔子世家》,《論語·衛靈公》“一以貫之”章是“厄于陳蔡”時的師徒問答。但二人并未真正重視起這個語境。現代學者梁濤開始注重從“厄于陳蔡”來把握“一以貫之”,對孔子仁學的實踐性格作了深入闡發,但其解釋仍受舊有思路的影響,認為“一”即是“仁”。筆者認為這仍偏離了“一”觀念的思想史脈絡,從而也不利于對孔子仁學獨特氣質的把握。見劉寶楠:《論語正義》第十八卷,中華書局,1990年,第612-613頁;程樹德:《論語集釋》第三十一卷,中華書局,1990年,第1055頁;梁濤:《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75-76頁。2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漢墓竹簡〈論語〉》,文物出版社,1997年,第70頁。3《說文解字》雲:“貫,錢貝之毌也。”4孔疏雲:“恒能終始不移,是純一其德也。”見孔穎達:《周易正義》第8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14頁。5比如曾子、荀子皆雲:“夫行也者,行禮之謂也。”(《大戴禮記·曾子制言上》《荀子·大略》)6見朱熹:《論語集注》第二卷,《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72頁。7《黃帝四經·稱》雲:“心之所欲則志歸之,志之所欲則力歸之。”說明在先秦思想界,人們對于志與行動力的密切關系早有體會。8《中庸》此段過去有不同讀法,筆者采用的是漢唐儒者的解讀。參見孔穎達:《禮記正義》第五十二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431-1432頁。9白奚:《“全德之名”和仁聖關系——關于“仁”在孔子學說中的地位的思考》,《孔子研究》2002年第4期。10陳來:《原仁——先秦思想中的“仁”的觀念》,《中國文化》2014年第1期。
來源:《中國哲學史》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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