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屐火了

作者：一口笑

咋回事？耄耋之年易懷舊，夢裡常顯那年月——艱苦卓絕！撫今追昔感慨多！記之，昭示後代，珍惜來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六十八個年頭了，記憶猶新，究其原由，印象太深！太深！

五二年，我在西鄉師範上學。那時沒有膠底鞋，也沒有雨鞋。晴天還好說，雨天作了孽。特别是冷天夜裡上廁所。燭光下，帶個洗臉又洗腳的兩用黑瓦盆，夾把油紙傘，光着腳走出宿舍。沒路燈又沒手電，撐開傘，一步一挨向前摸，腳下冷冰冰滑溜溜，小心翼翼向前挪。上罷廁所，還要打一盆涼水，端進宿舍，洗掉兩腳泥，再擦幹，趕緊鑽進冰涼的被窩。被子又小又薄，身子蜷縮成一團，直打牙磕。床闆上鋪的單子，一翻身，溜成一砣。好一會兒暖不熱，夢裡撲騰在冰河……

還算好，年輕人瞌睡多，畢竟很少起夜。此後，我不等天黑打一盆涼水準備着，免得臨時抱佛腳，再黑摸。

立冬前，還下了一場小雪。那時我還穿着單褲，凍得我兩腿像篩糠，直打哆嗦。幸好星期六那天出了太陽，暖和了許多，大清早就去請假，好心腸的班主任劉世正老師準了假，叮咛我路上要小心，星期日下午早些來補課。我滿口答應，深深鞠了一躬，别了老師就啟程。

離家一百多裡要步行，好在我那時剛滿十六，走路腳下如生風。一路小跑到了桑園鋪，吃了兩碗面皮，喝了一碗水，又買了兩個蒸馍，路上做幹糧，啥時餓了啃幾口，走路不耽擱，。

不饑不渴，繼續趕路。界牌到了，腳下就是洋縣地界。西鄉縣到洋縣一百二十裡，這兒正好一半。翻過小溝梁，過了三道河，上了沙河梁稍微歇了歇，喘口氣，喝了幾口涼水，吃了一個冷馍，又繼續趕路。到了野狐溝，怎麼？右腳跟不對勁，坐在路坎邊脫了鞋一看，糟糕！鞋後跟磨透了，有個小窟窿，鞋殼囊進了砂子，墊得怪不舒服。離家還有四、五裡，路上盡是料姜石，這可咋辦哩？正在發愁，來了個救神——九女哥。、

兄弟甭坐這兒，到我家歇歇。

不了！說罷擡起右腳給他看，

這好辦！

他家就在跟前，

他馬上回去拿了一張小棕片，折成幾折墊在鞋裡邊，鞋一蹬，果然解決了老大難。謝過老哥趕回家，太陽沒落坡。

弟弟妹妹圍着我，一口一個大哥哥，好親熱！隻有一個蒸馍，竈下烤了烤，分給他們，一人一小坨，他們多懂事，還還要給爸、媽、爺、婆嘴裡塞上一小坨。我自責，我後悔，那怕錢再缺，為啥不多買幾個？

這裡我把幾個弟弟和妹妹說一說，妹子滿十三，民校上冬學。速成班識了不少字，在家裡是媽媽的好幫手，也學會了幾樣針線活；二弟八歲在張家廟小學上二年級，超強記憶力，誰不佩服；三弟才五歲，小嘴甜如蜜，乖巧又伶俐。

晚飯漿水面片，我吃了兩大碗。吃飯時，我把在學校起夜的事一說，媽媽淚直落，我大說：這個問題好解決！

吃罷飯，婆領我到村西頭王仕林爺爺家打了一雙棉線襪子。仕林爺是個跛子，走路拄上一根棒，地裡活路做不成，前幾年就買了台織襪機。雖說收入微薄，活路輕巧，也能勉強維持生活，

