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山城區稅務街北首 肖成順/攝

博山火車站 肖成順/攝

我小時候住在稅務街北頭，離火車站很近。出稅務街，過裝有鋼管欄杆的水泥橋，就是車站廣場。廣場半個足球場大，在我眼裡已經是天安門了。夏季傍晚的廣場四周，到處是賣西瓜的，賣甜瓜的。其中就有從我老家淄川官莊來的老鄉，推獨輪車來賣，當天賣不掉，就把車子、瓜果存放在我家——雲家大門院内，人則是到博山浴池躺着去。

有賣西瓜的，就有下來火車吃瓜的旅客，燈影裡坐一隻交叉，或直接蹲在瓜攤子一旁，切開紅紅的西瓜，一葉一葉地吃，吐出一梭梭的黑瓜子。黑瓜子又黑又大。吃瓜人的嘴底下就有一隻篩子去接瓜子。端篩子的大都是河東來的半大女孩，一晚上能接不老少。接下的瓜子去了哪裡，對我是個謎。為了争奪吃瓜人的嘴，幾個小女孩會撕扯打仗，不出聲響，暗裡使勁，赢了的會把對方的竹篩子扔出老遠，害得另一個跑出去撿。我看到過一個六七歲的女孩，穿着肮髒的碎花裙子，迎面蹲在吃瓜人的嘴底下，敞着雙腿，兩手舉着篩子，兩眼緊盯着不斷吐出瓜子的那張嘴，意識不到吃瓜人的眼睛四下亂鑽。看見這個場景的我，說不清是一種什麼感覺，這女孩，非得貪圖這點瓜子嗎？

幾乎每一個傍晚我都會在車站廣場溜達一圈，但不是每一個傍晚都是這樣在靜谧中度過。

一次，忽然爆發的咆哮聲、摔碎玻璃的動靜迅速把我吸引了過去，那是在廣場南側接近橋頭的地方，已經圍攏了好些人，我身子小，很容易從人縫裡擠進去，看見一個公家模樣的中年人正沖着一個小女孩訓斥。小女孩是賣水的，一張小方桌，桌上擺着五六隻玻璃杯，玻璃杯裡是紅紅的綠豆湯，每隻杯子蓋着一片方方的玻璃片。我擠到跟前時，大概是小女孩的母親，正一個勁地給那位中年人服軟，圍觀者七嘴八舌，有的向着中年人，有的向着小女孩，吵吵嚷嚷。原來是中年人花二分錢買了一杯綠豆湯，喝了還不解渴，又要了一杯，那女孩就從桌底一隻塑料水桶裡舀起一瓢，添到喝空的玻璃杯裡，問題出在女孩往杯裡倒的時候是反手倒的，右手抓瓢，往左倒是正常的，恰巧不知為什麼，女孩卻手腕外翻，向右倒水倒進了杯裡，才引得中年人突然暴怒，摔碎了杯子，一地玻璃，在路燈底下反着碎光。女孩吓得渾身發毛，直往人縫裡出溜。出來一個嘴巧的，好說歹說，總算把中年人支走了，女孩和她的母親趕緊收拾攤子從廣場上消失。

不知啥時候，我的母親也出現在圍觀者最外一層，人群散盡以後，母親喊着我的小名把我領回了家。一路走，一路就問母親，那小閨女咋着了？那個男人像要吃了她？母親說，在槍斃人以前，給犯人盛飯的時候才反着舀。

從那，不能給人反着舀飯、倒水，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觸碰這個忌諱，輕則冒犯他人，重則無異于詛咒。我自诩五十多年的時間裡，我沒有犯過一次這樣的忌諱。有些聚會的場合，知己一些的，看見有人反手舀湯、倒酒，我會及時而婉轉地化解規避，看見湯勺用過了被仰面朝天放在湯盤裡，也會伸手把它正過來放好，看見簍壺倒完了茶水，在圓桌轉盤上壺嘴朝外，也會轉它一下，叫它朝向自己。不是知己朋友的場合，看見有人給自己反手倒酒，反手舀湯，不好聲張，卻無名反感，真是一幫白丁莽夫，如何就坐到了一桌來吃飯，山海珍馐亦味同嚼蠟。

不能反手倒酒、倒水、舀湯，這樣一個小小細節，是不是出自古老的禮儀？是不是齊魯之鄉更多這樣的繁文缛節？五十多年前母親告訴我是個忌諱，是一個開化發蒙，還是落下一個陰影？這确是成了一個心結。

近來不勝焦慮，沒事翻看無聊資訊以度日，看到諸多烹饪類視頻，屢見諸如反手舀調料、反手舀粥飯、反手倒酒水等動作出現，心裡一萬個添堵，焦慮複加糾結。“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認這個死理何苦？放過他人便是放過自己，氣滞郁結稍稍緩解，又查閱資料，原來反手舀飯不單針對死刑犯，還是上墳時候給死人用的，我就更抑郁了，這到底是禮節禁忌，還是附贅懸疣呢？母親給了我一個心結，受我的感謝還是責備？讀者看了這篇文章，若是也種下一個心結，我會收到一萬個謝忱還是指斥？

2021年7月14日 太陽湖木屋

本文為劉培國先生原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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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培國

淄博世紀英才外語學校執行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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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

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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