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先生過世了。
敬哀。
我隻讀過《白鹿原》,也隻好從這裡說。
真是好小說。極好的小說。是那種,該出于諾獎作者筆下的小說。
結實。耐讀。妖豔。三者俱全。
許多小說家,小說很結實,但不夠靈,不耐讀,不好看,悶。
許多小說家,小說很耐讀,也秀雅,但不算結實,很浮,而且真寫過東西的人一看就看得出來:很取巧。
妖豔則是個靈氣活兒。天分了。
陳忠實先生這本小說,是真的,結實,耐讀,豔。
寫土地,寫農家生活,寫白嘉軒和鹿三的那些對話,寫老太太對白孝文的幹預,寫麥客,寫莊稼,寫水田旱田的區别,寫草料與糧食,有細節,很紮實,情節不浮。
各色民間故事範兒,比如朱先生,比如開場的白老漢起死回生記,語言有味道,很耐讀。
豔就不說了。搖曳生姿。
我尤其愛讀前半部分。後面的情節據說改過,有些缭亂;但前半部分,沉穩不動聲色的好。
20世紀,有三位前輩寫的小說,如此活靈活現,以至于我讀着對話,耳邊就能響起方言對白,絲毫不突兀:
張愛玲寫上海老阿姨時。老舍先生寫北京時。以及《白鹿原》。
我第一次讀下面這句話,簡直就像有人在我耳朵邊用陝西話念似的:
“你悅意了頂好;不悅意也沒啥,咱們過去怎樣,日後還是怎樣。你今黑間思謀思謀,明兒個給我見個回話”
說點别的。
《白鹿原》的對白,很鄉土。但旁白陳述,很潮,很妖。西式長句。
“白嘉軒後來引以豪壯的是一生裡娶過七房女人”。這個著名的開頭。包括田小娥死後附體之類的劇情。很拉美範兒。
但中西結合得,很好。
——在處理翻譯腔問題上,早期蘇童先生和早期餘華先生就稍微有點顯。陳忠實先生和莫言先生就屬于處理得挺妥當那種。
每個文學青年都有過那麼一段時光:乍讀到某個西方大師,被某種句式震驚,于是稀裡嘩啦,寫一大堆緻敬的小說,仿着句式來,然後眼高于頂,瞧不起周遭的本國作家,覺得都是土老帽。
至少十年前我在上海時,跟周圍一群朋友,是有些這樣的。
所以我讀了陳忠實先生,很震驚。
我是先讀過魯爾福、馬爾克斯、富恩特斯、卡彭鐵爾、略薩們的東西後,才去讀《白鹿原》的。當時的感覺是:
“我們還在這裡鼓搗翻譯腔自鳴得意,人家早就把中西結合做得這麼好,把先進的西方文學技法融入黃土高原大地了,還不露棱角。”
真正接地氣,又有華彩技巧的,好小說。
真正站在黃土地上寫字,但又看得很遠的,好作者。
頂天立地,氣韻渾然。
除了佩服,還有一點,感動。
我遇到過一位朋友的長輩。老人家是20世紀40年代生人。我是2004年見他的。聊起來,老人家對略薩、托馬斯-曼、博爾赫斯們了如指掌。我一看,他收了許多20世紀80年代甚至更早的譯作。
如今我們有互聯網,搜索方便,出版豐沛,各類大師的譯本信手拈來。所以大家戲仿緻敬個大師,就跟耍貧嘴似的。
那時則一切都不容易,我記得直到2004年左右,我們要讀到馬爾克斯、納博科夫們的若幹篇目,還得自己找冷僻的集子、翻雜志、靠手打到網上來。
更早的一輩,一定更難吧。
我一直想象,陳忠實先生與他們那一代的人,當年在田埂上村子裡,手捧着得來不易的西方大師著作,讀,然後,一擡頭,看見原野遼闊,落日渾圓,于是決定寫自己的史詩。于是回到屋子裡,執筆對着稿紙寫。
那種沉默又持久、豐沛又深邃的熱忱,想一想,都讓我脊背發涼。
《白鹿原》是上世紀90年代初發表的。那是個還有人對文學兩個字充滿熱忱,結結實實寫長東西的時代。那個過去的時代,“文學青年”四個字,還不是拿來嘲笑人的。
不能算是最好的時代,因為也有許多其他不如意,但那樣走過來的好作家和好書,我想着,總是很感動。
佩服的是作品,感動的是态度。
真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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