他用尺子量了我腳的尺寸，然後把穗子插在線軸上，又搭在織襪機上轉動搖把，隻聽吱吱響，不大一會兒，一雙襪子織好了。付了加工費，和我婆一起帶上襪子高高興興回家了。

在一盞昏暗的桐油燈下，全家為了我第二天的行程忙個不停。

我婆把剛才打的襪子從腳跟到腳尖用剪子豁開，再翻到腳背上一卷，腳尖上蒙塊藍色三角布，後跟縫上繡着花的襪绺跟，最後绱好妹妹給我繡的襪底子。試了試，襪筒長長的，高過膝蓋有三指，棉線打的洋襪子，我這才穿頭一次，心裡美滋滋；媽媽給我做了一雙布底鞋，鞋底針腳，勻稱又細密。鞋面燈芯絨，裡子家織布。當晚她噙了口水，把鞋幫噴濕，鞋尖塞了楦頭，後跟裝了一塊下大上小的半圓木塊，腳腰裡适當加幾塊楔，撐緊。冷天幹得慢，腐糟火烤幹。卸了楦子試着穿，合腳舒适又溫暖；我用索草搓了一盤細細的繩。在一根柱頭上反反複複捋了捋，又軟又光。爺爺抱了些稻草，理得整整齊齊，弟弟撿了八塊半截磚頭，爺把那盤繩每丈八割成一節，兩頭纏在磚上，中間用布條卡個記号，

碾杠一根，架在兩條高凳子上，均勻搭好四根繩，弟弟一把又一把遞草，我和爺爺提繩甩磚頭，每把草隔一壓一，一會兒草墊織好了。兩邊剁齊整，卷起來一捆，真好！

父親是木匠，木器活是内行。木闆一塊，刨得兩面光，連畫六隻鞋底樣，窄鋸條好轉彎，鋸下來配三雙。前面腳掌心和後跟中央釘上橫木條，鑽幾個窟窿串上棕繩，就像草鞋上的過梁繩，防滑又隔水，成了成了！我帶走一雙，家裡留兩雙。

睡覺時，兩個弟弟硬要和我睡一起，聽我給他們講故事。

媽媽吼道：甭纏你哥了，今天他走乏了，讓他早些休息，明天下午還要趕到學校補課哩， 一百多裡不容易！

我說沒關系，他們年紀小，滿滿求知慾，挫傷積極性，實在不忍心，難得弟兄們幾個月見面一次，多陪他們一會兒應該的！

我繪聲繪色地講了鐵腳團長的故事，他們聽得入了迷，連連向我提問題。我耐心的一一作解釋。

雞叫三遍就起床，穿着新鞋、新襪、新棉褲，心裡熱乎乎。吃罷飯還沒亮，頂着星光動了身。我大送着我，他帶着尖擔、草墊和木履。一路上說說話話，父子情深。

娃呀，國家培養你，就要你将來當個好教師。現在學習要抓緊。

大，你放心。期中成績我是全班第二名，教導主任習寒亭老師當着全校師生表揚了我，我會更加努力。再接再勵！

娃呀，青年人，政治生命最要緊，你要向組織靠攏，别讓我操心！

大，我向團支部寫了申請，經團委研究團支部批準，我已是中國新民主立義青年團團員。

我兒真是好樣的！

劉家壩到了我勸父親别送了。父親說：好！你把草墊和木屐背上，我拿尖擔到青山觀撿一挑幹柴回去燒。

父子情，難分難舍，他要顧家，我要求學，沒奈何！看着看着轉過山嘴不見了。心如刀割淚直落！

上了老家山，出了一身汗，前面幾個人，回頭把我看。七嘴八舌開了言：體體面面一青年，背着木屐和草墊，說他是要飯的叫化子，沒帶

碗？

這話讓我紅了臉，咋能上前去分辯，隻好加快腳步，沖到他們前面，離遠，任爾嚼舌聽不見！免得心裡煩！

緊趕慢趕，到學校正好趕上午飯。星期天，兩頓飯。午飯三點半。吃罷飯，補畢課，回宿舍綻開草墊，又鋪上單子，躺在床上歇緩歇緩！剛躺下，幾個同學到跟前，拿起木履反複看，又套在鞋上試着穿，人人都稱贊。這真是個好東西，雨天不怕踩稀泥。套上它鞋底不濕。告訴舍長，全校推廣！

不久，木屐果然火了！

脫稿于，2020.11.11

一口笑，原名張中信。曾在華陽中學任教十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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