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環境保護督察組正在山西、遼甯、吉林、安徽、山東、湖北、湖南、四川、貴州、陝西等10省份開展“回頭看”督察進駐。在近期公布的十幾個典型案例中，不乏地方政府為了經濟效益不顧環保要求，給自然保護區内的違法違規項目“開綠燈”。環境保護與經濟發展是否注定互相矛盾？

在廣東，粵港澳大灣區是熱門詞彙，在搭上這列經濟發展的快車之前，當地各級政府紛紛選擇先在環境保護方面下功夫。日前，北京青年報記者跟随生态環境部前往廣東，了解環境保護與經濟發展背後的故事。

曆史

不環保的“環保工業園”

從廣州向東30多公裡，車程将近一小時，就會到達新塘鎮，這裡是廣州市增城區的南部工業、商業重鎮，在“2018全國綜合實力千強鎮”中排名第四，也是廣州地區唯一進入前100強的鎮。曾經，牛仔服裝是新塘的三大支柱産業之一，有一種說法，全球每銷售3條牛仔褲，就有1條來自新塘。增城區發改局總經濟師朱建輝統計過，在牛仔服裝産業發展的高峰時期，每年規模以上工業總産值能達到480億元左右，貢獻了增城區近三分之一的GDP。

但是，牛仔服裝産業也一直與“污染”挂鈎。因為在水洗漂染過程中，要使用大量的物理、化學方式進行處理，污水排放和臭氣熏天是最大的環境問題。

新塘環保工業園位于廣州市東江水源保護區的下遊，由原增城市政府在2002年6月成立，成立的本意就與“環保”有關，是為了保護水源，将位于飲用水源二級保護區内的漂染企業集中搬遷至此，實行統一供氣、供水和污水集中處理。不過，這并沒有根治新塘牛仔服裝漂染洗水造成的污染問題，園區内所有企業均未完善環保手續，未取得排污許可證，長期處于無證排污的違法狀态。

吳阿姨住在離新塘環保工業園不遠的新世界花園小區，小區附近就有一家牛仔漂染廠。她記得2009年剛搬來的時候，這裡的空氣中總是彌漫着漂染廢水的氣味，那是一股酸臭的味道，屋裡還有飛來的“黑色毛毛蟲”，那是一種絮狀物，是制作牛仔布産生的棉絮，隻要一開窗，家裡就像鋪了一層黑色的棉塵。

為了解決問題，吳阿姨和其他業主經常向環保部門投訴，還跑到工業園門口拉過橫幅。2016年12月中央第四環保督察組進駐期間，新塘環保工業園被重複投訴了31宗，占了整個增城區交辦案件的26%。到2017年，增城區政府收到的關于環保工業園的投訴事項多達410宗。

陣痛

關停76家污染企業

如果不是在今年2月被關停，周偉健所在的“創景漂染”每年能有2個億的産值。這家企業在2004年入駐新塘環保工業園，廠區占地約100畝，是效益拔尖的、也是被周圍居民投訴最多的企業之一。

“創景漂染”的關停是新塘環保工業園整治的一部分。中央環保督察之後，增城區将新塘環保工業園整治工作列為全區“1号工程”，經過梳理，園區内共有牛仔服裝洗水漂染企業68家、油庫企業8家，總計76家企業分别于2017年9月、2017年12月、2018年2月關停。

為了降低給企業和工人帶來的經濟損失，這76家企業的停産分了“三步走”來進行。2017年9月10日，5家油庫率先關停；2017年12月31日，手續不全、生産條件較差，已完成外貿訂單的18家企業關停；2018年2月10日，53家牛仔服裝企業在春節前給工人發放完工資後，也被關停。

但工業園的整個關停給新塘鎮帶來的經濟損失卻無法降低。新塘鎮鎮長潘國算過，環保工業園的關停将給今年新塘鎮的GDP造成30億至40億元左右的損失。常務副鎮長羅明有份更為詳盡的“環保賬本”。76家企業中，規模以上企業有40家，它們的關停直接導緻新塘鎮規模以上工業産值減少了30.59億元。同時，因為這76家企業的關停，導緻上下遊共有73家企業也一起停産，這讓規模以上工業産值又減少了33.71億元。此外，還有的企業雖然沒有因為工業園的關停而停産，但有減産的情況，還得再減去10.5億元的工業産值。

這三項“減少”加起來共有74.8億元之多，這還隻是今年前10個月的數據，羅明估計，如果算上11月和12月的數據，預計新塘鎮全年規模以上工業産值要減少80多億元，相比去年的245億元，降幅接近三分之一。

升級

環境整治加速産業轉型

花了這麼大代價去治污，到底值不值得？

當地居民有自己的“環保賬本”。吳阿姨的房子是在2008年買的，當時一平方米賣5800元，比附近不挨着工業園的小區便宜了不少。除了因為交通不便，周圍環境不好也是重要原因，“這裡臭氣熏天，人家都不願意來看房”。後來房價普遍上漲，新世界花園小區也漲到了每平方米1萬元，但對比周邊小區的漲幅，這裡屬于“慢速上漲”。直到今年4月工廠徹底關停的同時，廣州地鐵13号線也開通，環境改善加上交通方便，吳阿姨家的房價一下子漲到了每平方米2萬元，是之前的一倍。

當地政府也有自己的打算。借助環境整治來進行産業升級是其中一個目的。朱建輝告訴北青報記者，牛仔服裝産業的高峰時期是在2011年，之後工業産值便逐年下滑，今年規模以上工業産值已經下降到了116億元，隻有當年的四分之一。他分析說，這種産值下降的現象很大程度還是市場原因，牛仔服裝産業屬于低端産業，因為近幾年人工和土地成本的上升，利潤在不斷下降，工業園本身也在進行自我淘汰。而環境整治就像是“催化劑”，加速了工業園自我淘汰的過程，将退出的時間提前了好幾年。

在這些産業關停之後，環保工業園騰出了80萬到100萬平方米的舊廠房，“騰籠換鳥”是鎮政府的第二個目的。目前，工業園内的多數廠房都正在招商。周偉健手中有一份廠區未來的效果圖，作為廠主，他正在計劃建設産業孵化器辦公樓、人才公寓和景觀廣場，現在已經有20-30家企業有意入駐。

更大的“效果圖”在增城區國規局副局長許松輝手中，那是一份“東江新城CBD”的區位圖，“東江新城CBD”就是原本新塘環保工業園的位置。新塘鎮就位于粵港澳大灣區黃金走廊的重要節點，環保工業園就位于廣深港澳科技創新走廊和珠江創新帶兩條發展帶的交彙點，距離廣州經濟技術開發區5公裡，距離增城經濟技術開發區8公裡。按照規劃，增城要将工業園和周邊的村莊都納入升級改造範圍，打造以知識密集型、資本密集型經濟為核心的廣州第三CBD。

現狀

從工商業重鎮到國家濕地公園

在轉型升級之後，新塘鎮和新塘工業園能否如當地政府期望的那樣發展，或者說，新塘鎮的GDP能否回升，常務副鎮長羅明并沒有一個确定的答案。他表示，這還有待當地政府的努力和時間來證明。但在東莞市的麻湧鎮，經曆過環境整治帶來的陣痛之後，産業升級轉型的經濟效益已經有所體現。

與新塘鎮類似，紡織行業洗水和漂染工序帶來的污水和臭氣也是麻湧的主要環境問題。麻湧鎮副書記陳文龍今年51歲，在鎮上工作了28年，他讀過《香飄四季》書中描繪出的“魚米之鄉”麻湧，也見過河水發黑發臭，連清污船都開不進去的麻湧，更參與整治了如今“都市田園”定位的麻湧。

在上個世紀90年代，陳文龍剛剛大學畢業被分配到這裡工作。當時的麻湧迅速工業化，在華陽湖地區分布有很多化工、電鍍和洗水漂染等産業，這給麻湧帶來了迅速的經濟增長，也帶來了大量廢水廢氣，造成河湧淤塞、發臭發黑。那時候，從深圳去往廣州麻湧是必經之地，旅客坐着大巴從深圳出發，聞到了臭氣就知道麻湧到了。

為了改善環境，從2013年起，麻湧鎮關停了中成化工等112家企業，累計清拆非法禽畜養殖場223個共16.5萬平方米。經過整治，過去的污水河變成如今的華陽湖生态濕地公園。對于周邊居民來說，這種環境變化帶來的經濟利益是最直接的。比如，華陽湖濕地公園西側的印象水鄉項目共計116.41畝地，在環境整治之前出租給工廠的租金是每月每平方米0.8元，現在出租給商鋪，月租提升到了8元。而麻三村臨湖一塊32畝的土地，租金則從原來的每月每平方米1元上漲到了45.5元，每年可以為麻三村帶來1223萬元的租金收益。當地村民告訴記者，原來是臭氣熏的睡不着，還得拿濕毛巾捂住口鼻，現在是幾十年沒有走動的外地親戚都想回家來住。

對于鎮政府來說，經濟利益也非常明顯。2017年，全鎮生産總值為220億元，比2013年增長了50%；稅收總額40.5億元，比2013年增長了53%。陳文龍說，在環境整治之後，麻湧鎮對優質項目的吸引力大幅提高。近年來，麻湧鎮先後吸引京東、雲南城投等19個總投資538億元的優質項目落戶。“我們通過華陽湖才知道麻湧鎮，進而選擇在麻湧投資。”珠三角汽車博覽中心首席運營官李波勇表示。

賬本

環保與經濟的“遊戲規則”

環境保護與經濟發展的關系，早就有過明确答案。2016年4月，原環保部印發《關于積極發揮環境保護作用促進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指導意見》，《意見》指出，環保供給側改革的實質是發揮環境保護作用對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促進的作用，通過打好大氣、水、土壤污染防治三大戰役，積極促進經濟結構轉型升級，提高經濟發展質量和效益。

至于環境保護是否會影響經濟發展，在去年十九大記者招待會上，生态環境部部長李幹傑也給出過明确答案。他說，近兩年來，不論是中央環保督察，還是在部分重點地區開展的環境執法專項行動都表明，“環境保護并沒有影響經濟發展”。今年8月底，在生态環境部的例行記者會上，環境影響評價司司長崔書紅則以河北邢台和山東濟甯為例證。數據顯示，今年上半年邢台指标增速創了近年以來的最好位次，規模以上工業企業利潤增長了21.7%；濟甯的高技術和裝備制造等産業增長都在10%左右，新舊動能轉換有序推進。兩個地方都在“散亂污”治理過程中實現了經濟、社會和環境效益三赢。

崔書紅說，環保與經濟是辯證統一的關系，不能顧此失彼，要處理好二者的關系，需要建立基于生态環境保護促進經濟健康發展的“遊戲規則”。這個“遊戲規則”，麻湧鎮最有發言權。

通過環境整治，麻湧陸續恢複了西園夜市、魁樓晚望、白鹭榕蔭等麻湧八景，華陽湖水質從劣5類循序恢複到3-4類，成為兼具水利、農業、生态修複、環保和文化創意功能的國家濕地公園和生态旅遊區，2018年上半年累計接待遊客達212萬，同比增長41%，旅遊收入約3.2億元，同比增長7%。同時，麻湧鎮還倒逼了60多家污染企業關停或者搬遷，并計劃通過5500多畝土地的改造工程促使所有高污染低效益的企業轉型升級，打造以“互聯網 ”為載體，集科技研發、創意産業、電商物流于一體的現代科技産業園區，實現廣深科技創新走廊片區的連片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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